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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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泛愛,專愛

(2005-08-28 04:11:04) 下一個

南極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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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愛:為藝術而藝術

  寶玉的精神生活集中在感情上,寶玉的感情主要寄托於與他年齡相仿的、嚴格地說是處於從少年向青年轉化的異性身上。“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李白的名句把人生乃至萬物放在浩浩茫茫的空間與時間的坐標上,很有概括力。可惜這樣的概括對於寶玉並不怎麽重要,他並不在意人生與天地、與百代之間的比照,他並不在意自己的一生對於“天地”和“百代”是有某種意義還是全無意義。他追求的恰恰是此生此時此地的情感的依偎,他追求的是情感交流相知溫暖沉醉的瞬間,他追求的是短暫的幸福與徹底的結束。脂粉叢中乃寶玉之逆旅,浮生夢裏有姐妹之真情,這才是賈寶玉。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大概有助於了解寶玉的許多情感現象。《紅樓夢》的作者基本上沒有回避寶玉的性心理的“肉”的方麵。但寶玉畢竟與賈璉賈珍賈蓉薛蟠賈瑞有質的區別,那就在於,第一,寶玉非常尊重這些女孩兒,而不是像那些人那樣僅僅把異性當做泄欲工具、當做雞犬貓馬一類的有生命的財物來占有、來糟踐。第二,寶玉經常是以一種審美的態度來對待異性的,對於美麗聰明靈秀的女孩兒,寶玉經常懷有的不僅是體貼入微,而且是讚歎有加,是傾倒於造物的傑作之前的一種喜悅、陶醉、乃至崇拜與自慚形穢。
  這樣,寶玉雖然不無愛欲,雖然與眾女孩子特別是眾丫環的廝混中不乏狎昵乃至“越軌”之處,但他對女性的整個態度仍然比較純,比較重視精神、情感上的接近,比較文明。這和寶玉的悟性與藝文修養是分不開的。寶玉不喜讀四書五經與做八股文,但他喜歡詩詞歌賦,他深受詩的熏陶,他的感情生活是相當詩化的、被詩所升華了的,而中國古典詩的成就、魅力、“移情”作用是無與倫比的。詩是大觀園生活的重要內容,與姊妹們一起做詩,是賈寶玉的人生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有了詩就不那麽低級和庸俗,寶玉住進大觀園後所寫的“即事詩”便說明了這一點。“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倦繡佳人幽夢長”“簾卷珠樓罷晚妝”“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諸句,未必稱得上是好詩,卻畢竟是詩而不是薛蟠的“女兒樂,一根??往裏戳”。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寶玉發表感想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麽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這裏,寶玉的論點是,通詩就不俗,通詩就沒有辜負老天賦予的情性,不通詩就俗。可見以詩作為劃分非俗與俗的標準,寶玉是自覺的。
  如果說寶玉與黛玉與襲人等的接近中自覺不自覺有一己的一定的性心理性追求作為內趨力,有一定的愛欲的目的,例如他兩次引用《西廂記》中的“淫詞豔曲”(林黛玉語)來表達比擬自己與林黛玉的關係;那麽,他的廣博的對於女孩子的泛愛,卻經常是沒有任何“個人目的”的,是無私的,或者可以戲稱之為“為藝術而藝術”的。這種“為藝術而藝術”,帶幾分純潔,帶幾分灑脫,帶幾分清高,也帶幾分輕輕飄飄浮浮。他“喜出望外”,為平兒理妝,能有什麽功利的目的?他怕齡官淋了雨而忘記了自己被雨淋,能有什麽目的?他動不動為不相幹的丫環打掩護,又能有什麽目的?“為藝術而藝術”,所以可喜;“為藝術而藝術”,所以他終於隻是一個“無事忙”,終於擺脫不了空虛。



專愛:為人生而藝術

  泛愛之中又有專愛,當然是林黛玉。與林黛玉就不僅僅是審美與“為藝術而藝術”了,而是真正的知音,是真正的心心相印的伴侶,是真正的“為人生而藝術”即是生死攸關的“藝術”。賈寶玉如此消極悲哀卻終於活了下來,是因為他有林黛玉這樣的孤獨中的摯友。反過來說,寶玉對於黛玉來說,就更珍貴、更唯一、更痛切、更是愛得死去活來、徹心徹骨。寶玉的人生的大悲哀,這位公子哥兒的大悲哀卻也就是林黛玉的大悲哀,隻因為處境的不好這種悲哀在黛玉那裏顯得更加痛楚和絕望。第二十七回寫黛玉葬花,第二十八回開頭寫道: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這一段描寫,黛玉的悲哀便是寶玉的悲哀,黛玉和寶玉的悲哀也便是《紅樓夢》的悲哀的主旋律。當然,三者各有各的特點:“紅消香斷有誰憐”,黛玉的悲哀是溫柔的、女兒氣的,充滿紅顏薄命的哀歎的。寶玉則忽而是“混世魔王”式的“混鬧”——得樂且樂,忽而是無比嬌寵幸運中的對於悲涼的未來、對於理論上雖然是必然或或然的、實際上尚是未然的、而在寶玉的心裏卻是先驗的宿命的認定無移的死亡、衰老、離散、零落、敗滅的“超前感受”。是兒銜玉而生,誠不祥也,他似乎充滿了不祥的預感。至於逃大造出塵網,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色空空色,“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逃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則是全書帶有的勸世、超度世人意圖的主觀題旨(不同於主題思想的客觀意義)。
  寶玉黛玉思想情感的契合大大提高了他們的愛情的品位,中國古典小說中幾乎從沒有也再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不同凡俗、超拔於凡俗、實際上比凡俗不知清醒凡幾高明凡幾故而也悲哀得多的知音式的愛情。或者更準確一點說,這是知淚知哀知寂寞的愛情。這裏不妨講一個花絮式的例子。《文學遺產》一九八九年第三期刊登了陳永明的文章《佛老哲理與〈紅樓夢〉》,文章講述寶玉的喜聚不喜散時,卻引用了黛玉的話:“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到同年第六期,又刊出胡晨短文,批評此條引文錯誤,並說陳文“……用來說明寶玉天性喜聚不喜散,意思正好相反,實在是張冠李戴……把林黛玉的人生哲理安在寶玉身上了。”對陳文引文差錯胡文提出批評事本身,筆者無意置喙。橫看成嶺側成峰,我倒覺得此事恰恰說明了林、賈“人生哀思”的一致性,喜聚與喜散、不喜散與不喜聚的本質上的一致性。這裏的“林冠賈戴”的故事,對於筆者要做的這一論斷來說,實是一段佳話。

“前佛老”情思

  或謂寶玉的這些悲哀正是他的悟性所在、“慧”根所在,使他容易接受容易悟解老莊、佛禪的偏重於虛無的哲學思想。確實,第二十一回描寫寶玉讀《南華經》,“意趣洋洋,提筆續曰:‘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然後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因陷於黛玉與湘雲的夾攻中而又想起“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寶玉還對襲人說:“什麽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寶玉遂“立占一偈”,填詞《寄生草》。寶玉的這種思想狀況,確實便於《紅樓夢》作者在他的身上寄托自己的確是受了佛老思想影響的種種情思。
  但總的來說,還不能說寶玉是屬於佛老一派。不能認定寶玉的思想可以歸納於道家禪佛。與其像上麵那樣說,不如說寶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種通向佛老哲學的契機。哀聚散也好,哀青老也好,哀愛怨也好,哀生死也好,都不是佛老,因為佛老追求的恰恰是對這種“哀”的摒棄、超越、解脫。如果真正做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經》),做到“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徬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哉”(《莊子·逍遙遊》),如果真正做到視“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金剛經》),根本否認此岸此生的一切的實在性,如果真正又佛禪又老莊,寶玉何至於那樣狼狽那樣悲哀那樣無事忙那樣痛苦?
  寶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種通向佛老的契機,或者換一種說法:寶玉的思想感情處於“前佛老”的狀態。寶玉並不喜歡進行哲學的思辨,並不熱衷於修行或學習佛老,襲人還指出寶玉常常“毀僧謗道”(第二十一回),寶玉不是哲學家思想家,而且筆者要補充一句,曹雪芹也不是哲學家思想家,《紅樓夢》的貢獻不在於論證了或豐富了佛老哲學或任何別的哲學,而在於它很好地寫出了這種原生的“前佛老”情思。所以,胡適批評曹雪芹的“見解當然不會高明到那兒去”也許是對的,從而得出“《紅樓夢》的文學造詣當然也不會高明到那兒去”的結論卻大謬不然了,就此,筆者將專文論述,這裏暫不詳述。寶玉的這些思想感情來自他自己的性情,他自己的處境,來自他直接麵對的春夏秋冬、榮寧府大觀園、賈府眾主奴特別是那些吸引著他、折服著他、陶醉著他、愉悅著他、感慨著他時而又夾攻著他征討著他折磨著他撕裂著他的女孩子的悲歡與遭際,來自活躍在他的青春的俊秀的身體內的種種愛欲、追求、生命活力與聰明靈秀。與其說他的情思來自佛老,不如說是來自“老天賦予的情性”。他的情思慨歎,既是獨特的、“專利”的,又是普泛的、人類的。他可以從例如《南華經》、“道書禪機”中取得某種自我體認、自我表述上的啟示,主要是語言符號與方式上的啟示,但是,他完全沒有形成一種哲學或主義也談不上接受了某種哲學和主義。所以,第二十二回寶玉占偈、填詞後,被黛玉寶釵等一通詰問,“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怪哉,參禪論道不是自求超越解脫自由自在,反而成了自尋苦惱(王注)——然後聲明:“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
  寶玉從此放棄了禪道了嗎?卻也未必。在賈府,他不喜歡追求“仕途經濟”,卻又不能鄭重公開地追求任何帶有異端色彩的理論學說,頑話雲雲,既有退讓之意,又有保護色的自我掩飾之心,甚至在黛玉寶釵麵前也不能更深入更認真地討論一下諸如世界觀人生觀之類的問題,因為一討論這類問題就有不可逾越的正統觀念擋在那裏,這不也是很悲哀的嗎?

“前佛老”情思

  或謂寶玉的這些悲哀正是他的悟性所在、“慧”根所在,使他容易接受容易悟解老莊、佛禪的偏重於虛無的哲學思想。確實,第二十一回描寫寶玉讀《南華經》,“意趣洋洋,提筆續曰:‘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然後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因陷於黛玉與湘雲的夾攻中而又想起“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寶玉還對襲人說:“什麽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寶玉遂“立占一偈”,填詞《寄生草》。寶玉的這種思想狀況,確實便於《紅樓夢》作者在他的身上寄托自己的確是受了佛老思想影響的種種情思。
  但總的來說,還不能說寶玉是屬於佛老一派。不能認定寶玉的思想可以歸納於道家禪佛。與其像上麵那樣說,不如說寶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種通向佛老哲學的契機。哀聚散也好,哀青老也好,哀愛怨也好,哀生死也好,都不是佛老,因為佛老追求的恰恰是對這種“哀”的摒棄、超越、解脫。如果真正做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經》),做到“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徬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哉”(《莊子·逍遙遊》),如果真正做到視“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金剛經》),根本否認此岸此生的一切的實在性,如果真正又佛禪又老莊,寶玉何至於那樣狼狽那樣悲哀那樣無事忙那樣痛苦?
  寶玉的思想感情中有一種通向佛老的契機,或者換一種說法:寶玉的思想感情處於“前佛老”的狀態。寶玉並不喜歡進行哲學的思辨,並不熱衷於修行或學習佛老,襲人還指出寶玉常常“毀僧謗道”(第二十一回),寶玉不是哲學家思想家,而且筆者要補充一句,曹雪芹也不是哲學家思想家,《紅樓夢》的貢獻不在於論證了或豐富了佛老哲學或任何別的哲學,而在於它很好地寫出了這種原生的“前佛老”情思。所以,胡適批評曹雪芹的“見解當然不會高明到那兒去”也許是對的,從而得出“《紅樓夢》的文學造詣當然也不會高明到那兒去”的結論卻大謬不然了,就此,筆者將專文論述,這裏暫不詳述。寶玉的這些思想感情來自他自己的性情,他自己的處境,來自他直接麵對的春夏秋冬、榮寧府大觀園、賈府眾主奴特別是那些吸引著他、折服著他、陶醉著他、愉悅著他、感慨著他時而又夾攻著他征討著他折磨著他撕裂著他的女孩子的悲歡與遭際,來自活躍在他的青春的俊秀的身體內的種種愛欲、追求、生命活力與聰明靈秀。與其說他的情思來自佛老,不如說是來自“老天賦予的情性”。他的情思慨歎,既是獨特的、“專利”的,又是普泛的、人類的。他可以從例如《南華經》、“道書禪機”中取得某種自我體認、自我表述上的啟示,主要是語言符號與方式上的啟示,但是,他完全沒有形成一種哲學或主義也談不上接受了某種哲學和主義。所以,第二十二回寶玉占偈、填詞後,被黛玉寶釵等一通詰問,“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怪哉,參禪論道不是自求超越解脫自由自在,反而成了自尋苦惱(王注)——然後聲明:“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
  寶玉從此放棄了禪道了嗎?卻也未必。在賈府,他不喜歡追求“仕途經濟”,卻又不能鄭重公開地追求任何帶有異端色彩的理論學說,頑話雲雲,既有退讓之意,又有保護色的自我掩飾之心,甚至在黛玉寶釵麵前也不能更深入更認真地討論一下諸如世界觀人生觀之類的問題,因為一討論這類問題就有不可逾越的正統觀念擋在那裏,這不也是很悲哀的嗎?

零作為

  所謂“前佛老”的情思,所謂通向道禪的契機,這還隻是個出發點,從這個出發點出發,其走向仍然是不確定的。同樣的人生短暫、青春幾何——“明媚鮮妍能幾時”的歎息,也可以得出珍惜生命,建功立業,“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結論。同樣對“浮生若夢”的歎息,甚至也可以得出“何不轟轟烈烈地‘夢’他一次——唯一的一次”的結論。連保爾·柯察金的名言不也是這樣開頭的嗎: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人隻有一次而已……
  
  那麽,賈寶玉的悲哀就不能僅僅從人生人性的普泛感受中找原因,還要或者更要從他的社會性中找原因。
  第一,寶玉的社會地位、在家族中的地位實際是十分軟弱的。不錯,他處於各方寵愛的中心,處於要月亮也要替他去摘的狀況,但這裏,寵、勢與權三者是分離的。從勢即地位來說,坐在寶塔頂上的是賈母,然後有賈赦與賈政,賈赦為長,但失寵。賈政及其妻王夫人便顯得說話更有分量。從權來說,日常情況下賈府的管理權包攬在王熙鳳身上,王熙鳳是被賈母賈政王夫人授權並從而使賈赦邢夫人也不得不認可來管理家政的。至於賈寶玉,除了被供養被服務被嬌慣當然也被指望被教育以外他其實是什麽事也管不了,他的話是從來不做數的。在一些小事情上,如茉莉粉玫瑰露(第六十回)事件中,寶玉或可以幫丫環們打打掩護,起一點他所喜愛的女孩子們的保護傘的作用。一動真格的,如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王夫人盛怒、邢夫人插手泄憤、逐司棋、逐晴雯、逐入畫之時,賈寶玉是連一個屁也不敢放不能放,叫做“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第七十七回)。此前金釧和他說一句真真的“頑話”,就被逼跳井,賈寶玉也是一句微詞也不敢有的。他在金釧的祭日扯謊去水仙庵“不了情撮土為香”(第四十三回),去追情祭奠亡人以及婆婆媽媽地哄金釧的妹妹玉釧嚐一口蓮子羹之屬,也實在是無可奈何的自欺欺人,不過略微取得一點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在這一類舉動上,寶玉甚至也許能使讀者聯想到他的另一偉大同胞阿Q先生。在賈府的矛盾重重、明爭暗鬥之中,賈寶玉享受著置身局外的逍遙,卻也咀嚼著事事受製於人、不但做不成任何事連建議權發言權也沒有的寂寞與孤獨。封建家族要他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消極的角色,他的人生觀又如何積極得起來呢?
  第二,寶玉麵對的是封建正統、封建價值觀念與現實生活的截然分離。堂堂榮寧二公的名門之後,口口聲聲的“天恩祖德”“今上”,實際上哪裏有一絲一毫的真正的“朝乾夕惕”(賈政語,第十八回)、仁義道德、修齊治平的氣味?除了賈政發幾句於事無補的空論外,還哪有什麽人去認真宣講、身體力行封建正統道德四書五經的大道理?在寶玉的言論中,最富異端色彩的當屬他對“文死諫、武死戰”的批評。文死諫、武死戰,這本來是以死相許的不容懷疑的忠烈剛正名節,偏偏被寶玉批評了個體無完膚,他說:
  
  ……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隻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隻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那文官……念兩句書汙在心裏……濁氣一湧……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
  
  寶玉批得十分大膽,因為他太歲頭上動土,竟敢把大義凜然的文武之死說得一錢不值。他批得又十分聰明,因為他是以更加維護“受命於天”的朝廷的角度來批這文武之死的。這像是用極封建來批封建。這段議論的出現有些突兀,前此並無這方麵的思想蹤跡與思想或情節的鋪墊,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是《紅樓夢》作者假寶玉之口發了相當老辣(比寶玉的議論更成熟也更“狡猾”)的議論。但是設想寶玉到處看到了封建正統道德觀念與腐爛下流的封建望族實際生活的分離,使他轉而根本不相信所有冠冕堂皇的一套,轉而更清醒地看到冠冕堂皇的說法下麵掩蓋著的不負責任、矯情與私心,也是完全可以講得通的。試看“造釁開端實在寧”,“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寧國府,過年節時宗祠裏隆重行禮,不但“賈氏宗祠”四字是衍聖公即孔子的後人題寫的,而且對聯都是如此堂皇: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嚐之盛  
  勳業有光昭日月
  功名無間及兒孫  
  〓〓 已後兒孫承福德
  〓〓 至今黎庶念榮寧  
  如此種種,不是真正的諷刺嗎?不是隻能使寶玉感受到虛偽、虛空、虛無嗎?連賈母也聲稱自己不過是“吃兩口,睡一覺……頑笑一回”“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第三十九回),何況其他?哪裏還有什麽“肝腦塗地”“勳業有光”的氣象呢?
  第三是寶玉自身的理想與現實的脫離。寶玉喜“聚”,感受到的卻多離散。寶玉喜歡那些聰明美麗的女孩子,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凋零失落。寶玉希望得到眾人之情,後來才明白隻能各得各的情。寶玉不喜讀書應酬,卻不能不去讀書與應酬。尤其是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受封建家長、封建勢力、封建輿論、封建觀念的重重壓迫與眾對手眾競爭者的明排暗擠,他不但得不到淋漓酣暢的表白與交流,不但不能充分享受愛的甜美幸福,甚至也得不到多少含蓄的友善的慰藉與溫暖,得不到多少詩化的愛情的純淨,浪漫的愛情的綺麗,哪怕是俗人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相反,他從黛玉那兒得到的十之八九都是懷疑,埋怨,嫉妒,諷刺,嘲弄,奚落……他氣急了隻能認定黛玉是“誠心”咒他死。像寶玉與黛玉這樣的死去活來的愛情,真不知應該算是人的天堂還是地獄,人的最最珍貴的幸福還是最最可怕的災難。另外,即使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愈來愈使他失望。晴雯的死使他開始懷疑與不滿襲人了,但他又離不開襲人的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控製。薛寶釵與史湘雲對他的正統規勸不止一次引起他的反感和駁斥。就連探春搞的興利除弊的“改革”,寶玉也有微詞……總之,寶玉所追求所希望的,沒有一件是能被允許或有實際的可能實現的,寶玉是真正的“小廢物”,派不上任何用場。
  此外,加上他的無事可做、他的寄生生活的百無聊賴、他的對於“忽喇喇大廈將傾”的預感、他的嚴父的專橫教條與祖母的一味嬌縱,他的人生觀隻能是消極的,他的作為隻能是零,我們甚至可以問,他對封建正統的“挑戰”是否應該算是另一種方式的逆來順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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