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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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卷 中鄉榜麒麟卻塵緣 沐皇恩定府延世澤

(2005-04-30 21:32:39) 下一個

第四十二卷 中鄉榜麒麟卻塵緣 沐皇恩定府延世澤

話說翠麗見麒麟說話摸不著頭腦, 正自要走,隻聽麒麟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賀燕姐姐是靠不住的。隻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翠麗聽了前頭象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知道了。我要去瞧瞧太太的病。三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麒麟點頭說了聲“太太前替我問候罷”,翠麗才答應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隻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隻有如金見麒麟的功課雖好,隻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麽失閃,第二件,麒麟自道士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隻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隻怕又有什麽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麵派了賀燕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白璧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著,一麵過來同尤潔回了董夫人韓夫人等,揀家裏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隻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麒麟吳梅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董夫人韓夫人。董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麽大,並不曾離開府裏一天。就是不在我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說著不免傷心起來。韓夫人倒沒什麽,隻向梅兒道:“你安心地去。要中了舉,我才喜歡!”吳梅聽大太太二太太說一句,他答應一句。隻見麒麟一聲不哼,待他們說完了,走過來給董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隻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董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麵了!”一麵說,一麵紮掙著拉他起來。那麒麟隻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隻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尤潔見董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麒麟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麽這樣傷心?況且麒麟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隻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麵叫人攙起麒麟來。麒麟卻轉過身來先給倪夫人行了禮,又給韓夫人和尤潔作了個揖,說:“二太太,二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梅哥還有大出息,二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尤潔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裏,恐怕又惹起董夫人的傷心來, 連忙咽住了。 麒麟笑道:“隻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孝二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尤潔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隻好點點頭兒。此時如金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麒麟,便是董夫人尤潔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卻又不敢認真,隻得忍淚無言。麒麟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麽樣,又不敢笑他。隻見如金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麒麟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如金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 麒麟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裏,隻沒茹萍玲瓏,便說道:“三妹妹和玲瓏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眾人見他的話又象有理,又象瘋話。大家隻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大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麵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麒麟仰麵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董夫人和如金娘兒兩個倒象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裏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麒麟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1)第一關。
不言麒麟吳梅出門赴考。且說吳才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裏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太太們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韓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韓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象那吳瑕的事,我倒好心給他們做成,你太太糊塗,放著這好事不要,倒同著你三嬸子問我起來。我這是何苦來!”吳才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隻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恃著有奎大哥、蘭嫂子和麟三哥,便欺壓的人難受。那茗筠姐姐是怎麽死的?還不是叫他們給活活氣死的!如今咱們倒好心張羅吳瑕的事,三太太和銀杏這東西竟看咱們象鬼一樣呢。”韓夫人聽這話合了意,也說道:“隻怕你大哥在家也找不出這麽門子好親事來!但隻銀杏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告訴你三嬸子在你太太跟前說壞話。這一件事,若遲了你大哥回來,又聽他們的話,就辦不成了。”吳才道:“那邊都定了,隻等咱們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隻一件,那邊說是這裏動過家的,不願忒張揚,隻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咱們家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韓夫人道:“這有什麽。大太太處我我去說。”吳才道:“既這麽著,全仗二太太了。”韓夫人道:“大太太如今病著,瑕兒的事我給他料理好了就是了。裏頭都是女人,你叫翔哥兒寫了一個帖子送去。”吳才聽說,喜歡的了不得,自為此事以後不妥也有二太太頂缸,連忙答應了出來,趕著和吳翔說了,邀著姚旺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韓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銀杏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銀杏那裏,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銀杏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吳瑕細細的說明。吳瑕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二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祖母講去。銀杏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太太因你麟三叔出門時說的話古怪,擔心起來,急得病重了,正延醫療治呢。如今已命二太太全權料理了。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裏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隻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 韓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各自去了。 銀杏回過頭來見吳瑕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大爺夠不著,聽見他們的話頭……” 這句話還沒說完,隻見韓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銀杏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大爺回來再辦。”銀杏隻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倪夫人過來,吳瑕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裏。倪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著急,我為你吃了二太太好些話,你太太又信著他,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隻好應著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裏去告訴。”銀杏道:“太太還不知道麽?早起才四爺在二太太跟前說了,什麽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二太太已叫翔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大爺麽?”倪夫人聽了,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吳才。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強哥兒姚舅爺出去了。”倪夫人問:“翔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吳瑕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倪夫人也難和韓夫人爭論,隻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夏嬤嬤又來了。” 倪夫人道:“咱們家遭著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麽回了他去罷。” 銀杏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有年紀的人,也告訴告訴他,或者他有好辦法也說不定。”倪夫人點點頭兒。那婆子便帶了夏嬤嬤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夏嬤嬤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麽了? 太太姑娘們必是想大奶奶了。”吳瑕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銀杏道:“嬤嬤別說閑話,你還記得大奶奶在時托你的事麽?如今正要討你的主意。”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夏嬤嬤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麽,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這有什麽難的。”銀杏趕忙問道:“嬤嬤你有什麽法兒快說罷。” 夏嬤嬤道:“這有什麽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2)一走,就完了事了。” 銀杏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裏去!” 夏嬤嬤道:“隻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莊裏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兒子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大爺那裏,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麽?” 銀杏道:“二太太知道呢?” 夏嬤嬤道:“我來他們知道麽?”銀杏道:“二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麽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 夏嬤嬤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兒子打了車來接了去。” 銀杏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夏嬤嬤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倪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 銀杏道:“隻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二太太。我們那裏就有人去,想大爺回來也快。”倪夫人不言語,歎了一口氣。吳瑕聽見,便和倪夫人道:“隻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隻有感激的。” 銀杏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隻要太太派人看屋子。”倪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 銀杏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一句話提醒了倪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倪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韓夫人說閑話兒,把韓夫人先絆住了。 銀杏這裏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夏嬤嬤去。”這裏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 銀杏便將吳瑕裝做香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銀杏隻當送人, 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
原來近日定公府後門雖開,隻有一兩個人看著,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韓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恐董夫人病好了遷怒於人,又都感念銀杏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吳瑕。 韓夫人還自和倪夫人說話,那裏理會。隻有倪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如金那裏坐下,心裏還是惦記著。如金剛瞧了董夫人的病回來,見倪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裏有什麽事?”倪夫人將這事背地裏和如金說了。如金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翔哥兒止住那裏才妥當。”倪夫人道:“我找不著才兒呢。” 如金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法兒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隻是大太太如今已臥病在床,甚是厲害。我隻寬緩回了才好。”倪夫人點頭,一任如金想法。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麵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隻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國公之後,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幹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吳翔姚旺仁等遞送年庚,隻見府門裏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吳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旺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吳才在家候信,先聞倪夫人傳喚,忙躲了起來。正等著吳翔等不到時,忽聞董夫人又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吳翔一人回來,趕著問道:“定了麽?”吳翔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吳才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二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麽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裏頭亂嚷,叫著吳才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叫呢。”兩個人隻得蹭進去。隻見董夫人靠在椅子上,如金扶著,已是怒容滿麵。嚇得兩個人不敢言語。董夫人顫巍巍地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瑕兒和銀杏了, 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吳才不敢答話,吳翔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麽,為的是韓舅太爺和姚舅爺說給瑕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二太太替太太做主,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麽我們逼死了妹妹呢!”董夫人道:“才兒在二太太那裏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麽!你們見我病了,通同一氣的哄著我。我也不問你們,快把瑕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倪夫人倒得了意。獨韓夫人如今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隻有低頭不語。 董夫人便罵吳才說:“韋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著,也不理韓夫人,命如金扶著進裏屋躺下了。倪夫人等便各自出來。
那吳才吳翔韓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銀杏帶了他到那什麽親戚家躲著去了。”韓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著,問吳瑕和銀杏知道那裏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二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都知道了。在二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奎大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例銀子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 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裏來。這不是爺嗎。”說得吳翔等頓口無言。董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吳才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吳瑕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董夫人麵前說。隻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裏頭一個韓夫人,外頭才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董夫人隻盼著麒麟吳梅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董夫人尤潔如金著忙,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眾人心裏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吳梅。眾人喜歡問道: “麟三叔呢?”吳梅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三叔丟了。”董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小春等在後麵扶著,下死的叫醒轉來哭著。見如金也是白瞪兩眼。賀燕等已哭得淚人一般,隻有哭著罵吳梅道:“糊塗東西,你同三叔在一處,怎麽他就丟了?”吳梅道:“我和三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三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3)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龔成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麽一擠就不見了。現叫龔成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裏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董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金心裏已知八九,賀燕痛哭不已。吳佳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定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吳梅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韓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麟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麽。好孩子,你歇歇去罷。”吳梅那裏肯走。茹萍這日恰好從義新善庵來瞧董夫人的病,見鬧到這樣田地,眾人中隻有他心裏卻明白了,隻不好說出來,便問如金道:“三哥哥帶了靈玉麒麟去了沒有?” 如金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麽不帶!” 茹萍聽了便不言語。賀燕想起那日搶奪靈玉麒麟的事來,也是料著那道士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 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尤潔又怕董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著回房。眾人都跟著伺候,隻有韓夫人拉了倪夫人一同回去了。吳才躲著不敢出來。尤潔叫吳梅睡去了,眾人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董舅母,如鳳,權仙蓉,如紅等,接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董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製大人那裏來的,說我們家的二姑奶奶明日到京了。”董夫人聽說曼萍回京,雖不能解麒麟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倒沒說什麽。獨是曼萍之母韓夫人說道:“這丫頭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瞧瞧我們。如今還知道回來啊!”到了明日,果然曼萍回來。眾人遠遠接著,見曼萍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董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隻不大理會韓夫人。看見茹萍道姑打扮,心裏很不舒服。又聽見麒麟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曼萍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董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二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曼萍住下勸解。跟曼萍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各訴別後的事。獨韓夫人見曼萍回來跟董夫人親近,自己雖是他親生母親,倒不來多說幾句話,心裏便覺氣忿,然見眾人都不來理他,也不敢生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麒麟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董夫人打諒麒麟找著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裏找著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董夫人道:“麒麟呢?”家人不言語,董夫人仍舊坐下。曼萍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麟三爺。”正說著,外頭又嚷道:“梅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吳梅中了一百三十名。韓夫人尤潔曼萍等心下喜歡,因董夫人不見了麒麟,不敢喜形於色。董夫人見吳梅中了,心下也是喜歡,隻想:“若是麒麟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如金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麒麟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董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董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隻見三門外頭福順亂嚷說:“我們三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福順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三爺走到那裏,那裏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裏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 茹萍道:“這樣大人了,那裏有走失的。隻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著他了。”這句話又招得董夫人等又大哭起來。尤潔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董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曼萍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三哥哥生來帶塊‘靈玉麒麟’來,都道是好事,這麽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靈玉麒麟’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隻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如金聽了不言語,賀燕那裏忍得住,心裏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董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吳才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吳瑕的事大不好意思,隻報怨佳強吳翔兩個,知道董夫人等事多,一時無暇顧及自己,但此事絕不肯幹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吳梅隻得先去謝恩,知道尤仕麟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4)。提起吳麒麟心迷走失,尤仕麟歎息勸慰。知貢舉(5)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吳麒麟是杭州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杭州吳梅,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吳的是杭州人氏,是否淵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吳麒麟吳梅問話,吳梅將麒麟場後迷失的話並祖父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知是定公之後,命大臣查複,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吳智吳信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6)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吳梅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7),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便回了韓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隻盼麒麟回來。董舅母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尤老爺同二姑爺來道喜,董夫人便命吳梅出去接待。不多一回,吳梅進來笑嘻嘻的回董韓倪三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尤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老爺世職不動,二老爺三老爺都免了罪,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三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淵妃內侄,升平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吳梅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著五營(8)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著了。”董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隻有吳才等心下著急,四處找尋吳瑕。
那知吳瑕隨了夏嬤嬤帶著銀杏出了城,到了莊上,夏嬤嬤也不敢輕褻吳瑕,便打掃上房讓給吳瑕銀杏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香兒陪著,暫且寬心。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夏嬤嬤家來了吳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名沾,家財巨萬,良田千頃。隻有一子,名桂,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吳瑕,心裏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 夏嬤嬤知他心事,拉著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麽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麽。” 夏嬤嬤道:“說著瞧罷。”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夏嬤嬤惦記著吳府,叫兒子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定公府門左近,隻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裏。柱子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定公府的老爺們複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裏又要起來了。隻是他們的麒麟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裏去了。”柱子心裏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隻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大爺回來了,大喜!二老爺身上安了麽?”那位爺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麽的?”門上回說: “是皇上派官在這裏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柱子便知是吳奎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母親。夏嬤嬤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吳瑕賀喜,將柱子的話說了一遍。銀杏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嬤嬤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候。”吳瑕更自歡喜。正說著,那送吳奎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大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 夏嬤嬤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吳瑕銀杏上車。吳瑕等在夏嬤嬤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香兒哭著,恨不能留下。夏嬤嬤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香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定府而來。
且說吳奎先前知道吳智病重,趕到配所,叔侄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吳奎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吳智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 恰遇頒賞恩旨。裏麵董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吳梅,終是年輕,人報奎大爺回來,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說明日到內府領賞,所封房舍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吳奎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吳奎早知道是吳瑕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瑕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麽仇麽!”眾家人原怕吳奎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吳奎說得更明,心下不懂,隻得站著回道:“大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四爺,強大爺,翔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幹。”吳奎道:“什麽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吳奎進去先見韓夫人,冷冷地行了禮,說了二叔的病情,轉身到了倪夫人那裏,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嬸子。隻是翔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來告訴我母親,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倪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麽也是這樣?”吳奎道:“嬸子不用說,我自有道理。”正說著,小春等找來道: “瑕姑娘請大爺呢,他去太太屋裏了。”吳奎便同了倪夫人忙過來。那吳瑕見了董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吳瑕也便大哭。吳奎謝了夏嬤嬤。倪董夫人便拉夏嬤嬤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吳瑕又拜謝了倪夫人。吳奎見銀杏,外麵不好說別的,心裏感激,眼中流淚。自此吳奎心裏愈敬銀杏,打算等二叔三叔事定,父親從南邊回來,要扶銀杏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韓夫人正恐吳奎不見了吳瑕,必有一番的周折, 便叫丫頭去打聽著。回來說是吳瑕同著夏嬤嬤在那裏說話,韓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正想著,董夫人派人來請。韓夫人不知如何發落,慢慢過來。隻見董夫人正和倪夫人夏嬤嬤等說話,見他進來,董夫人先把頭裏的話都說在吳翔姚旺仁身上,說:“二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裏知道外頭的鬼。”韓夫人聽了,自覺羞慚,見董夫人竟然不怪,心裏暗服。於是董韓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銀杏回了董夫人,帶了吳瑕到如金那裏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麟三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隻見玉扣急忙來說:“賀燕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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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樊籠——關鳥獸的籠子,這裏比喻世俗名利的羈絆。
(2) 扔崩——形容突然丟開。
(3) 龍門口——這裏指科舉考場的門口。舊時以“登龍門”比喻科舉中式,飛黃騰達。
(4) 序同年——科舉製度上稱同科考中的人為“同年”,明清時代鄉試會試同榜登科者都稱“同年”。序:排列、次第。
(5) 知貢舉——主考官。《清史稿·選舉誌》:“以大員總攝場務,鄉試曰監臨。……會試曰知貢舉。”這裏寫的是鄉試,所以此處“知貢舉”是泛指主考官。
(6) 九卿——秦漢即有此稱,通常統指中央行政機構長官,曆代多有變化,至明、清有大、小九卿之別。大九卿為六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小九卿清時指宗人府府丞、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祿寺卿、鴻臚寺卿、國子監祭酒、順天府府尹、左右春坊庶子。但清代諭旨中常以六部九卿並稱,一般不將六部尚書計算在九卿之內,九卿究竟指哪幾種官,並無明文規定,記載中亦不一致。這裏的“九卿”係泛指中央機構及朝中要員。
(7) 座師——明、清時代舉人、進士稱本科主考官為“座師”或“座主”。
(8) 五營——清代京城最高治安機構,屬“提督九門巡捕五營步軍統領”統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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