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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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 濃縮的悲涼

(2005-09-27 22:31:54) 下一個

空曠海底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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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代人眼中,無論是審美角度還是“實用”角度,林黛玉都不如薛寶釵;至多有人用“病態美”一詞來概括黛玉的動人之處,博得大多數人的認同。其實,當讀者對黛玉評頭論足時,殊不知自己已陷入世俗審美觀的泥潭。因為黛玉的美不在於她是否有寶釵式的勾世媚俗的容貌,而在於她渾身蘊籍的無以複加的悲涼!
先請看曹公為林黛玉刻畫的肖像: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紅樓夢》第三回)

在此全沒有“瓜子臉”、“瓊瑤鼻”“櫻桃口”之類描寫女子外貌的豔俗之詞,而是集中於三點:淒楚、嬌弱、風流。“淒楚”是形容麵龐的表態,以此既暗示她身世之淒涼,又突顯她悲世憫人的人生觀;“嬌弱”是形容身體的狀態,以此既暗示她生存之艱難,又表明男權暴力社會下弱者反抗的無望;“風流”是形容處世的態度,以此既暗示她品性之卓孑,又流露了她超凡脫俗的才情。從這一段描寫看來,我們發現黛玉的肖像與她的行止處世渾然一體,籠罩在悲涼霧氣之中,換句話說,這個人物本身就是一團濃縮後的悲涼。作者明在刻畫黛玉的肖像,卻著力渲染無奈、悲酸的氣氛,目的卻在揭示了一出亙古無匹的大悲劇,即流俗社會中人類真性情必然泯滅的可悲結局。

悲劇在凡夫俗子和先知先覺是不一樣的。凡夫俗子僅是看到了發生後的悲劇感到悲哀,先知先覺卻預見悲劇的發生但又不能避免,其中的情感隻能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悲涼”。林黛玉在作者曹雪芹筆下是一個比寶玉還具靈性的人物,她是真正的“太虛幻境”的主人(見《紅樓夢》第五回),作者賦予她超凡脫俗的才情和識見。我們多熟知黛玉的名作“葬花詞”,或說這是傷春,哀歎飛逝的年華,或說這是感遇,是對封建社會摧殘女性的控訴。我以為不僅僅如此,要認識它,必需拿黛玉的另外一些著作和“什麽臭男人”等名言一起考慮。虛偽道德教化和暴力統治結合的社會上,人性(尤其是男人)已被嚴重外化、物化,閨中女兒幾乎成了這個社會上僅存的擁有真性情的微弱一族。男人們隻顧自己的名利權榮,爭名鬥氣、逞威示勇,哪裏還有幾個珍惜真情且付出真情的男人?社會上哪裏還有演繹和保護真情的舞台?但這誰又能改變呢?所以“葬花吟”哭的是人間真情的終結和男權社會下弱者反抗的無望,也是一次不與濁世同流合汙的明誌;而更重要的是,它也暗含了詩人預見自己的命運以及寶黛愛情在濁世中的結局。

這種見識也同樣體現在林黛玉的曆史觀中,如《五美吟》寫了幾個令林黛玉的“可欣可羨可悲可歎”的曆史女性 :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具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從內容來看,她所“欣”者,乃綠珠得到石崇的生死相許的真情;她所“羨”者,乃紅拂不受羈縻的獨立個性;她所“悲”者,乃空具“傾城”“絕豔”容顏的西施和明妃(昭君);她所“歎”者,乃空有真情卻不能跳出權力圍城的西施和虞姬。在這裏,黛玉將曆史上著名的五位女性的身世放在一起詠歎,看似不同的劇情卻有相同的悲音:紅顏薄命,真情難繼。將綠珠效死於“何曾重嬌嬈”的石崇的真情與虞姬從死於的項羽的“幽恨”作比較,顯然流露出對虞姬真情空投的感歎;將“一代傾城”的西施和“絕豔驚人”的明妃比較,同是“紅顏命薄”的悲憫卻有不同的側重:前者為邦國大義所累,雖名垂青史而不如東村陋女;後者為政治暴力所害,雖百般辯護而更見悲辛(“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一句即表明詩人對昭君和番是由於畫工從中作祟的說法嗤之以鼻。)。此外,詩人附帶地把虞姬的“死情”與黥布、彭越之“死君”對比,褒貶之情昭然若揭。傳統曆史都是史家站在“忠君愛國”“修齊治平”的立場來品評人物,而在這裏卻以女性的身家利益為出發點,以人類始初性情(真情)的落實情況為依歸,從而實現了“對傳統曆史觀的顛覆。”(李頡語)


林黛玉的獨立、自由的個性和對人類真性情的執著追求,十分鮮明地體現在她的愛情觀上。我以為,從作者創設了寶黛間既有“木石前盟”的預約、此生又有“金玉良緣”的衝擊和考驗等情節看,林黛玉追求的愛情絕不是一見鍾情式的閃電戀愛,也不是考究郎才女貌式的世俗婚姻,而是建立在純潔情感上的、經過長期的了解導致相互信賴的兩性真情;這種愛是靈魂上的結合,這種情是人類始初的沒有任何雕飾的真情。但是從故事演繹的結局看,深閨弱質不能抵抗世俗社會下的風刀霜劍,前生的愛情誓言(“木石前盟”)加這輩子刻骨銘心的真情也不能戰勝虛偽道德雕飾和世俗權力支撐下的“金玉良緣”。對寶黛的愛情來說,可以概括成一句話:生命隨春花隨淚,淚盡春亡花落時(這裏的“春”指真情,這裏的花指寶玉,這裏的淚指黛玉。)。

黛玉的容顏和黛玉的行止處世渾然一體,作者以此揭示了人類的悲劇,所以讀者眼裏讀出來的隻是濃縮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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