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評女傳吳瑕慕賢良 玩母珠吳禮參聚散
話說麒麟從燕子坳出來,連忙問玉扣道:“老爺叫我作什麽?”玉扣笑道:“沒有叫,賀燕姐姐叫我請三爺,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麒麟聽了才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著,回到萬花坊內。賀燕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裏去了?”麒麟道:“在茗姑娘那邊,說起董舅母金姐姐的事來,便坐住了。”賀燕又問道:“說些什麽?”麒麟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賀燕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閑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麽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麒麟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賀燕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著打悶葫蘆了。”麒麟道:“今日在茗妹妹那裏說的倒痛快。隻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念書,偶然到一處, 好象生疏了似的。”賀燕道:“原該這麽著才是。茗姑娘也為的是你如今讀書,怕分了心的意思。你可別辜負了茗姑娘的心。”麒麟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什麽來著沒有?”賀燕道:“沒有說什麽。”麒麟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麽,年年老太太那裏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1),齊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裏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賀燕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依我說也該上緊些才好。昨兒聽見太太說,梅哥兒念書真好,他打學房裏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貞鏡道:“這樣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倒叫學房裏說:既這麽著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這裏就不消寒了麽,咱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麽。”賀燕道:“都是你起頭兒,三爺更不肯去了。”貞鏡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 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賀燕啐道:“小蹄子,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貞鏡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賀燕道:“為我什麽?”貞鏡道:“三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三爺早一刻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兒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賀燕正要罵他,隻見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三爺明兒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舅太太來給他解悶,隻怕姑娘們都來,家裏的權姑娘,韓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麽消寒會呢。” 麒麟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賀燕也便不言語了。那丫頭回去。麒麟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頑這一天。又聽見董舅母過來,想著“金姐姐自然也來”。心裏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裏請了安,又到吳禮董夫人那裏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吳禮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權太君房中。見眾人都沒來,隻有慧蘭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吳瑕,跟著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著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權太君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隻有你三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你三叔叔請安。” 麒麟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吳瑕道:“我昨夜聽見我媽說,要請三叔叔去說話。”麒麟道:“說什麽呢?”吳瑕道:“我媽媽說,跟著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頑,那裏認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2)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三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權太君聽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三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 麒麟道:“你認了多少字了?”吳瑕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麒麟道:“你念了懂得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 權太君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究給侄女聽聽。” 麒麟道:“那文王後妃(3)是不必說了,想來是知道的。那薑後脫簪待罪(4),齊國的無鹽(5)雖醜,能安邦定國,是後妃裏頭的賢能的。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姑(6),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孟光的荊釵布裙,鮑宣妻(7)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還有畫荻(8)教子的,這是不厭貧的。那苦的裏頭,有樂昌公主(9)破鏡重圓,蘇蕙(10)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蘭代父從軍(11),曹娥投水尋父的屍首等類也多,我也說不得許多。那個曹氏的引刀割鼻(12),是魏國的故事。那守節的更多了,隻好慢慢的講。若是那些豔的,王嬙,西子,樊素,小蠻(13),絳仙(14)等。妒的是禿妾發(15), 怨洛神(16)等類,也少。文君,紅拂是女中的……” 權太君聽到這裏,說:“夠了,不用說了。你講的太多,他那裏還記得呢。”吳瑕道:“三叔叔才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三叔叔一講,我更知道了好些。”麒麟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兒我還上學去呢。”吳瑕道:“我還聽見我媽媽昨兒說,自從繡翠死了以後,三叔叔那裏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著要把什麽田家的秀兒補上,不知三叔叔要不要。”麒麟聽了更喜歡,笑著道:“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麽要不要呢。”因又向權太君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隻怕將來比蘭嫂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字。”權太君道:“女孩兒家認得字呢也好,隻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吳瑕道:“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什麽紮花兒咧,拉鎖子(17),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權太君道:“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隻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吳瑕答應著“是”,還要麒麟解說《列女傳》,見麒麟呆呆的,也不敢再說。
你道麒麟呆的是什麽?隻因那日在園子裏逛時,曾與田秀和他媽見了一麵,覺其嬌娜嫵媚處無可言狀,又極似繡翠麵目,早一心在他身上了。今日虧得慧蘭想著,叫他補入繡翠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權太君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尤潔、曼萍、茹萍、權仙蓉、茗筠都來了,大家請了權太君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董舅母未到, 權太君又叫請去。果然董舅母帶著如紅過來。麒麟請了安,問了好。隻不見如金韓玖麗二人。茗筠便問起”金姐姐為何不來?”董舅母假說身上不好。韓玖麗知道董舅母在坐,所以不來。麒麟雖見如金不來, 心中納悶,因茗筠來了,便把想如金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董韓倪三夫人也來了。慧蘭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隻得打發銀杏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權太君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兒,就在權太君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閑談,不須多贅。
且說慧蘭因何不來? 頭裏為著倒比董韓倪三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進寶家的來回說:“三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隻到奶奶這裏來。”慧蘭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麽事,便叫那人進來,問:“你們姑娘不是在老太太處麽,你又來作什麽?”那人道:“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瑰芹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慧蘭道:“瑰芹已經出去了,為什麽來求我?”那人道:“自從瑰芹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胡永賓那小子來了,他母親見了,恨得什麽似的,說他害了瑰芹,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瑰芹聽見了, 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麽樣?’瑰芹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麽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麽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 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拚著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麽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隻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得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麽著。’那知道那瑰芹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胡永賓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 因想著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隻管瞧。’說著,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 他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麽總不言語?’胡永賓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隻為人,就是難得的。 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瑰芹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便由著胡永賓去。那裏知道胡永賓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瑰芹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麽棺材要兩口?’胡永賓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瑰芹的母親見胡永賓又不哭, 隻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瑰芹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瑰芹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慧蘭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不過倒沒瞧出那丫頭敢隻是這麽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麽大工夫管他這些閑事, 但隻你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大爺說,打發進寶給他撕擄就是了。”慧蘭打發那人去了,才過權太君這邊來。不提。
且說吳禮這日正與洪仁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劫(18)。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麵孟大爺要見老爺。”吳禮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孟紹文走進門來。吳禮即忙迎著。孟紹文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隻管下棋,我來觀局。”洪仁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 孟紹文道:“好說,請下罷。” 吳禮道:“有什麽事麽?”孟紹文道:“沒有什麽話。老伯隻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 吳禮向洪仁道:“孟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孟大爺在旁邊瞧著。” 孟紹文道:“下采(19)不下采?”洪仁道:“下采的。” 孟紹文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吳禮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隻好罰他做東便了。”洪仁笑道:“這倒使得。” 孟紹文道:“老伯和洪公對下麽?”吳禮笑道: “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洪仁也笑道:“沒有的事。” 吳禮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麵說笑,一麵下完了。做起棋(20)來,洪仁還了棋頭(21),輸了七個子兒。 孟紹文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裏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吳禮對孟紹文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孟紹文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麵,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 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22),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藏春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著。還有一個鍾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了什麽時候他就報什麽時辰。 裏頭也有些人在那裏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幾重白錦裹著,揭開了錦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孟紹文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洪仁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 道:“使得麽?” 孟紹文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子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洪仁道:“這也奇怪。”吳禮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孟紹文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洪仁道:“這是什麽東西?”孟紹文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孟紹文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孟紹文道:“你看裏頭還有兩折,必得高屋裏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吳禮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洪仁便與孟紹文一層一層折好收拾。孟紹文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鍾五千。” 吳禮道:“那裏買得起。” 孟紹文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著麽?”吳禮道:“用得著的很多,隻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孟紹文道:“很是。”
吳禮便著人叫吳奎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董韓倪三夫人慧蘭都來瞧著,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吳奎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鍾。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慧蘭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閑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象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麽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隻管買。”權太君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吳奎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
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吳禮,說老太太不要。便與孟紹文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隻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孟紹文隻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閑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吳禮道:“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罷。”孟紹文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吳禮道:“說那裏的話。”正說著,人回:“二老爺來了。”吳智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孟紹文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象尊府這種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吳禮道:“這也不見得。”吳智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麵。”孟紹文又問:“三老爺可好麽?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鍾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吳禮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23)的裴老爺的女孩兒。”孟紹文道:“裴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麽樣。也罷了,隻要姑娘好就好。”
吳奎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黃儻甫又要升了。”吳禮道:“這也好,不知準不準。”吳奎道:“大約有意思的了。”孟紹文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不知儻甫老先生與尊府有何淵源?聽見說他是常在尊府來往的。”吳禮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金華府人,流落到揚州,甚不得意。有個史顯之與他相識,資助他盤費。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豈知史顯之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儻甫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隻因二太太的妹丈嶽鼎病逝之前,曾托他捎過一封書子的,還有一封薦書給我,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儻甫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上至下,定府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禦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孟紹文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吳禮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顆大的,就象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賴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個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象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麽趣兒呢?象儻甫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就是尤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 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前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 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吳智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 孟紹文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 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吳禮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吳智道:“咱們且別隻顧說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孟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孟紹文說了一句,孟紹文便要告辭了。吳禮吳智道:“你說什麽?”小廝道:“外麵下雪,早已下了梆子(24)了。” 吳禮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吳禮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麽?”孟紹文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吳禮道:“我留神就是了。”孟紹文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吳禮吳智便命吳奎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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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消寒會——舊俗,富人冬日聚飲並吟詩作畫等,消磨寒冬,叫消寒會。
(2) 《女孝經》——唐代侯莫陳(複姓)邈之妻鄭氏撰,共十八章,宣揚婦女應遵守的封建孝道。
(3) 文王後妃——指周文王的正妃太姒。傳說她能協助文王治內。見劉向《古列女傳》。
(4) 薑後脫簪待罪——薑後,周宣王的正妃,齊國人。傳說宣王曾早睡晚起,荒疏朝政。薑後認為錯在自己,摘掉簪珥,同宮中的女犯人一起待罪。宣王受了感動,改而勤於政事。見劉向《古列女傳》。
(5) “無鹽”句——無鹽,地名,這裏代指戰國時齊國無鹽女鍾離春。傳說她貌極醜,年四十,無求婚者。她卻自薦於齊宣王,曾諫宣王根除四種危害齊國的壞事。宣王納之,齊國因獲安定,遂封她為無鹽君,立為後。見劉向《古列女傳》。
(6) 曹大姑——《後漢書·列女傳》作“曹大家(gu)”。東漢曹世叔妻班昭的號。
(7) “鮑宣妻”句——傳說東漢鮑宣的妻子桓少君,本富家女,嫁貧士鮑宣後,去盛裝,著布衣,提甕打水。見《東漢觀紀·列女傳》。
(8) 畫荻(di)教子——傳說宋代歐陽修少時家貧,其母鄭氏用荻作筆畫地寫字,教他讀書。見《宋史·歐陽修傳》。荻:蘆葦類。
(9) 樂昌公主——南朝陳亡時,徐德言與其妻樂昌公主各持破鏡之半,並約定正月十五日賣鏡於市,後因此而重圓,見唐代孟 《本事詩》。
(10) “蘇蕙”名——蘇蕙,字若蘭,東晉時人,竇滔之妻。蕙曾織回文錦贈滔,共八百餘字,反複循環讀之,皆能成詩。關於蘇蕙織回文錦的原因,說法不一:一說,因竇滔獲罪充軍流沙,蘇蕙織錦贈之(見《晉書·列女傳》);一說,因竇滔出鎮襄陽,隻帶寵姬趙陽台赴任,並與蘇蕙斷絕音信,蘇蕙自傷,織錦贈滔,滔讀之感動,遂接蕙至襄陽(見武則天《璿璣圖序》)。
(11) 木蘭代父從軍——木蘭,古代傳說中的孝女。宋代郭茂倩編《樂府詩集·木蘭詩》說她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十二年。
(12) 曹氏引刀割鼻——曹氏,指三國魏曹文叔之妻夏侯令女。傳說曹文叔死後,她因拒絕再嫁,先剪去頭發,後又割掉兩耳和鼻子,以表決心。見《三國誌·魏書·諸夏侯曹傳》裴鬆之注引晉代皇甫謐《列女傳》。
(13) 樊素、小蠻——唐代詩人白居易的家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白居易詩有”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之句。見孟 《本事詩》。
(14) 絳仙——姓吳,隋煬帝的宮女,會作詩,煬帝曾讚她為女相如。見顏師古《隋遺錄》。
(15) 禿妾發——傳說唐代任 (一作“環”)之妻柳(《舊唐書》作“劉”)氏,性嫉妒。唐太宗賜宮女二人給任 作妾,柳氏將二人頭發完全燒光。唐太宗以死威嚇,她寧死不改。見唐代張 撰《朝野僉載》。
(16) 怨洛神——傳說晉代劉伯玉的妻子段明光性妒忌,因劉伯玉對她稱讚了曹植《洛神賦》中的洛神,她就心懷嫉妒,投水而死。見唐代段成式撰《酉陽雜俎·諾皋記上》。
(17) 拉鎖子——刺繡工藝的一種。作法是用線往返編綴為鎖鏈式的結子,組成各種圖案花紋。
(18) 打劫——圍棋提子的一種特殊類型。當雙方對殺,遇到一種特殊情況,按照規則:黑方提子後,白方不得立即反提,必須先在別處下一著造成對黑方的威脅(叫“尋劫”),使黑方必須應付一子(叫“應劫”),然後才能回提,叫“打劫”。
(19) 下采——即下賭注。
(20) 做棋——下完棋,為便於計算子數,雙方需互換某些棋子,使棋盤內彼此所占的地盤盡可能整齊劃一,叫“做棋”。
(21) 還棋頭——圍棋開局時,甲方讓乙方數子;下完棋,苦乙方勝,計算子數時,須將甲方所讓子數扣除,叫“還棋頭”。
(22) 硝子石——一種質地似玉的石頭。
(23) 京畿道——本為唐代十五道之一,治所在今西安市。這裏泛指歸京都直轄的地區。
(24) 下了梆子——已打過初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