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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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金枝玉孽

(2005-10-06 22:48:17) 下一個

廚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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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辟鴻蒙
靈河岸,三生石。絳珠仙草,閬苑仙葩,是我在寂寞的活。
日日他來,神瑛。眉心半點朱砂,美玉微瑕。是赤瑕宮的侍者,神瑛。
日日他來,灌我以甘露。
便是草木無情,亦漸漸懂得灌溉之德,婆娑婀娜,纏綿不盡。終於,冥冥幻化我為女體。
他,卻不再來。甚至,他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樣子。
我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
草木的我,日日有他。
女人的我,總是寂寞。
他欲下凡,造曆幻緣。這可教我怎把灌溉之恩相報?!…
“我隨他去。”警幻殿前,我決然的說,“我隨他去。”
仙子錯愕,我於是娓娓言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我隻是不要虧欠他。
我隻是想要報恩。
如此而已。
償還。

 

二、 情種
蟲二。風月無邊。
什麽寶二爺,倒不如蟲二爺叫得貼切。
我是賈寶玉。須眉濁物罷了,我不是寶,我是蟲。
秦卿姊弟,是我初初所愛的人。
可卿,那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老祖宗素當她是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就連鳳姐姐那樣一個人,都被她收伏。寧榮二府,沒有人不愛她。我,尤甚。
寧府。一時倦怠,在可卿那神仙也可以住得的香閨睡中覺。
嫩寒鎖夢,芳氣籠人。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可卿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睡夢中,我隨可卿來至一所在,原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姑,遊我以廈宇,授我以冊籍,醉我以靈酒,沁我以仙茗,警我以妙曲,再將其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我,秘授以雲雨之事,推我入房,將門掩上自去。抵死纏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攜手出遊,忽至一個所在,墮落迷津,嚇得我汗下如雨,一麵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原是場夢。我卻成人。那樣神秘。
襲人,我的好姐姐,她來為我更衣。我要,她給。她真好。
再宴寧府。可卿笑薦秦鍾。我的鯨卿,這個比我還似女兒態的小生。我驚豔不已,自慚形穢。
相約伴讀。終是上學了。為著他,我的鯨卿。
可卿,她病。
又訪寧府。我正眼瞅著那圖那聯,不覺想起在這裏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想著可卿神仙一般的人品,即將香消玉殞,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白白的給鳳姐姐笑話了去。
我與鯨卿相與一場,惹得詬誶謠諑滿書房。大鬧學堂後,風語傳至可卿耳裏,她懨懨的病又沉了些。
是夜,她來。幽幽的看我,“唉……”一聲歎得我肝腸寸斷,“才剛兒辭過了二嬸子,這會子過來辭寶叔。”
我惶惑,扯住她的裙袂不肯撒手。
“侄兒媳婦今日回去,唯有一事不明,特來叨擾寶叔。我的小名可卿,這裏從沒人知道的,寶叔如何知道,還在夢裏叫出來?”
我羞赧,訥訥的不作聲。半晌才耳語她,“夢裏,你是神仙妹妹。”
她臉色一紅,了悟的頷首。
“可卿……”我輕輕的喚,怕驚著她。
她從未曾這樣笑,輕撫我的頭,掐我的臉。
待要把鴛夢重溫,傳事雲板連扣四下,可卿大驚,忍淚說,“罷了,我的話,想要細說給你,已是不能夠了。”倏的幻化成煙,漸行漸遠,斷斷續續的聽見“玉碎瓦全…玉石俱焚…”
我哭醒,聽見寧府噩耗,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連夜哭靈。
可卿死,封五品龍禁尉。
她去了,我還有他,我的鯨卿。
水月庵。秦鍾尋趣智能,被我捉奸。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麽?"我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秦鍾笑道:“好人,你隻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我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我和他在外間,同塌廝磨。“能兒,她,可好?”鯨卿微微的笑。我霎時被嫉妒吞噬。恨不能化為女身,承歡於她。撲上他,纏住他。鯨卿,你是我愛的人。我的人。
次晨,秦鍾智能恨別。我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鯨卿讀夜書。他病,能兒來私會,鯨卿挨打,秦父氣死。秦鍾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我的心鬱鬱的,悵然如有所失。
大姐姐晉封。寧榮兩府得意熱鬧。獨我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我越發呆了。
這日一早起,秦鍾已入膏肓。我的鯨卿。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我一見,便不禁失聲。小廝勸我切莫反添了他的病。我方忍住近前,見他麵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
 “鯨兄!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他都不睬。
我又道:“寶玉來了。” 已泣不成聲。
鯨卿回魂,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我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麽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喘息間,他的目光漸漸散了。
我忙攜他手垂淚道:“有什麽話留下兩句。”
他掙紮著說,“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誌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彌留之際的片語,再沒有過往那些癡話瘋話和甜言蜜語。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
我大慟。切切的,再失吾愛。
寂寞。與薛呆子一幹人飲酒行令,尋歡作樂。
花氣襲人知晝暖。因嵌含著襲人姐姐的名字,蔣玉菡被薛呆子臊皮,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我們二人站在廊簷下,他又陪不是。我見他嫵媚溫柔,驀地憶起鯨卿,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裏去。還有一句話借問, 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裏?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我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 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麽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 也罷,我這裏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係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係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 遞與我,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係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 二爺請把自己係的解下來,給我係著。”我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鬆花汗巾解了下來,遞與琪官。 
後來,為著私藏琪官的,險被父親杖責致死。
鯨卿,琪官。這些女兒態的男子,妖寐的花。我那樣愛他們。多想生成女兒身,連心一並托付。
我隻是花下一條小蟲罷了。但願某日羽化成蝶,戀戀陪花。

 

三、 風月情濃
這園子名叫大觀,當年娘娘賜的。
元春,大姑娘,她,當真是好造化。
我,原叫珍珠。後來,寶玉叫我襲人。
奴而婢,婢而妾。我簡單的癡想不外是這些。
起先,侍候老太太的時候,心裏隻有老太太一個。我是奴。
後來,要我服侍寶玉。心裏便隻有寶玉一個。我是婢。
終於那年,寧府宴罷,我許身寶玉。雲雨罷,他視我更比別個不同,我待他亦更為盡心。我,終將是他的妾。
林姑娘,與我同樣生辰,怎會出落得神仙一樣的人品。不擅女紅,病病懨懨,偏那般輕易的,就掠去了寶玉的心。那般輕易。
初見,他就摔了玉。從此,我活在深深的驚悸之中。
大伏天裏,因著張道士說親,又鉸荷包,又砸玉。命根子呀。這樣兩個拚命的人。每每護玉,都更得老太太和太太的信任。紫鵑丫頭的一句戲言,寶玉病入膏肓,驚天動地。
蜂腰橋,他握住我的手,癡癡的說,“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 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掩著.隻等你的病好了, 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我嚇得魄消魂散,“神天菩薩,坑死我了!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永遠不會對我說這樣癡絕的話。
端午那日,和寶玉拌嘴落淚,給林姑娘看見,笑著戲稱我“二嫂子”。我尚未過明路,府裏院子裏,主子奴才個個心明眼亮,可有哪個敢當麵提起?是了,就隻有林姑娘敢這樣給我沒臉。
“你死了,我去當和尚。” 不愛聽寶玉說這樣重的話,然而,心裏難免暗暗歡喜。
林姑娘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是奴是婢,終究拾人牙穗,清夢轉瞬破碎。我好恨。
尤二姨奶奶猝死,林姑娘淡淡的說句東風西風的話,我聽在耳裏,不啻你死我活的檄文。這可怕的女子,是要專寵專房的。惟有寶姑娘,寬厚得體,方是個容人的正室。
再瞧那一幹姐妹,又有哪個是有福氣的。為婢的,要屬老太太身邊的鴛鴦,那是個好的,偏被大老爺看中,終難免被糟踐。作妾的,二奶奶身邊平兒,寶姑娘家的香菱,從來都是眼淚往肚子裏咽。
我那樣幸運,我在寶玉身邊。誰又知,我的苦。窩心一腳,被寶玉踢到嘔血。在人前,顏麵體統盡失。有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一場病,我的心漸漸冷硬。寶玉,他的心,再不是我漸老的身體可以攏住。我,需得到太太的信任。太太可以看到,我的卑微有如塵土,我的真心可昭日月。母親亡故,太太賜衣,到後來的二兩月錢,我知道,我贏,因這不同一般的靠山。
我隻要寶玉。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即使是風流如晴雯,俏皮若芳官。即使是,林黛玉。
終於,林姑娘死,寶姑娘成為二奶奶。眼見做妾之路一步步穩固,卻離寶玉的心越來越遠了。
寶玉,我的二爺,終是出走。太太匆匆嫁我。我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又不忍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隻得忍住。迎娶吉日我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蔣家門,夫家上下偏厚待我,丫頭仆婦都稱奶奶。我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
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他那樣溫柔,女兒一般。像寶玉。哭累的我,埋首在他的臂彎,夢見了寶玉,和多年前一段故事。
寶玉宴後回至園中,寬衣吃茶。我見扇子上的墜兒沒了,便問寶玉:“往那裏去了?"“馬上丟了。”睡覺時隻見他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我便猜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係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我的,不該給人才是,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隻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我聽了,點頭歎道:“我就知道又幹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再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明, 方才醒了,寶玉笑我:“夜裏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我低頭一看,隻見昨日他係的那條汗巾子係在我自己腰裏呢,便知是我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正要委婉解勸,忽地,夢醒。
滿頰的淚,濕了夫君的袖。他闔眼不動,那樣安靜的睡。晨曦透過喜紅的帳子,把他的臉和手鍍成粉紅色,很是好看。你是最愛紅的,寶玉。見了他,你定要說些瘋話了。寶玉。
天明,開箱。夫君驚見我夢裏那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我是寶玉的丫頭。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我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我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我真無死所了。罷了,就拿他當作寶玉來疼。我此生耗用不盡的瑣碎癡心,都將付與這人。蔣玉菡,肖似寶玉的人。我會喚他,玉。
寶玉,你好狠。拋下父母、妻兒,還有,我。一去不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的夢,小小的妾的夢啊。

 

四、 奈何天
奈何天,乃今天。
我是林黛玉。
我知我活不過今夜。
“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姐姐肺腑蘭言,雲妹妹嬌憨醉眠,都是我心愛的姊妹。這些有金的女子,出身富貴,我的心病呀。風流如你,我眼裏該有多少淚要垂。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樣的淫詞豔調,合該是很逾越。然而,一個你,一個我,朝朝暮暮的廝守癡纏,怎教人不希冀。
你在意,說明你心裏有金玉。
你切莫砸玉。毀玉有如毀我。二舅母恨死我。我驚惶。
“你放心。”言猶在耳,你今夜卻要另娶。
笑話。我有什麽不放心。今夕一別,錦囊收豔骨,淨土掩風流。
猶記那年芒種節,癡癡如我,流淚葬花。嘔出那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後來教會我的鸚鵡。但願我一如鳥畜般的無情,心不碎,眼無淚啊。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一語成讖。
切莫再做當年晴雯似的誄文悼我,因我再無力氣去撕帕焚稿。
紫鵑,你白跟了我,主仆一場,情同姊妹,卻未有好歸宿給你。
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亡母之後,再度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
眼睛,酸酸脹脹,卻再無淚報君。
寶玉寶玉,你好……

五、 傷懷日
傷懷日,為今日。
我是史湘雲。
每進大觀園,隻為金玉。
林姐姐。愛哥哥。你們哪個是我的玉?
林姐姐總是愛笑我。笑我咬舌子,笑我冬天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樣。我扮男裝,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比寶玉還要英氣。眾人都笑道:“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林姐姐,這其中種種,都隻為你呀......
寶姐姐生日。鳳姐姐指著小戲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姐姐心裏也知道,便隻一笑不肯說。愛哥哥也猜著了,亦不敢說。我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我大怒。
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麽,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
“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裏作什麽?——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麽意思!"
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我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幹呢。”
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隻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我恨恨的罵:“大正月裏,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
那樣的大動幹戈,亦是緣起金玉。
我有金麒麟,是要玉來配。愛哥哥從張道士那兒得來一塊一模一樣的,遺失在園子裏,偏被我拾到。林姐姐,我又被你笑話了去。
那日,你我二人去給襲人姐姐道喜。愛哥哥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姐姐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你見了這個景兒,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我。一見他這般景況,我隻當有什麽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姐姐素日待我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你不讓人,怕你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你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裏找他去。”你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隻得隨我走了。
林姐姐,你嫉恨寶姐姐,和她的金鎖。你的心病,也是我的。二金二玉,糾纏不已,委實難斷。
瀟湘館。我和你同臥在衾內,整夜傾談。唯獨寶玉,你我的兒女心事,是絕口不提的。你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我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睡眼朦朧,見寶玉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麵說,一麵輕輕的替我蓋上。你早已醒了,也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我洗了麵。寶玉偏用我剩下的水。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
寶玉央求我幫他梳頭。這,不妥。太親昵了。
“這可不能了。”
“好妹妹,你先時怎麽替我梳了呢?"
“如今我忘了,怎麽梳呢?"
 “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
我隻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隻將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麵有金墜腳。我一麵編著,一麵說道:“這珠子隻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麽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我笑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
你在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麽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我說。正猶豫間,我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
你們兩個有玉的,都是吾愛。樂見你們幸福,亦難免嫉妒。
林姐姐離世,愛哥哥另娶。一夜間,我痛失你們兩個。
衛若蘭,我的夫婿。神仙眷屬的日子如白駒過隙。金克木。蘭,他英年早逝。轉眼,我成新寡。何苦?何苦!何苦……
俱傷。
林姐姐……愛哥哥……

六、 寂寥時
寂寥時,是此時。
我是薛寶釵。
寶玉昏厥過去,躺在紅紅的婚床上。
蓋頭掀起的一刹,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的是你,我們的玉。
夜深人不靜。往昔的種種,潮一樣的將我淹沒。
早年,我原本與林妹妹同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憑你什麽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專治無名之症的禿頭和尚,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幹,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裏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隻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那癩頭和尚給藥留名作“冷香丸”。
當年入京待選,我要的,是大富貴和大恩愛,如元妃那般。客居榮府,因著金玉之說,每每覺得沒意思。那個憊懶草莽,懵懂頑童,才不是我要的人,亦給不了我要的大幸福。
更何況,他給你絆了去。
林黛玉,世上竟然有你這等人物。病怯嬌弱,錦繡肚腸,占盡天下風流。清冷孤決,目下無塵,不食人間煙火。
我把深深的迷戀暗藏。玉,你太快意。這樣會把福氣折盡。
或有口角,暗自較量,無非是些閨閣小意氣。玉,你好傻,我愛的人,是你呀!這樣寬容的笑了,這樣默默的愛著。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很愛《西廂》,這樣逾矩的劇目。我那樣深深的叮嚀,切切的規勸,玉,切莫移了性情,壞了品格。你終於了解,我的心意。
隻是,不該是他,不該是寶玉。宮裏府裏,早已暗暗將我指給他,以合金玉之說。
夏日午後,袶芸軒。瞧襲人手裏的針線活,原來是個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麵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我誇讚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我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
一時襲人走了,我隻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隻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我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寶玉,他那樣愛你。命運將置我們三人於何地?!……
我不願要的,偏是你得不到的。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
我有我的無奈,你有你的悲哀。好亂嗬,這樣千絲萬縷。
玉,你去了,就在我新婚之夜。紅妝縞素,兩難分解。
寶玉是你愛的人。玉,有我來照顧他,你大可安心。
不離不棄……莫失莫忘……我們的愛呀,玉石俱焚。

 

七、試遣愚忠
至堅者玉,我所獨愛也。
賈家有一鳳四春,連同薛、史兩位,都是戴金的女子。貴不可當。美則美矣,到底失之矯造。
惟有林黛玉,她那樣不同。荊釵縞素,亦能銷魂。
我,攏翠庵的曼妙一尼,亦以玉為名。本生在書香門第,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親自入了空門, 方才好了。青燈古佛,波瀾不驚。無欲無求的終了此生便是,及遇那人,寶玉,必是前世冤孽。府裏風傳金玉之說。我求過簽,問過佛,始終難解這段心魔。
我請薛、林二人品茗。寶玉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我命道婆將那成窯的茶杯棄了,寶玉會意,知我潔癖。我拿出自家珍藏給釵、黛,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他錯愕,又不解。是我的,隻給他用。
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
我哧笑:“這是俗器? 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麽一個俗器來呢。”
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我聽他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
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
我大笑:“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麽?”說得寶、黛、釵都笑了。
我素手執壺,隻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我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 我是不給你吃的。”
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隻謝他二人便是了。”
我說:“這話明白。”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我冷笑:“你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一場茶,吃得情愫暗湧,又不露聲色。
我所有的,便隻是這樣一個有香茗和歡笑的下午。
我能要的,亦隻能如此而已。
落雪了。我的紅梅綻得朵朵豐盈。我知寶玉愛紅,遂早早種下。終於,他踏雪而來。你可知我的心,若梅,耐得了人世至寒。白茫茫大地,他猩紅的背影那樣匆匆,看的我滿眼酸楚。
林黛玉死。薛寶釵寡。寶玉迷失。
你我之間,終是一扇門。你在檻內,我在檻外。不得逾越。
一陣幽香過後,我軟軟的昏倒在佛前......

 

八、懷金悼玉
木石盟,金玉契。
舉案齊眉,我意難平。
金玉,金玉。誤我終身,誤你終身。
各懷心事,同床異夢,總是相對無語。
 “我也知道你心裏有妹妹,隻是一見到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 因著林妹妹幽怨之極的話,更因著你的規勉勸慰,我與你終是難以親近。
你,隻不過是姐姐罷了。
“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雪天裏,金鎖玉佩初相交會。倒真是一對。
乾坤已定。隻你我二人,不知曉未來會有這番風浪。
你也是服藥的。冷香丸。豔冠群芳的牡丹,冷豔花王。
伏天,譏誚你豐滿怯熱似楊妃。你怒。我反被你罵作李逵。你,不是沒有伶牙俐齒的。
你輕描淡寫安慰母親,冷漠金釧的慘死,不是不曾恨你。
你贈燕窩給妹妹,妹妹仍是日漸虛弱,不是不曾疑你。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不是不解你的暗諷。
我被父親杖責,你含淚送來棒傷膏,不是不感動你的溫柔。
忽地一日,妹妹與你異常親近。我便笑問她“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她說起你如此這般。
我心暗伏。
新婚之夜,我歡天喜地的掀起喜帕……不是林妹妹。
是你。寶姐姐,正大仙容的寶姐姐。你那樣美。
卻不是林妹妹。
懵懵懂懂間,雪雁在哪兒,怎會是金鶯兒?!……
昏死之前,我最後看見的,是你的淚眼。
你從不哭的。我竟以為,天下惟有林妹妹才會落淚。
是你告訴我,林妹妹芳魂已散,香消玉殞。語調平淡,仿似沒有任何感情在其中。我又昏死。家人怨你。我不怪你。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那日脫口而出,是我造次。你說林妹妹聽了,會不歡喜。
新婚,你越發沉默,難見做新婦的喜悅。都是我的錯。
或許,你心中藏著對妹妹的大愛。
或許,那是比我的用心還要深得多,比我的寵愛還要盛大得多的情感。 
此恩此情,妹妹未領,我今生亦終是難報。

九、紅樓夢
悼紅軒。脂硯齋。一夢到紅樓。
我乃是女媧補天所餘頑石。無才堪用之際,得遇下凡。青埂峰下一頑石,府裏偏巴巴的如獲至寶。曆盡情劫,見慣風月,將故事深深鐫刻。
愛之不得,恰便似無才補天。因愛而傷透的心,無不堅硬似鐵,冰冷若石。那石刻,明明是心頭的累累傷痕。
石刻,天長地久,千年不滅。
傷痕,生生世世,幹戈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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