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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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看了《釵黛形象的B麵》(作者:鄭磊),有不少感觸,特地搬過來給大家參考,因為原文過長,這裏隻引用部分。作者順著“理想”與“世俗”這兩條線索,深入到小說的“反麵”、“背麵”,對釵、黛的思想本質、心理性格作一番詳盡的剖析,來論證:
寶釵實際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義者。
黛玉實際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義者。
先說黛玉,她的實際情形,就與許多人的想象大不相同。在一般人的眼中,黛玉大約是一個"極清高"、"極不善於處世"的女孩,不比寶釵"老於世故"、"八麵玲瓏"。不錯,從表麵上看,黛玉的為人處世,也確實不及寶釵那樣圓熟練達。但如果你肯於沉下心來,細細觀察的話,事情就會出現一種微妙的變化。--事實上,黛玉對於世俗利益及地位、聲望的關注和向往,卻又是遠在於寶釵之上的!換句話說,黛玉隻是在"入世"的客觀能力上輸給了寶釵;但在追求世俗名利的主觀意願方麵,卻又遠遠地強過於她!何以見得?小說第7回,"周婦送宮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現,即為明證。此一回,小說交代,周瑞家的應薛姨媽之請,挨個給眾位姑娘送去宮樣的紗花。在別的姐妹處,都無甚餘話,唯獨到了黛玉這裏,不想卻發生了意外的波折: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頑呢。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麽花兒?拿來給我。"一麵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製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隻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第7回)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讀者請看,僅僅是是一個送花順序的問題,就讓黛玉把它與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高下聯係了起來!試想,黛玉若不是十分在意於她在現實社會中的名利得失的話,又何至於過激如此?自然了,"擁林派"的論者一定會站出來,拿"清高"、"自尊心強"等詞匯,來為黛玉辯護。更有甚者,有人則幹脆曲為解釋,把黛玉這種表現說成是"她用'比刀子還利害'的話語,投向庸俗與虛偽"(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人物形象"部分/章培恒、陳建華/文)。但問題是,此時周瑞家的應薛姨媽之請,好心好意地為眾小姐送宮花,這樣的行為,又有哪一點"庸俗",哪一點"虛偽"呢?如此的舉動又是否真的傷害了黛玉的"尊嚴"呢?到底是別人"庸俗"、"虛偽",還是黛玉自己的一顆名利之心太過於強烈?至少,後者的因素絕不會小於前者。黛玉如果不是汲汲於世俗的等級、位秩,她也就根本不會在兩隻小小的宮花之上,再生出什麽別的軒輊來了。
黛玉是個薄命的女孩,誠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無依無靠投奔來的。"(第45回)然而,也正是這種寄人籬下的不幸,在她的內心世界中造成了強烈的自卑。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一個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強烈出人頭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這是一種壓力與反彈的關係。而古人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在很大程度上,說的也是同樣的道理。黛玉的心態,差不多就屬於這樣的情況。她唯恐別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種種才華,運用自己的種種心計,以博得顯要的位置。這種急切的心理,以至於使她在第18回,對元妃竭力奉迎的時候,不經意間便表露出了自己的心跡:"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以"頌聖"而"邀寵",以"邀寵"來"將眾人壓倒"。亦誠如脂硯齋所歎雲:"吾不知在黛卿胸中,實有何丘壑!"(甲戌本第7回側批)難怪元春要指《杏簾》為四首"頌聖"詩題之冠。
後世讀者常把黛玉描繪成一個"一塵不染"--絕不沾一點俗務的孤傲仙子。可事實上,黛玉的所謂"孤傲",卻基本上僅止於平輩之間,或者幹脆就是針對那些丫環仆婦等下人的品性。我們看到,對於掌握家政實權的賈母、鳳姐諸人,黛玉卻又是非常在意揣摩她們的心理的。如第3回,黛玉初進賈府之時,作者即以春秋筆法,暗點了她的這種心機。原著寫道,賈母問黛玉:"因念何書?"黛玉答道:"隻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謙虛道:"她們讀的是什麽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黛玉卻立即從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當寶玉後來再問她"妹妹可曾讀書"時,她便改口為"不曾讀書,隻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了。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鳳姐的心態。寶玉挨打後,眾人紛紛前往探視。林黛玉便"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地卻向怡紅院內望著"。"隻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隻不見鳳姐來",她便在心裏盤算起來:"如何她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果然,不一會兒,便"隻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給寶玉探傷來了。一個十五歲還不到的女孩,竟有這樣的心計,能把鳳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準確,你能說她沒有些城府世故嗎?
作者: 210.32.169.* 2005-3-1 19:18 回複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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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轉貼]釵黛形象的B麵(作者:鄭磊)
至第62回,作者則幹脆讓黛玉向寶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種黛玉從不沾染俗務的神話!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還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又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隻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第62回)
--你看,黛玉"心裏每常閑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賈府的家計營生多多"算計"!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詳,又如此地賢惠,簡直如同賈府的模範兒媳一般。過去,人們總是說,黛玉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與此一對照,豈不又成了一種莫大的諷刺?!且莫著急,倒是一位《紅樓夢》的識家,一語道破了內中的奧妙。他說:"黛玉為成就'木石姻緣',首先取得了寶玉的愛戀。之後,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長們的支持了。……她對於賈府種種家計營生的格外關注,這有意無意之間也是在為她日後嫁入賈門,成為'寶二奶奶'做準備。"(鍾長鳴《紅樓五日談》)--確實,原著中,一心欲得"寶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寶釵,而恰恰是黛玉自己!!連紫鵑都急於促成這樁婚事!
與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寶釵的情況。世人讀《紅樓夢》往往愛強調寶釵的所謂"有心計"、"會做人"的一麵,殊不知,寶釵自己卻是根本不屑於世俗的種種權勢和地位的。盡管她熟諳世故,卻並不以世故本身為念。相反,她內心深處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種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寶釵麵對元春賜禮的態度,即充分顯示出了她遠拒世俗汙穢的立場和品格。
小說第28回敘,端午節元春以禮物分賜大觀園,獨有寶釵所得的禮物,與寶玉一模一樣。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正是元妃器重寶釵的象征,攀附還來不及呢,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可他們卻惟獨忘記了寶釵自己的態度!寶釵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對此,原著作了一番頗有意味的描述。書中這樣寫道: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28回)
--你看,麵對元春賜禮的恩賞,寶釵不僅沒有感到任何的"慶幸",反而"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著為"幸"。這樣潔身自好、特立獨行的態度,是有些人所謂的"欲奪寶二奶奶之位"的形狀模樣嗎?讀者試想,如果上麵的遭際換了黛玉,又會怎樣呢?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態度來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樣的恩賞,隻怕是欣喜慶幸還來不及呢,炫耀攀附還來不及呢。豈有可能像寶釵這樣,把別人眼中正是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的際遇,視為"越發沒意思"的事情!
作者: 210.32.169.* 2005-3-1 19:18 回複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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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回複:[轉貼]釵黛形象的B麵(作者:鄭磊)
如果說寶釵對於元春賜禮的不屑,猶顯溫和而隱晦的話,那麽第38回,寶釵的那一首奪魁的《螃蟹詠》,則不見敦厚,倒現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詩曰:
桂靄桐蔭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這是一首文筆老辣,言辭尖刻的諷刺詩。所諷刺的恰是世間的貪婪、鄙俗之輩。猶以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酣暢淋漓,把世間俗子醜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連寶玉看了,也不禁高呼:"寫得痛快!"眾姐妹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螃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詩署名"瀟湘妃子",後世的評家看了,一定會有人會站出來大頌而特頌其"可貴的戰鬥精神",以證明黛玉的所謂"叛逆性"。可原著卻似乎有意要同這種觀點開玩笑,作者偏不將此詩歸於平素間語言尖酸的"林瀟湘",而是出人意料地歸於看上去端莊穩重的"薛蘅蕪",且在回目上大書"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這無疑是對釵黛深層次性格的又一種暗示!
其實,所謂的"世故圓滑"也好,"正統衛道"也好,這些聽上去振振有詞的說法,原本就不過是人們強加於寶釵形象的一種粗淺、浮麵的解讀。如果拂去這一層曆史的迷塵,倒不難發現,寶釵骨子裏卻實為一個清潔孤高又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親的早逝,母親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讓這個本性純良的女孩,不得不過早地操心起家計營生,接觸到人情世故。這一方麵固然使她的為人處世,也有了臻於早熟的一麵;但另一方麵,卻又並沒有改變她"清潔自勵"(脂硯齋語)的本心。相反,隨著閱曆的增加,視野的開闊,特別是目擊了社會的種種汙濁與黑暗之後,她倒愈發地堅定了其潔身自好、堅守自我的信念。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雖深諳人間百態、世之情偽,卻反而變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寶釵曾向黛玉坦言:"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沒有什麽大害處。"這種對現實的負麵認識,正是她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來源。在當時那個社會,男人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女人恪守婦德,相夫教子,被公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寶釵從小在家長那裏受到的也是這樣的教育。可是,當她循著這樣的理論,去觀察現實世界時,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充滿了黑暗、充斥著汙濁的世界,一幅"禮崩樂壞"的景象。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內心,逐漸偏離傳統儒家的敦厚穩重,而趨向於老莊哲學的孤憤和激揚之境。脂硯齋雲:"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隻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豔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庚辰本第37回雙行夾批)這裏的"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八字,確實很好地概括了寶釵在詩風、文風,乃至性格、人格方麵的特質。比如第32回,當她聽說賈雨村又跑到賈政這裏投機鑽營時,她便立即張口譏諷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麽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什麽!"由此,書至第38回,作者特意擇中寶釵,專門讓她來完成通部小說中,罵世最狠、刺貪譏俗最"毒"的那首《螃蟹詠》,也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尋味的,倒是黛玉對於俗世汙穢的態度。黛玉是賈雨村的學生。她被後人稱為"叛逆者"。可她對於她的老師,以及像她老師這樣的贓官墨吏,又何嚐有過一絲一毫的不滿或者異議呢?有人說,曹雪芹的寫人,乃是細入發微,且匠心獨運,他總能在人們"見慣不驚"之處,突顯"出人意料"之奇。由釵黛此例觀之,信夫!
將罵世最狠的《螃蟹詠》,不歸於黛玉,而偏偏歸於寶釵,這是《紅樓夢》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轉敘一支富含了"道鋒禪機"意味的《寄生草》,也讓它出自寶釵之口,則更是奇中之奇!對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隻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裏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隻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讚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第22回)
《山門·寄生草》選自清初邱園所作《虎囊彈·山門》,取材於《水滸傳》第4回"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的故事。這首《寄生草》就是魯智深被驅逐出山門時,所發出的唱辭。"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一朝辭別了抱樸守真的隱逸之士,這世間便再無人能理解一顆英雄之心。這是何等的苦悶!何等的鬱憤!縱然於五台山處,還有著"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的際遇,也隻能"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落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結果。一語道出了一個滿懷正義,堅守個性,卻不能為世所容的獨行者孤獨、憤懣、悲愴的心跡!然而,不知讀者是否想過,這樣一支富含了孤憤、悲壯色彩的《寄生草》,為什麽竟會獨得了寶釵的鍾愛?那寶釵不是被很多人稱為"封建淑女"嗎?按說,既是"封建淑女",那就理當遠離這些《水滸》人物孤憤、反叛的精神才對。可寶釵偏偏放著那麽多"正統"戲不點,卻惟獨對這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情有獨鍾。她還稱頌水滸戲"排場又好,辭藻更妙",說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這,又說明了什麽呢?究竟是作者寫錯了文章,還是讀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問題?後世讀者既不能從精微處發現《紅樓》人物的真諦,徒以所謂"封建淑女"一類似是而非的概念來搪塞、掩飾,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門》,卻反以其為"熱鬧戲"一樣,真可謂是"白聽了這幾年(有的人是白聽了幾十年)的戲"了!
至第62回,作者則幹脆讓黛玉向寶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種黛玉從不沾染俗務的神話!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還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又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豈隻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第62回)
--你看,黛玉"心裏每常閑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賈府的家計營生多多"算計"!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詳,又如此地賢惠,簡直如同賈府的模範兒媳一般。過去,人們總是說,黛玉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與此一對照,豈不又成了一種莫大的諷刺?!且莫著急,倒是一位《紅樓夢》的識家,一語道破了內中的奧妙。他說:"黛玉為成就'木石姻緣',首先取得了寶玉的愛戀。之後,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長們的支持了。……她對於賈府種種家計營生的格外關注,這有意無意之間也是在為她日後嫁入賈門,成為'寶二奶奶'做準備。"(鍾長鳴《紅樓五日談》)--確實,原著中,一心欲得"寶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寶釵,而恰恰是黛玉自己!!連紫鵑都急於促成這樁婚事!
與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寶釵的情況。世人讀《紅樓夢》往往愛強調寶釵的所謂"有心計"、"會做人"的一麵,殊不知,寶釵自己卻是根本不屑於世俗的種種權勢和地位的。盡管她熟諳世故,卻並不以世故本身為念。相反,她內心深處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種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寶釵麵對元春賜禮的態度,即充分顯示出了她遠拒世俗汙穢的立場和品格。
小說第28回敘,端午節元春以禮物分賜大觀園,獨有寶釵所得的禮物,與寶玉一模一樣。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正是元妃器重寶釵的象征,攀附還來不及呢,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可他們卻惟獨忘記了寶釵自己的態度!寶釵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呢?對此,原著作了一番頗有意味的描述。書中這樣寫道: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28回)
--你看,麵對元春賜禮的恩賞,寶釵不僅沒有感到任何的"慶幸",反而"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著為"幸"。這樣潔身自好、特立獨行的態度,是有些人所謂的"欲奪寶二奶奶之位"的形狀模樣嗎?讀者試想,如果上麵的遭際換了黛玉,又會怎樣呢?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態度來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樣的恩賞,隻怕是欣喜慶幸還來不及呢,炫耀攀附還來不及呢。豈有可能像寶釵這樣,把別人眼中正是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的際遇,視為"越發沒意思"的事情!
如果說寶釵對於元春賜禮的不屑,猶顯溫和而隱晦的話,那麽第38回,寶釵的那一首奪魁的《螃蟹詠》,則不見敦厚,倒現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詩曰:
桂靄桐蔭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這是一首文筆老辣,言辭尖刻的諷刺詩。所諷刺的恰是世間的貪婪、鄙俗之輩。猶以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酣暢淋漓,把世間俗子醜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連寶玉看了,也不禁高呼:"寫得痛快!"眾姐妹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螃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詩署名"瀟湘妃子",後世的評家看了,一定會有人會站出來大頌而特頌其"可貴的戰鬥精神",以證明黛玉的所謂"叛逆性"。可原著卻似乎有意要同這種觀點開玩笑,作者偏不將此詩歸於平素間語言尖酸的"林瀟湘",而是出人意料地歸於看上去端莊穩重的"薛蘅蕪",且在回目上大書"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這無疑是對釵黛深層次性格的又一種暗示!
其實,所謂的"世故圓滑"也好,"正統衛道"也好,這些聽上去振振有詞的說法,原本就不過是人們強加於寶釵形象的一種粗淺、浮麵的解讀。如果拂去這一層曆史的迷塵,倒不難發現,寶釵骨子裏卻實為一個清潔孤高又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親的早逝,母親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讓這個本性純良的女孩,不得不過早地操心起家計營生,接觸到人情世故。這一方麵固然使她的為人處世,也有了臻於早熟的一麵;但另一方麵,卻又並沒有改變她"清潔自勵"(脂硯齋語)的本心。相反,隨著閱曆的增加,視野的開闊,特別是目擊了社會的種種汙濁與黑暗之後,她倒愈發地堅定了其潔身自好、堅守自我的信念。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雖深諳人間百態、世之情偽,卻反而變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寶釵曾向黛玉坦言:"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沒有什麽大害處。"這種對現實的負麵認識,正是她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來源。在當時那個社會,男人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女人恪守婦德,相夫教子,被公認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寶釵從小在家長那裏受到的也是這樣的教育。可是,當她循著這樣的理論,去觀察現實世界時,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樣一幅景象呢?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充滿了黑暗、充斥著汙濁的世界,一幅"禮崩樂壞"的景象。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內心,逐漸偏離傳統儒家的敦厚穩重,而趨向於老莊哲學的孤憤和激揚之境。脂硯齋雲:"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隻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豔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庚辰本第37回雙行夾批)這裏的"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八字,確實很好地概括了寶釵在詩風、文風,乃至性格、人格方麵的特質。比如第32回,當她聽說賈雨村又跑到賈政這裏投機鑽營時,她便立即張口譏諷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麽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什麽!"由此,書至第38回,作者特意擇中寶釵,專門讓她來完成通部小說中,罵世最狠、刺貪譏俗最"毒"的那首《螃蟹詠》,也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尋味的,倒是黛玉對於俗世汙穢的態度。黛玉是賈雨村的學生。她被後人稱為"叛逆者"。可她對於她的老師,以及像她老師這樣的贓官墨吏,又何嚐有過一絲一毫的不滿或者異議呢?有人說,曹雪芹的寫人,乃是細入發微,且匠心獨運,他總能在人們"見慣不驚"之處,突顯"出人意料"之奇。由釵黛此例觀之,信夫!
將罵世最狠的《螃蟹詠》,不歸於黛玉,而偏偏歸於寶釵,這是《紅樓夢》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轉敘一支富含了"道鋒禪機"意味的《寄生草》,也讓它出自寶釵之口,則更是奇中之奇!對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隻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裏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隻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讚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第22回)
《山門·寄生草》選自清初邱園所作《虎囊彈·山門》,取材於《水滸傳》第4回"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的故事。這首《寄生草》就是魯智深被驅逐出山門時,所發出的唱辭。"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一朝辭別了抱樸守真的隱逸之士,這世間便再無人能理解一顆英雄之心。這是何等的苦悶!何等的鬱憤!縱然於五台山處,還有著"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的際遇,也隻能"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落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結果。一語道出了一個滿懷正義,堅守個性,卻不能為世所容的獨行者孤獨、憤懣、悲愴的心跡!然而,不知讀者是否想過,這樣一支富含了孤憤、悲壯色彩的《寄生草》,為什麽竟會獨得了寶釵的鍾愛?那寶釵不是被很多人稱為"封建淑女"嗎?按說,既是"封建淑女",那就理當遠離這些《水滸》人物孤憤、反叛的精神才對。可寶釵偏偏放著那麽多"正統"戲不點,卻惟獨對這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情有獨鍾。她還稱頌水滸戲"排場又好,辭藻更妙",說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這,又說明了什麽呢?究竟是作者寫錯了文章,還是讀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問題?後世讀者既不能從精微處發現《紅樓》人物的真諦,徒以所謂"封建淑女"一類似是而非的概念來搪塞、掩飾,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門》,卻反以其為"熱鬧戲"一樣,真可謂是"白聽了這幾年(有的人是白聽了幾十年)的戲"了!
再來看二人在家長權威麵前的表現。按照傳統的觀念,寶釵似乎是"慣於迎合"的。她對於賈母、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封建家長",大概隻會"一味地討好",而不會有絲毫的違拗。黛玉則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從所謂的"封建禮教"到所謂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對的內容。殊不知,這一切的論述都不過是後人一廂情願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於直抒胸意,當麵拂逆家長意誌的,恰恰是寶釵,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節燈謎詩會,在那樣合家歡聚的場合上,寶釵的一首《更香謎》,就曾引得賈政大為掃興: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此謎的謎底是更香。這裏,寶釵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燒的特點,傾瀉出了自己心中鬱結已久的愁悵和苦悶:"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寶釵全詩,以一位罷朝歸隱的高潔之士自況。退隱獨居以後,她不以"琴邊衾裏"的男歡女愛、娛嬉逸樂自慰,但為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正氣不能伸張而憂心如焚、徹夜難眼。是信念與現實的矛盾,讓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陰荏苒"的"當惜"。至於世事人言,榮辱得失,也就隻能付與蒼天,"風雨陰晴任變遷"了。至此,作者亦向讀者暗示了寶釵日後的悲劇命運。
按說,此時正值元宵佳節,合家歡聚。晚輩們應製作燈謎,無論如何,也應該添些吉利的話語才對。可寶釵卻如此毫無顧忌地寫下諸如"焦首"、"煎心"一類的悲憤之語,不僅遠較前麵元,迎、探、惜四人的燈謎更為不祥,而且字麵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難道就不怕會因此而開罪於家長麽?果然,賈政讀了寶釵此迷心裏便立即有了別的想法: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隻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竟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隻垂頭沉思。(第22回)
--"小小之人,作此詞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你看,在未來的公公賈政的心目中,寶姑娘的形象已經定格成這個樣子!人謂寶釵"老於世故"、"八麵玲瓏",但很明顯,在這個"八麵"之外的"第九麵"、"第十麵"上,她那棱角分明的個性就已經暴露無疑!而相比之下,黛玉這個所謂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麵"和"第十麵"上,又何嚐有過這樣敢於當麵拂逆家長意誌的行為呢?真要說什麽"叛逆",她有寶釵一半的勇氣嗎?惜哉!"專家"不"專","博士"不"博",以致於"叛逆者"不"叛逆","衛道士"不"衛道",這樣的現象,我們見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說到此,我們不妨再補充一組事例。這就是第40回賈母偕劉姥姥同遊大觀園時,參觀瀟湘館與蘅蕪苑的情形。眾所周知,《紅樓夢》有"一聲兩歌,一手二牘"之妙,曹雪芹寫景、寫物,也正是為了喻人。那麽,瀟湘館與蘅蕪苑兩處的景致與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們還是來看看原著是怎麽寫的吧。
關於瀟湘館,作者這樣寫道: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隻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40回)
很明顯,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現了黛玉的"知書達禮"。且看那瀟湘館的室內陳設:"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而"知書",正是為了"達禮"。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現:賈母等尚未進門,紫鵑便"早打起湘簾",準備迎接。及至賈母等進屋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無不符合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世府千金的風範。人謂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時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嚐有一點點所謂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顯出了十二分的謙卑和恭順嗬!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禮,就引得賈母頗為高興。當劉姥姥驚歎於瀟湘館好似"那位哥兒的書房"時,賈母便不無自豪地指著黛玉笑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讓黛玉在親友及眾人麵前,露了一臉。
賈母等從瀟湘館出來,又參觀了紫菱洲、秋爽齋等處,一路行船,來至蘅蕪苑附近的花漵蘿港之下。與前麵黛玉的情形不同,寶釵的居室陳設,卻引起了賈母心中的不悅。對此,小說是這樣寫的: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隻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裏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裏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裏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麽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第40回)
與瀟湘館的炫才相比,蘅蕪苑的起居布置,則更多地體現了寶釵素性淡泊,不事奢華的性格特點。然而,在賈母的眼中,這樣素淨的居室,作為一個年輕姑娘的閨房,則未免太犯忌諱,而很有些"離了格兒"了。為什麽"使不得"?因為寶釵這樣的布置,不僅大大地違背了這種大戶人家、侯門繡戶的常規,也讓人看了覺得甚不吉利,無法歡愉起來。這裏,賈母以"使不得"三字來否定寶釵自己的喜好。可見,在《紅樓夢》原著中,賈母雖然很喜歡寶釵溫婉、大度的為人,但對於寶釵骨子裏所透出的個性和風骨,卻又是大不以為然的。--相對於黛玉而言,寶釵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孫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來,賈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審美理念"改造"蘅蕪苑居室的強烈態度。她不僅硬要為蘅蕪苑添置陳設,還堅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去換下寶釵的青紗帳幔。有方家針對賈母此舉評論說:"其實,這不僅違背了寶釵淡雅之習,亦與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道家文化的審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陳設器用"部分/顧鳴塘/文)這確實堪稱的評。
賈母領劉姥姥暢遊大觀園,本來就有著向農村親戚宣示、誇耀大家氣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機和她的知書達禮,在很大程度上,就迎合並滿足了賈母的這種願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興。而寶釵居室的"個性化"布置,卻讓她頗感"離格"、"忌諱"。--毫無疑問,釵黛二人,於關鍵時刻,又一次表現出了與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傾向。那麽,又到底是誰更"工於心計"、"老於世故"呢?慧心人斷不難得出自己的結論。
釵黛的這種反向對比,甚至還延伸到了她們的愛情領域。細細品味原著,我們不難發現,黛玉的愛情追求,其實比寶釵更富於心計!幾十年來,世人往往抓住第32回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以及第36回所謂"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來證明黛玉的"叛逆性",進而認定她與寶玉的愛情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殊不知,這卻是一種膚淺之至的皮相之論。在原著中,黛玉真的不拿所謂的"混帳話"來勸諫寶玉麽?事實恐怕未必像這些人想象得那樣簡單!黛玉與寶玉從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無疑更熟悉寶玉的許多特殊癖好。她知道怎樣應對寶玉的這些怪癖,更知道怎樣在關鍵的地方掩飾自己的真性,用綿綿的愛意或多或少地消解對方可能出現的對立情緒。在這一點上,她與襲人的表現,倒是有幾分相似的。果然,書至第19回,曹、脂等人就把"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並立起來,向我們暗示了這方麵的訊息。且看下麵一段文字: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麵躲,一麵笑道:"不是刮的,隻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試。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試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又該大家不幹淨惹氣。"(第19回)
結合上述正文,我們不難看出,黛玉其實是很希望寶玉改掉"邪癖",而歸於"正路"的。在這一點上,她與賈母、賈政等所謂"封建家長",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所不同者,乃是她那寄人籬下的地位,使得的她勸戒寶玉的方式,比別人富於機變靈活的手段!她愛寶玉,是以語出勸戒。但她卻更惟恐開罪了寶玉,從而影響她在賈府中的地位。所以,每當語出勸戒,可能觸及寶玉所能容忍的底線時,她便要細心地將話題"一轉"了。脂硯齋說的好:"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聯係到同回中,作者借寶玉之口,把黛玉比作"偷香芋"的"小耗子精",說她"雖年小身弱,卻是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法力無邊"的情節,那黛玉的心機權變,不已經被描繪得很形象了嗎?相比之下,寶釵、湘雲從不掩飾自己的態度,乃直言勸諫寶玉,以至於惹後者生氣的情形,就實在是太過於實心眼了。
前麵說過,寶釵的愛情追求,更多地是出於一種自然的天性。她非常反感別人給自己同寶玉的關係,附加上太多家族利益的成份。第28回,她不屑於元妃的恩賞,即為明證。而黛玉卻千方百計地要把自己與寶玉的愛情,同改變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這一現實目的聯係起來。這也就決定了恰恰是黛玉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愛情追求,更富於攻擊性和排他性。黛玉曾一度沉迷於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因見書中男女"多半因小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便惟恐寶玉同寶釵、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第32回)。乃不惜跟蹤、窺視寶玉。至於寶釵、湘雲,在一段時間內,更成了她念念不忘的假想"情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所嫉妒的,幾乎總是寶釵、湘雲這樣的貴家小姐,而對於寶玉身邊的,與之更為親近的襲人、晴雯、麝月等人,她卻從未萌生妒意。她甚至當麵呼襲人為"嫂"。其實,這個道理也並不複雜。因為她很清楚,像襲人這樣出身低賤的侍女,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寶玉正式的妻子,是根本不可能影響到她日後同寶玉的婚姻的。由此,我們也不難以反麵看出,世俗的利益和地位,在她的情感和價值取向中,竟占了多麽大的份量!她深愛寶玉,但她也至少同樣對後者地位深感興趣!
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流行以來,人們漸漸習慣了一種顛倒性的閱讀,論者往往愛把寶釵想象成一個時時企圖謀害黛玉的角色。第27回,寶釵於滴翠亭邊的"金蟬脫殼",就曾被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認定為寶釵試圖"嫁禍"於黛玉的"鐵證"。可寶釵真的"嫁禍"於黛玉了嗎?這時所謂的"禍",究竟是真的"轉嫁"出去了,還是恰恰因為寶釵的隨機應變而消彌於無形了呢?這些人卻從不肯作一作深入的分析!其實,如果我們肯回到脂評本原著的立場上,用同樣的邏輯去檢點黛玉的行為的話,我們倒很容易發現黛玉試圖"嫁禍"於寶釵的舉動!--不,也許其性質比"嫁禍"還要"惡劣"。應該說是黛玉試圖"構禍"於寶釵的舉動!且看第29回,"清虛觀打醮"中的一段文字: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麽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麽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麽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第29回)
好一句"她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隻要不是傻子,任何人都不難聽出其中的鋒芒所向。且不要小看黛玉這句讒言所潛藏的威力!須知,在那個時代,類似於這樣的指斥,一不小心就極有可能會給一個未婚的姑娘帶來非常嚴重的傷害!在舊時的中國,人們極為看重婦女的貞節。對於未婚姑娘來說,"貞靜"與否,在很多人看來,更是關乎名節,視同於生命的大事。如果一個女孩子成天想著某個男人,想著男女之間的事,那麽,她就很有可能被視為"不守閨訓"、"人欲"、"自媒"的"淫佚女",而遭到社會的鄙夷。現在,黛玉公然暗示寶釵對那些男男女女佩帶的東西"越發留心",而且還居然當看賈母等家長的麵這樣指責對方,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呢?幸而,賈母還並不是那種非常苛刻的家長,寶釵隻裝作未聽見黛玉的話,便將此事掩飾過去。但如果換一位嚴苛的家長,如像《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父親杜寶那樣的家長,那後果又會怎樣呢?我們隻要看看後世許多閱紅、評紅的道學夫子,在寶釵身上加了多少咬牙切齒的指責與恨語,便不難知悉了。到底是誰的心計更"陰險",更"惡毒"?是寶釵的"金蟬脫殼",還是黛玉的"冷笑進讒"?姑且不論寶釵的"金蟬脫殼"是否真的要"嫁禍"於人,但起碼寶釵此舉的出發點,還是要將"這件事遮過去",是以"消禍"、"避禍"為第一原則的。而黛玉當眾指責寶釵對男女之事上心,卻完全是嫉妒心使然,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的"構禍"。那麽,在道義上,究竟是誰的行為更能站得住腳呢?寶釵的"金蟬脫殼",充其量不過是讓一個小丫頭對黛玉一時有所疑心。而黛玉的"冷笑進讒",卻意在使眾人,尤其是賈母這樣的最高家長對寶釵心生惡感。那麽,在為人上,又究竟是誰的心計更富於強烈的攻擊性呢?如此說來,那林黛玉豈不更像是一個所謂"陰險"、"惡毒"、"虛偽"、"冷酷"的女人?(注:這些詞匯都是"擁林派"論者曾經用來詆毀寶釵的習慣用語。)--自然,如此說是太過份了。筆者也實在不願將一個孤苦無依、惹人憐愛的女孩,想象成這副模樣。這樣的描繪,其實本來就不無誇大的傾向,無論是對寶釵,還是對黛玉,都是一樣。但毫無疑問,黛玉在愛情方麵,反比寶釵更喜歡施用心計,甚至濫用心計,卻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作者讓釵、黛二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那黛玉歎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隻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45回)
黛玉此話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一是對寶釵教導她的感激。二是為自己曾經錯怪了寶釵而感到慚愧。其三,小說也借此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黛玉以前之所以疑心寶釵"藏奸",卻恰恰是因為她自己的心裏"藏奸"!她自己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去揣測別人,別人的一舉一動也就似乎都包含了某種"陰謀"。而說到底,這些臆想中的所謂"陰謀",卻不過是她自己內心陰影的投射!--"若是你說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可見,如果是寶釵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或者有什麽其它的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有十分的可能,憑此大肆攻擊、要挾寶釵呢!而現在,是黛玉不小心說漏了嘴,寶釵不僅沒有按照她的慣用邏輯,跑去揭發或者告密,反而私下裏約上她,以身說法,傾心相告。這樣的光明磊落之舉,則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時又悔愧萬分了。可以說,是寶釵的真誠和坦蕩,照亮了黛玉的內心,把她從疑慮重重、心計泛濫的陰影中解脫了出來。二人"金蘭之契"式的友誼,正以此為契機而展開。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方能夠理解為什麽以黛玉心氣高傲,不肯服輸的個性,竟能在寶釵麵前,深作自責,傾情若此了。而這正是寶釵以德服人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