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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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2005-04-30 21:13:11) 下一個

第十卷 感秋深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卻說茗筠叫進如金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 茗筠叫他去喝茶,便將如金來書打開看時,隻見上麵寫著:
妹生辰不偶(1),家運多艱,舍妹尚幼,萱親衰邁。兼之 聲狺語(2),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3),能不為之湣惻(4)乎?回憶夏嫗遊賞,序屬清秋,園中嬉戲,同盟歡洽。猶記”你我皆為親戚,寄人籬下,何能常象那麽笑著。這些個人都如逢春牡丹、桃花,你我卻似菊花,正不知何時方開”之語,未嚐不歎冷節遺芳(5),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6)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7)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8)。一解。
雲憑憑(9)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幹。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10)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餘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 月色橫斜兮玉漏沉(11)。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複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茗筠看了,不勝傷感。又想:“金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12)的意思。 ”正在沉吟,隻聽見外麵有人說道:“茗姐姐在家裏呢麽?” 茗筠一麵把如金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曼萍、仙蓉、玖麗。彼此問了好,盈兒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閑話。茗筠因道:“金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裏不來。”曼萍微笑道:“怎麽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舅母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董大哥的事,自然得金姐姐照料一切,那裏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說著,忽聽得呼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 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象什麽香?” 茗筠道:“好象木樨香。”曼萍笑道:“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 茗筠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麽不竟說是桂花香隻說似乎象呢。”仙蓉道:“大姐姐,你也別說。 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13)?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隻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曼萍笑道:“我有什麽事到南邊去? 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玖麗隻抿著嘴兒笑。 茗筠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14),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麽到了這裏呢?”仙蓉拍著手笑道:“今兒二姐姐可叫茗姐姐問住了。不但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裏, 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 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曼萍也隻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閑話兒,大家散出。茗筠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
於是茗筠一麵說著話兒,一麵站在門口又與三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權仙蓉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15),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麽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16)隻以眼淚洗麵’矣!”一麵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裏去了。
玲瓏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茗筠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盈兒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17)白菜湯, 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麽?”茗筠道:“也罷了。”玲瓏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 茗筠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才是。”玲瓏道:“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幹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盈兒和田嫂兒說了,要弄幹淨著。田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裏叫他們秀兒瞅著燉呢。” 茗筠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贓,隻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玲瓏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二太太外甥女兒,又是老太太最疼的。 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裏有抱怨的。”茗筠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秀兒,就是廚房田嫂兒的那個女孩兒麽?”玲瓏道:“就是他。” 茗筠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麽?”玲瓏道:“可不是,因托了奎大奶奶才要進來,正趕上繡翠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茗筠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幹淨。”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盈兒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田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田秀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裏作,怕姑娘嫌肮贓。”盈兒答應著接了進來。 茗筠在屋裏已聽見了,吩咐盈兒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盈兒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這裏盈兒將茗筠的碗箸安放在小幾兒上,因問茗筠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麽?” 茗筠道:“也使得,隻不必累贅了。”一麵盛上粥來, 茗筠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幾端下去, 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幾。 茗筠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玲瓏,添了香了沒有?”玲瓏道: “就添去。” 茗筠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幹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裏茗筠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隻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裏唏溜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簷下的鐵馬(18)也隻管叮叮當當的亂敲起來。一時盈兒先吃完了,進來伺候。 茗筠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 可曾晾過沒有?”盈兒道:“都晾過了。” 茗筠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盈兒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茗筠自揀。隻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茗筠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麒麟著繡翠送來的題詩手帕,上麵淚痕猶在,裏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舊手帕和扇袋。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玲瓏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裏的。這茗筠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裏隻拿著那方手帕,呆呆的看那題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玲瓏剛從外間進來,隻見盈兒正捧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幾上卻擱著剪破的舊手帕和那兩三截兒扇袋,茗筠手中自拿著那方手帕,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裏對著滴淚。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玲瓏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隻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麽,那都是那年麟三爺和金姑娘猜燈謎兒,姑娘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象如今這樣斯抬斯敬,那裏能把這些東西白遭塌了呢。”玲瓏這話原給茗筠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茗筠和麒麟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玲瓏又勸道:“盈兒這裏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茗筠才把手帕撂下。玲瓏連忙拾起,將扇袋等物包起拿開。 這茗筠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如金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盈兒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19)。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如金。又即叫盈兒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 茗筠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玲瓏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麒麟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福順正往書房中來,隻見貴生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三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裏,都放了學了。” 麒麟道:“當真的麽?”貴生道:“三爺不信,那不是四爺和梅哥兒來了。” 麒麟看時,隻見吳才吳梅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裏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麽,迎頭來了。見了麒麟,都垂手站住。 麒麟問道:“你們兩個怎麽就回來了?”吳才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 麒麟聽了, 方回身到權太君吳禮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萬花坊中。賀燕問道:“怎麽又回來了?” 麒麟告訴了他,隻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賀燕道:“往那裏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麒麟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賀燕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 麒麟也沒法兒,隻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茗筠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隻見盈兒在院中晾絹子呢。麒麟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麽?”盈兒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三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麒麟隻得回來。剛走到萬花坊門口,迎頭見吳翔來了,一見麵未說別的,先提起那日貼子的事,“叔父看這親事如何?”麒麟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我早說與貞鏡不叫你在這裏鬧,你還說呢。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吳翔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麽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麒麟沉著臉道:“就不什麽?”吳翔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也不告辭,慌慌張張的各自去了。
麒麟被吳翔慪得悶悶的,無處可去,忽然想起茹萍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清風院來。剛到窗下,隻見靜悄悄一無人聲。 麒麟打諒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隻聽屋裏微微一響,不知何聲。麒麟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麒麟還未聽出,隻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裏下了一個子兒, 那裏你不應麽?” 麒麟方知是下大棋,但隻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茹萍道:“怕什麽,你這麽一吃我,我這麽一應,你又這麽吃,我又這麽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麽一吃呢?” 茹萍道:“阿嗄,還有一著‘反撲’在裏頭呢!我倒沒防備。” 麒麟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茹萍屋裏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義善庵裏深居簡出閉門修行的伴雲。 這麒麟見是伴雲,不敢驚動。 伴雲和茹萍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麒麟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隻見伴雲低著頭問茹萍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麽?” 茹萍道:“怎麽不要。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麽。” 伴雲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 茹萍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麽樣。” 伴雲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茹萍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20)。”
茹萍尚未答言,麒麟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 茹萍道:“你這是怎麽說, 進來也不言語,這麽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 麒麟道:“我頭裏就進來了, 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麵與伴雲施禮,一麵又笑問道:“ 雲公輕易不出禪關(21),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伴雲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 麒麟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 麒麟尚未說完,隻見伴雲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麒麟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 麒麟見他不理,隻得訕訕的旁邊坐了。茹萍還要下子, 伴雲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麒麟道:“你從何處來?”麒麟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伴雲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伴雲微微一笑,自和茹萍說話。茹萍也笑道:“三哥哥,這什麽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麽。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伴雲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裏去了。”茹萍知伴雲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伴雲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麒麟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伴雲道:“不敢,三爺前請。”於是二人別了茹萍,離了清風院,彎彎曲曲,走近燕子坳,忽聽得叮咚之聲。伴雲道:“那裏的琴聲?”麒麟道:“想必是茗妹妹那裏撫琴呢。”伴雲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麽素日不聽見提起?”麒麟悉把茗筠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伴雲道:“從古隻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麒麟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燕子坳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隻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裏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 伴雲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裏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22)。
伴雲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 麒麟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裏頭又調了一回弦。 伴雲道:“君弦太高(23)了,與無射律隻怕不配呢。”裏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輟(24),素心如何天上月。
伴雲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25)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隻是太過。” 麒麟道:“太過便怎麽?”伴雲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伴雲站起來連忙就走。麒麟道:“怎麽樣?”伴雲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麒麟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萬花坊中,不表。


單說伴雲離了藏春園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26)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 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 伴雲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 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伴雲忽想起日間麒麟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 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隻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隻見伴雲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隻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麽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 伴雲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麽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 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27)。就有一個說:“是了。藏春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麵弄湯弄水的在那裏忙亂。那女尼名喚偕月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伴雲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伴雲,坐在禪床上。 伴雲回頭道:“你是誰? “偕月道:“是我。” 伴雲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偕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偕月一麵喚醒他,一麵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偕月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28)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名喚呂羊的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麽?”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複些。外麵那些遊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 伴雲病雖略好,神思未複,終有些恍惚。
一日茹萍正坐著,寶瓊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伴雲師父的事嗎?”茹萍道:“他有什麽事? 寶瓊道:“我昨日聽見韓姑娘和孝二奶奶那裏說呢。他自從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裏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 茹萍聽了,默默無語,因想:“伴雲雖然修行多時,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雲:
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29)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30)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 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裏作想,隻聽見外麵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寶瓊。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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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辰不偶——降生的時辰不吉利,即命運不好。不偶:即數奇,謂命運不佳。數:氣數;命運。奇:機遇不佳。
(2) (xiao)聲狺(yin)語——形容惡言叫罵。 聲:虎吼聲。狺語:狗叫聲。
(3) 屬在同心——謂相互知心,關係親密。
(4) 湣(min)惻——同情。湣:哀憐、傷痛。
(5) 冷節遺芳——這是以菊的品格自喻。冷節:清冷的季節。遺芳:百花凋謝後菊花才開,故稱遺芳。
(6) 遞嬗(di shan)——不斷地更迭、變化。
(7) 不造——不成,不幸。《詩經·周頌·閔予小子》:“遭家不造, (同‘煢煢’)在疚。”
(8) 咻(xiu)咻——本為噓氣聲,引申為煩擾不安。
(9) “憑(ping)憑”句——憑憑:雲層厚積的樣子。秋風酸:令人辛酸淒楚的秋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酸風射眸子”。
(10) “惟鮪(wei)”四句——鮪:鱘、鰉之類的魚。上兩句似從《詩經·小雅·白華》“有 在梁,有鶴在林”翻改。朱熹集注:“ ,禿 也。梁,魚梁(築於水中以捕魚的堤堰)也。”“ 鶴皆以魚為食,然鶴之於 ,清濁則有間矣。今 在梁而鶴在林, 則飽而鶴則饑矣。”比喻小人在位,君子在野。這裏四句意謂:鮪在潭、鶴在梁,都應各得其所;可是為什麽龍龜隱而不現、烏雀(喻小人)卻在高飛。
(11) 玉漏沉——猶言夜深沉。漏:即漏壺,古代滴水計時儀器,故”漏”亦借指時刻。玉漏:鑲以玉飾的漏壺。漏壺以滴水計時,壺內之水下沉,說明時逝夜深。
(12) 惺惺惜惺惺——聰明人愛憐聰明人。常用以表示同病相憐。元雜劇《西廂記》第三折:“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惺惺:聰明。
(13) 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宋代柳永《望海潮》詞中描寫西湖景色的句子。
(14) 人是地行仙——俗諺有“人是地行仙,一日不見走三千”之說。地行仙:仙人的一種。佛教認為人通過修煉能夠成仙,這種仙人共有十種,如地行仙、空行仙、通行仙等等。見《楞嚴經》。
(15) 二十四橋——江蘇揚州名勝之一。有二說:一說有橋二十四座,見《輿地紀勝》:“所謂二十四橋者,或存或廢,不可得而考”;一說為一座橋名,又名紅藥橋,見《揚州畫舫錄》。
(16) 此間日中,隻以眼淚洗麵——南唐後主李煜亡國後,囚居於宋,他在給舊宮人的信裏說:“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麵”。極言去國哀傷心情。見龍袞《江南錄》。
(17) 火肉——火腿之肉。
(18) 鐵馬——又叫簷馬。掛在房簷下的鐵片(原為馬形,後也有其它形狀)或鈴鐺,風吹時互相碰撞發出叮當聲。
(19) 疊——按前麵樂章的格式,曲調重秦一次或文辭重複一章叫“一疊”。
(20) 反撲、畸角兒、倒脫靴勢——均為圍棋術語。反撲:指甲方在吃乙方棋子以後,乙方又反過來將甲方吃掉。畸角兒:全盤圍棋的某一角。畸角麵積雖小,但容易活棋、占子多,俗稱“金邊、銀角”,以示寶貴,故常為雙方重視、爭奪。倒脫靴勢:甲方已將乙方棋子圍死,乙方設法不僅將被圍棋子接引出來而成活棋,同時反而圍住甲方。
(21) 禪關——此指僧、尼靜修之所。
(22) 思古人兮俾(bi)無尤——語見《詩·邶風·綠衣》:“我思古人,俾無尤兮。”意謂思念古人的美德,使自己避免過錯。俾:使。尤:過失,罪過。
(23) 君弦太高,與無射律隻怕不配——君弦:古琴近徽一側的第一根弦,又名初弦、大弦,最粗,是確定基音的。蔡邕《琴操》:“大弦者君也,寬和而溫,不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亂。”無射律:十二律之一。我國古代以竹管或鍾、弦來定音,共有十二個標準音,稱十二律。因無射律音階較高,故君弦定音太高,無射律的音階則更高,彈秦就極困難。
(24) 輟——中止;停止。
(25) 變徵(zhi)——古代七聲音階分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曲調以宮音為起點的叫宮調式,以變徵音為起點的叫變徵調式。調式不同,產生不同音樂效果。變徵調式一般表現激越悲涼的情緒。《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出使秦國,“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茗筠將調式突然變為”變徵之聲”,當與末句從聲韻突變為入聲韻(“月”)相適應的。
(26) 跏趺(jia fu)——佛教徒打坐的姿勢,盤膝,左腳背搭於右腿,右腳背搭於左腿。
(27) 陰人——這裏指死人或陰魂。
(28) 熱入血室——中醫術語。即熱邪進入下焦,以至胞宮。據《金匱要略》載:此症使人神誌恍惚,“暮則譫語,如見鬼狀”。血室:多有所指,明代張介賓則指胞宮,即子宮。
(29) “大造”兩句——現實世界本非永恒不變,何處是應當迷戀不舍的立腳點呢?無方:無常。住:佛家語,即住相,執迷於現實世界。孔融、王積薪——二人皆擅圍棋。孔融:東漢時人。王積薪:唐代人,著有《圍棋十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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