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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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2005-04-30 21:32:08) 下一個

第四十一卷 記微嫌叔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說話董韓二夫人聽倪夫人一段話, 明知也難挽回。董夫人隻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隻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太太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發可以不剃的,隻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上頭呢。你想伴雲也是帶發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 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送到義善庵裏靜修罷。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茹萍聽了,收了淚,拜謝了董韓倪三夫人。董夫人說了,便問寶瓊等誰願跟姑娘修行。 寶瓊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董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賀燕立在麒麟身後,想來麒麟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麒麟歎道:“真真難得。” 賀燕心裏更自傷悲。 如金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隻得暗中落淚。董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玲瓏走上前去,在董夫人麵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三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麽樣?”董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玲瓏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嶽姑娘一場,嶽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三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董韓倪三夫人尚未答言, 隻見麒麟聽到那裏,想起茗筠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玲瓏蒙太太派給我屋裏,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董夫人道:“你頭裏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三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麽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麒麟道:“三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三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茹萍道:“三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 我也是象玲瓏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麽!三哥哥既有話,隻管說。” 麒麟道:“我這也不算什麽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 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 ”麒麟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 麒麟也不分辯,便說道:
隻緣昔日畫仙遊,悟得今陪古佛修。
嬌俏吳門矢誌女,緇衣穿上棄裙綢!
尤潔如金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董夫人聽了這話,點頭歎息,便問麒麟:“你到底是那裏看來的?”麒麟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董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麽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麽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隻得由著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 如金一麵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 賀燕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玉扣扶著。麒麟也不啼哭,也不相勸,隻不言語。吳才吳梅聽到那裏,各自走開。尤潔竭力的解說:“總是麟兄弟見三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 獨有玲瓏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董夫人道:“什麽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麒麟說的也是一定的了。” 玲瓏聽了磕頭。茹萍又謝了董夫人。玲瓏又給麒麟如金磕了頭。麒麟說道“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 如金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隻有賀燕,也顧不得董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三姑娘去修行。” 麒麟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 賀燕哭道:“這麽說,我是要死的了!” 麒麟聽到那裏,倒覺傷心,隻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 麒麟請董夫人安歇,尤潔等各自散去。寶瓊等暫且伏侍茹萍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 玲瓏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吳禮扶了權太君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製欽召回京,想來侄女一定回家, 略略解些煩心。隻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裏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 吳禮的船才行得十數裏。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全明哲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 吳禮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隻得回到全明哲任所。
全明哲接到原書銀兩, 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 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 全明哲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全家托了吳強吳翔等在董夫人麵前乞恩放出。吳強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董夫人不依的話回複了。全家一麵告假,一麵差人到全明哲任上,叫他告病辭官。董夫人並不知道。
那吳翔聽見吳強的假話,心裏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吳才相商。 吳才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韋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慧蘭待他刻薄,要趁吳奎不在家要擺布吳瑕出氣,遂把這個當叫吳翔來上,故意的埋怨吳翔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吳翔道:“四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裏有銀錢的事。”吳才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姚大舅商量把吳瑕說給他呢?”吳翔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麽。”吳才在吳翔耳邊說了些話, 吳翔雖然點頭,隻道吳才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姚旺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麽,瞞著我麽?”吳翔便將吳才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 姚旺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隻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隻要才老四在大太太跟前那麽一說,我找韓舅爺再到二太太麵前一說,隻要這兩位太太同意了,三太太更不必慮了。所以,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吳才等商議定了,姚旺仁便去找韓立嶺,吳翔吳才便去回董韓倪三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董夫人聽了雖然入耳,隻是不信,因心痛加劇,無力支撐,就令韓夫人斟酌料理,完了回他。韓夫人聽得韓立嶺知道,便打發人找了韓立嶺來問他。那韓立嶺已經聽了姚旺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韓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麵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這裏老爺們俱能複官,且聲勢又好了。”韓夫人本是沒主意人,再加因茗筠之事,本暗恨董夫人等了,那管其他,隻一心報複,所以被韓立嶺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姚旺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韓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吳翔去說。姚旺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 吳翔又鑽了(1)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隻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和二太太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 吳翔便送信與韓夫人,並回了董夫人倪夫人。那尤潔如金等不知原故,隻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韓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韓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吳瑕說明,隻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吳瑕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銀杏不放心,也跟著來。隻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吳瑕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吳瑕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吳瑕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銀杏。銀杏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大爺不在家,大太太一向不待見這一房,且又病著,難道叫二太太做主麽?隻是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若說是對頭親(2),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3),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銀杏心下留神打聽。 那些丫頭婆子都是銀杏使過的, 銀杏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銀杏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吳瑕說,便趕著去告訴了如金,求他告訴董夫人和倪夫人。倪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來董夫人處稟知。董夫人隻得硬撐著,叫請二太太來問。怎奈韓夫人信了兄弟並姚旺仁的話,反勸董夫人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奎兒不在家,太太要拿好主意。況且是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麽!太太放心,這事錯不了的!”董夫人本沒有精神,便隻點點頭兒。
獨有倪夫人聽了這些話,不敢駁回,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如金,自己落淚。麒麟勸道:“嬸子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吳瑕命裏所招,隻求嬸子不管就是了。”倪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銀杏的話,你奎大哥可不抱怨我麽。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把如紅說給尤家,也是看那仕麟肯上進,他家又複了官,聖眷隆重,大太太才答應作媒的。就是權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權妹妹立誌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吳瑕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負了你大哥的重托?”
正說著,銀杏過來瞧如金,並探聽董夫人的口氣。倪夫人將韓夫人與董夫人說的話述了一遍。銀杏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吳瑕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奎大爺回來怎麽說呢!”倪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吳瑕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信了,叫二太太作主,我能夠攔他們麽?”麒麟勸道:“無妨礙的,隻要明白就是了。”銀杏生怕麒麟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倪夫人竟自去了。倪夫人又坐了一坐,因裴氏來找,也去了。
且說董夫人因心痛加劇,令韓夫人回去,叫丫頭扶著躺下。正要睡時,隻見吳梅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大爺爺那裏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說著,一麵把書子呈上。董夫人勉強接過書信,拆開看時,見上麵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係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曼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奎兒手稟,知二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 麒麟梅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麒麟等知道。月日手書。廉兒另稟。
董夫人看畢,仍舊遞給吳梅,說:“你拿去給你三叔瞧瞧,順便告訴你祖母,說你二姑姑要來。”吳梅答應了自去。
這裏董夫人覺胸口沉悶,剛躺下,忽然丫頭來報:“舅太太和董二爺來了。董二爺外麵接了去,舅太太已到這邊來了。”董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尤仕麟說了如紅,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尤家要娶過門,所以董舅母來商量這件事情來了。正想著,董舅母已進來了。董夫人讓了坐。董舅母果然將尤家要娶如紅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董夫人便說起吳禮來書,說麒麟場期近了,命他和侄兒實心用功。董舅母便問了吳禮在路好,又說:“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麽能下場呢?”董夫人道:“老爺回南起身時,早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4)了。”董舅母點點頭,又說了一會子話,見董夫人不能支持,便說要過如金這邊來瞧瞧。
卻說麒麟送了倪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5)一篇在那裏細玩。如金從裏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裏著實煩悶。細想他隻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麒麟旁邊,怔怔的坐著。 麒麟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麽?”如金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 以人品根柢為重。”麒麟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麽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6)。那赤子有什麽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麽能跳出這般塵網。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如金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 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7)。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麽道理?” 麒麟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8)。” 如金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麽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反遠了奎大哥。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麒麟聽了也不答言,隻有仰頭微笑。 如金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 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麒麟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麽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如金未及答言, 賀燕過來說道:“剛才三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隻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三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隻三爺也該體諒體諒。 況三奶奶替三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三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裏來的這麽個道士,說了些混話,三爺就信了真。三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麽!” 麒麟聽了,低頭不語。
賀燕還要說時,隻聽外麵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三叔在屋裏呢麽?”麒麟聽了,是吳梅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如金也站起來。吳梅進來笑容可掬的給麒麟如金請了安,問了賀燕的好,——賀燕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麒麟瞧。麒麟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二姑姑回來了。”吳梅道:“大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麒麟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吳梅便問:“叔叔看見大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隻怕總沒作文章罷?”麒麟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吳梅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 麒麟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如金命吳梅坐下。 麒麟仍坐在原處,吳梅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如金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心中細想麒麟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隻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麽意思了。如金尚自猶豫,惟有賀燕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裏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裏麒麟和吳梅講文,翠麗沏過茶來,吳梅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尤仕麟在一處的話,麒麟也甚似願意。一時吳梅回去,便將書子留給麒麟了。
那麒麟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貞鏡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9)之類,叫出貞鏡玉扣翠麗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如金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麒麟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麽,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幹淨。”如金聽了更欣喜異常。隻聽麒麟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丹(10)。” 如金也沒很聽真,隻聽得“無佛性”“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 麒麟便命貞鏡玉扣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製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如金這才放了心。
那賀燕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如金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隻一路講究,就把三爺勸明白了。就隻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 如金點頭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裏,見房裏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隻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賀燕道:“奶奶說的也是。三爺自從信了道士,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道士,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三爺原不大理會,玲瓏去了,如今隻他們四個,這裏頭就是田秀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孝二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 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裏呢。貞鏡玉扣雖沒別的,隻是三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 如今算來隻有翠麗三爺倒不大理會,況且翠麗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隻叫翠麗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裏怎麽樣。”如金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正說著,董舅母進來了。如金等忙請安問好。董舅母便說是為尤家娶如紅的事來的。如金道:“才剛麒麟梅兒還說請仕麟一同赴考呢。”董舅母道:“正是呢。尤家要在考期前娶過如紅去。”說完,又問了麒麟如今讀書的情形,知他用功,也不打擾,便跟著如鳳回去了。
那麒麟並不知董舅母來,也不出房門。從此,麒麟天天隻差人去給董夫人請安。董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雖是病中,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權太君的冥壽(11)。麒麟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過了幾日,到了如紅娶的日子,如金領著賀燕等去了董家。獨留麒麟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翠麗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三爺吃的。 說別用功累壞了身子。”麒麟站起來答應了,複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裏罷。”翠麗一麵放下瓜果一麵悄悄向麒麟道:“太太那裏誇三爺呢。”麒麟微笑。翠麗又道:“太太說了,三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三爺了。”麒麟也隻點頭微笑。翠麗道:“如今三爺可是有造化的,我們姑娘到你們家作媳婦,這也是他的造化了。”麒麟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翠麗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麽造化呢!”麒麟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翠麗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麒麟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隻見麒麟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麒麟又說出什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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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鑽(zuan)了——這裏同“賺了”,意即誑騙。
(2) 對頭親——門當戶對的親事。
(3) 本支王府——屬於皇族宗室的王府,與異姓王相對。
(4) 援了例監——明清製度,由捐納取得監生資格者稱為例監。援:引用成例。《清史稿·選舉誌》:“由俊秀報捐監生者,曰例監。凡捐納入官必由之。
(5) 《秋水》——《莊子》篇名。這是一篇富於哲理的寓言,借秋天河水入海的浩渺景象抒發天道難窮而人的智能有限的感慨。全篇用各種生動的譬喻說明大與小、是與非、善與惡都是相對的,主張率性自然、無所追求。因此被如金看作“出世離群”之作。
(6) 不失其赤子之心——語出《孟子·離婁下》。赤子:嬰兒。
(7) “不忍”二字——不忍加害於人之意。語出《孟子·公孫醜上》,全句為“人皆有不忍之心”。
(8) 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巢許:即巢父和許由,相傳為唐堯時的隱士。堯要讓天下給巢父,他不受,堯又讓許由,由也引以為恥,逃走隱居起來(見《莊子·讓王》及《史記·伯夷列傳》注引皇甫謐《高士傳》)。武周:西周的武王和周公;夷齊:即伯夷叔齊,相傳為殷代孤竹君之二子。武王滅殷,天下宗周,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終於餓死(見《史記·伯夷列傳》)。
(9) 《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參同契》:道教書名,全稱《周易參同契》,東漢魏伯陽著,意在將“大易”、 “黃老”、 “爐火”三家理法參照會同而契合為一。《元命苞》:“春秋緯”之一種,其書已佚,僅存遺編殘圖。緯書是西漢末假托經義而言符 瑞應之書。《五燈會元》:佛教書名,宋代普濟編,取《傳燈錄》、《廣燈錄》、《續燈錄》、《聯燈會要》及《普燈錄》撮要匯編而成。
(10) 內典、金丹、仙舟——內典:佛典之通稱。佛家稱佛經教典為內典,稱佛典以外的典籍為外典。金丹:道家煉得的所謂長生不老藥。仙舟:借指求仙的途徑。
(11) 冥壽——即陰壽。為已故父祖的逢十生辰行壽禮稱為做陰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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