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藏春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卻說慧蘭回至房中,見吳奎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曼萍行裝奩事的一幹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曼萍來,要瞧瞧他去,便叫秀婷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裏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慧蘭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聽見裏麵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麽的。 慧蘭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麽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佳玲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佳玲答應著去了。 慧蘭隻帶著秀婷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 隻虛虛的掩著。於是主仆二人方推門進去,隻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麵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剛欲往明月閣這條路來,隻聽呼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慧蘭吃了酒,被風一吹,隻覺身上發噤起來。那秀婷也把頭一縮說:“好冷!” 慧蘭也撐不住,便叫秀婷:“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二姑娘那裏等著。”秀婷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了一聲,回頭就跑了。
慧蘭剛舉步走了不遠,隻覺身後 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森然豎了起來。 由不得回頭一看,隻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麵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 慧蘭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 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慧蘭拱爪兒慧蘭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明月閣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隻見迎麵有一個人影兒一恍。 慧蘭心中疑惑,心裏想著必是那一房裏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已經嚇得神魂飄蕩。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 慧蘭忙回頭一看,隻見這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隻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裏的媳婦來。隻聽那人又說道:“嫂子隻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慧蘭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嫂子那時怎樣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 慧蘭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吳廉的先妻鍾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 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悚然,心中卻也明白,隻見秀婷佳玲影影綽綽的來了。 慧蘭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麽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麵秀婷走至跟前伏侍穿上,佳玲過來攙扶。慧蘭道:“我才到那裏,他們都睡了。咱們回去罷。”一麵說,一麵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吳奎已回來了,隻是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隻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吳奎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庭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是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了一起私帶神槍(1)火藥出邊事,共有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口稱係太師(2)鎮國公吳任家人。第二件蘇州刺史薛義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淩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時名福,自稱係世襲三等職銜吳範家人。吳奎看見這兩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麵,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銀杏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銀杏在房內收拾換下的衣服。此時慧蘭尚未起來, 銀杏因說道:“今兒夜裏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麽覺, 我這會子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 慧蘭半日不言語。 銀杏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才捶了幾拳,那慧蘭剛有要睡之意,隻聽那邊吳瑕夢中哭了。 慧蘭又將眼睜開, 銀杏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麽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銀杏如此說,心中沒好氣, 隻得狠命拍了幾下,口裏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麵說,一麵咬牙便向吳瑕身上擰了一把。吳瑕睡夢中疼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揉眼坐起,卻不知是怎麽回事。慧蘭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叫瑕兒過來睡。” 銀杏笑道:“奶奶別生氣,他那裏敢挫磨姐兒, 隻怕是不 防錯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裏嚼舌根, 倒說三更半夜打人。”慧蘭聽了,半日不言語,長歎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麽樣呢! ”銀杏笑道:“奶奶這怎麽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 ”慧蘭冷笑道:“你那裏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算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 銀杏聽說,由不的滾下淚來。 慧蘭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隻有歡喜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省得我是你們眼裏的刺似的。隻有一件,你們知好歹隻疼我的瑕兒就是了。” 銀杏聽說這話,越發哭的淚人似的。 慧蘭笑道:“別扯你娘的臊了,那裏就死了呢。哭的那麽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 銀杏聽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得這麽傷心。”一麵說,一麵又捶,半日不言語,慧蘭又朦朧睡去。
銀杏方下炕來要去,隻聽外麵腳步響。誰知吳奎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銀杏道:“那些人還沒起來呢麽?”銀杏回說:“沒有呢。”吳奎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好,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 銀杏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吳奎出了門又複睡了,不打諒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銀杏便把溫過的拿了來。吳奎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慧蘭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隻見吳奎氣狠狠的坐在旁邊,銀杏彎著腰拾碗片子呢。 慧蘭道:“你怎麽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隻得又問一聲。吳奎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 ”慧蘭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象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麽生氣的。”吳奎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麽不快回來呢!” 慧蘭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奈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 吳奎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裏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3), 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麽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裏受用,死活不知, 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麵說,一麵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銀杏。 慧蘭聽了,氣的幹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麽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麽。誰叫你應了人家的事?你既應了,就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吳奎道:“你可說麽,你明兒倒也問問他!”慧蘭詫異道:“問誰?”吳奎道:“問誰!問你哥哥。”慧蘭道:“是他嗎?”吳奎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 慧蘭忙問道:“他又有什麽事叫你替他跑?”吳奎道:“你還在壇子裏(4)呢。”慧蘭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吳奎道:“你怎麽能知道呢,因你身上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裏頭知道的。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諒你哥哥行事象個人呢,你知道外頭人都叫他什麽?”慧蘭道:“叫他什麽?”吳奎道:“叫他什麽,叫他‘忘仁’!”慧蘭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姚旺仁‘叫什麽呢。”吳奎道:“你打諒那個旺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慧蘭道:“這是什麽人這麽刻薄嘴兒遭塌人。”吳奎道:“不是遭塌他嗎,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啊!”慧蘭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嗬,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你去。我雖不常回去,也知道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聽見他們各自家裏還烏眼雞似的。如今這麽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怎麽我哥哥也跟著瞎鬧?”吳奎道:“你還作夢呢。他們如今在京裏,依仗著是咱們定府的親戚,又是已故兵部尚書的家眷,無人敢惹,所以任意胡為。先是給你父親辦忌日,——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如今又做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麽丟臉!這都是你哥哥旺仁的主意!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麽? 這如今的京營節度參了一本,說是原兵部尚書姚宏業之子姚旺仁夥同其叔姚宏光在京城欺男霸女,為非作歹,應繩之以法,緝拿問罪。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麽個樣兒,再者又關係著你,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能開脫了。偏又去晚了,他進裏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裏還那裏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慧蘭聽了,才知旺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聽吳奎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麽樣, 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父親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麽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裏罵我。”說著,眼淚早流下來,掀開被窩一麵坐起來,一麵挽頭發,一麵披衣裳。 吳奎道:“你倒不用這麽著,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你呀。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覺。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麽!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麽。好沒意思啊!”慧蘭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麽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吳奎道:“是了,知道了。‘大蘿卜還用屎澆’(5)。”銀杏道:“奶奶這麽早起來做什麽,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裏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 又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是這麽拿糖作醋(6)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那吳奎本是一肚子悶氣,那裏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淨了。”慧蘭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麽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淨。”說著,又哭起來。 銀杏隻得又勸了一回。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吳奎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裏慧蘭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董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今日是董舅媽的生日,叫問大奶奶今日過董舅媽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大奶奶同著麟三奶奶一路去呢。” 慧蘭口裏說道:“今兒是舅媽的生日麽?我倒忘了。”心裏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所以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過去了。麟三奶奶要去各自去罷,替我向舅媽道賀。”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複了。不在話下。
且說慧蘭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於是見過董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麒麟房中。隻見麒麟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如金梳頭。 慧蘭站在門口,還是如金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麒麟也爬起來,慧蘭才笑嘻嘻的坐下。如金因說貞鏡道“你們瞧著大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貞鏡笑著道:“大奶奶頭裏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麽。”慧蘭因向麒麟道:“你還不走,等什麽呢。沒見這麽大人了還是這麽小孩子氣的。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麽?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裏還看不夠?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麒麟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 把個如金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麽,隻見賀燕端過茶來,隻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 慧蘭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三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麒麟一麵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慧蘭道:“你先去罷,那裏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麒麟道:“我隻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茗妹妹給的那件翠雲裘好。” 慧蘭因慪他道:“你為什麽不穿?”麒麟道:“穿著太早些。” 慧蘭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很不好意思。賀燕卻接著說道:“大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慧蘭道:“這是什麽原故?”賀燕道:“告訴大奶奶,真真是我們這位爺的行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茗姑娘送了這件衣裳給三爺,誰知那一天出門就燒了。那時候還有繡翠呢,硬是病著整給他補了一夜,第二天茗姑娘才沒瞧出來呢,不然不知茗姑娘怎麽鬧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福順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繡翠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 慧蘭不等說完,便道:“你提繡翠,可惜了兒的, 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隻身子弱些。偏偏兒的老太太、太太不知聽了那裏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裏田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麽秀兒,那丫頭長的和繡翠脫了個影兒似的。我心裏要叫他進來,後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願意。我想著麟三爺屋裏的繡翠死了,就把秀兒補上。銀杏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象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麟三爺屋裏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麟三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麽呢,不如我就叫他進來。可不知麟三爺願意不願意?要想著繡翠,隻瞧見這秀兒就是了。”麒麟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已呆了。賀燕道:“為什麽不願意,早就要弄了來的,隻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慧蘭道:“那麽著明兒我就叫他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麒麟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權太君那邊去了。這裏如金穿衣服。慧蘭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吳奎方才那種光景,好不傷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如金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裏去罷。”笑著出了房門,一同來見權太君。
麒麟正在那裏回權太君往舅舅家去。 權太君點頭說道:“去罷,隻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董大哥的案子還沒結,不要惹舅媽生氣。再者你身子才好些。” 麒麟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如金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麽。 如金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麒麟催著去了。這權太君和慧蘭如金說了沒三句話,隻見玉扣進來傳說:“三爺打發福順轉來,說請三奶奶。”如金說道:“他又忘了什麽,又叫他回來?”玉扣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福順說是‘三爺忘了一句話,三爺叫我回來告訴三奶奶: 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裏站著。’”說的權太君慧蘭並地下站著的眾老婆子丫頭都笑了。 如金飛紅了臉,把玉扣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塗東西!這也值得這樣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玉扣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福順。那福順一麵跑著,一麵回頭說道:“三爺把我巴巴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 這會子說了,他們又罵我。”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 權太君向如金道:“你去罷,省得他這麽記掛。”說的如金站不住,又被慧蘭慪他頑笑,沒好意思,才走了。
隻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權太君請安,見過了慧蘭,坐著吃茶。 權太君因問他:“這一向怎麽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裏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太太,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太太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 權太君便問:“做什麽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裏不幹淨,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裏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願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卻說慧蘭素日最厭惡這些事的,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是疑疑惑惑的, 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 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麽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說道:“奶奶今日問我,讓我告訴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來曆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三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之後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衝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曆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繽紛。至一千年後飛升了。 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聖,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慧蘭道:“這有什麽憑據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麽憑據呢? 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奶隻想,惟有佛家香火曆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祝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 慧蘭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麽,我明兒去試試。你廟裏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裏的事簽上批的出?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大了道:“我們的簽最是靈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權太君道:“既這麽著,索性等到後日初一你再去求。”說著,大了吃了茶,到董夫人各房裏去請了安,回去不提。
這裏慧蘭勉強紮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備了車馬,帶著銀杏並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去。獻茶後,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慧蘭也無心瞻仰聖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並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隻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於是叩頭拾起一看,隻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簽薄看時,隻見上麵寫著“薛平桂衣錦還鄉”。慧蘭一見這幾個字,便問是何意思。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 難道戲文裏的薛平桂還鄉《大登殿》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慧蘭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說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家園。
蜂采(7)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 奶奶自幼在這裏長大,何曾回杭州去了。如今聖上體顧臣民,或者降旨百官,攜帶家眷回原籍一趟,造福故裏。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一麵說,一麵抄了個簽經交與丫頭。 慧蘭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 慧蘭隻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隻得讓他走了。慧蘭回至家中,見了權太君董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歡喜非常,“或者聖上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 慧蘭見人人這麽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麒麟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如金,正要問時,隻見如金進來。麒麟問道:“那裏去了?半日不見。” 如金笑道:“我給慧蘭姐姐瞧一回簽。” 麒麟聽說,便問是怎麽樣的。 如金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我看,這‘衣錦還鄉’四字裏頭還有原故,後來再瞧罷了。” 麒麟道:“你又多疑了,妄解聖意。‘衣錦還鄉’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還有什麽別的解說?”如金正要解說,隻見董夫人那邊打發丫頭過來請三奶奶。 如金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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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槍——用火藥發射的槍,明清時稱為神槍。
(2) 太師——官名。始設於殷周,曆代職掌不同,明清以朝臣兼任,成為有職名無實權的虛銜。
(3) 動秤兒的——實際幹事的。
(4) 在壇子裏——受蒙蔽的意思,義近“蒙在鼓裏”。
(5) 大蘿卜還用屎澆——意謂自己滿行,用不著旁人指教。“澆”諧音“教”。
(6) 拿糖作醋——故意作態、拿架子。
(7) “蜂采”二句——見唐代羅隱《蜂》詩。“蜂采”原作“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