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警頑心儒吳修講義 悲惡夢病百合驚魂
話說麒麟下學回來,見了權太君。權太君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1)了。去罷,見見你老爺,回來散散兒去罷。”麒麟答應著,去見吳禮。吳禮道:“這早晚就下了學了麽?師父給你定了工課沒有?”麒麟道:“定了。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吳禮聽了,點點頭兒,因道:“去罷,還到老太太那邊陪著坐坐去。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的貪頑。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起來。你聽見了?”麒麟答應幾個“是”,退出來,忙忙又去見董夫人,又到權太君那邊打了個照麵兒。
趕著出來,恨不得一下就走到燕子坳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猛可裏倒唬了茗筠一跳。玲瓏打起簾子,麒麟進來坐下。茗筠道:“我恍惚聽見你念書去了。這麽早晚就回來了?”麒麟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念書去了麽,心上倒象沒有和你們見麵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複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2),這話再不錯的。”茗筠道:“你上頭去過了沒有?”麒麟道:“都去過了。”茗筠道:“別處呢?”麒麟道:“沒有。”茗筠道:“你也該瞧瞧他們去。”麒麟道:“我這會子懶待動了,隻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老爺還叫早睡早起,隻好明兒再瞧他們去了。”茗筠道:“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麒麟道:“我那裏是乏,隻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茗筠微微一笑,因叫玲瓏:“把我的龍井茶給三爺沏一碗。三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裏。”玲瓏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麒麟接著說道:“還提什麽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3)。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什麽,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茗筠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從小在南邊也念過幾本書,‘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的,也都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麒麟聽到這裏,覺得不甚入耳,因想茗筠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麽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隻在鼻子裏笑了一聲。正說著,忽聽外麵兩個人說話,卻是玉扣和玲瓏。隻聽玉扣道:“賀燕姐姐叫我老太太那裏接去,誰知卻在這裏。”玲瓏道:“我們這裏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說著,二人一齊進來。麒麟和玉扣笑道:“我就過去,又勞動你來找。”玉扣未及答言,隻見玲瓏道:“你快喝了茶去罷,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玉扣啐道:“呸,好混賬丫頭!”說的大家都笑了。麒麟起身才辭了出來。茗筠送到屋門口兒,玲瓏在台階下站著,麒麟出去,才回房裏來。
卻說麒麟回到萬花坊中,進了屋子,隻見賀燕從裏間迎出來便問:“回來了麽?”玉扣應道:“三爺早來了,在茗姑娘那邊來著。”麒麟道:“今日有事沒有?”賀燕道:“事卻沒有。方才太太叫如意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念書,如有丫鬟們再敢和你頑笑,都要照著繡翠瑰芹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麽有趣兒。”說著,便傷起心來。麒麟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隻好生念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我要使喚,橫豎有貞鏡玉扣呢,你歇歇去罷。”賀燕道:“你要真肯念書,我們伏侍你也是歡喜的。”麒麟聽了,趕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隻是從何處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裏頭似乎明白,細按起來,卻不明白。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4)下來了,自己想道:“我詩詞上覺得倒不難,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便坐著呆呆的呆想。賀燕道:“歇歇罷,做工夫也不在這一時的。”麒麟嘴裏隻管胡亂答應。貞鏡賀燕才伏侍他睡下,兩個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覺,聽得麒麟炕上還是翻來覆去。賀燕道:“你還醒著呢麽?你倒別混想了,養養神明兒好念書。”麒麟道:“我也是這樣想,隻是睡不著。你來給我揭去一層被。”賀燕道:“天氣不熱,別揭罷。”麒麟道:“我心裏煩躁的很。”自把被窩褪下來。賀燕忙爬起來按住,把手去他頭上一摸,覺得微微有些發燒。賀燕道:“你別動了,有些發燒了。”麒麟道:“可不是。”賀燕道:“這是怎麽說呢!”麒麟道:“不怕,是我心煩的原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必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麽病的這樣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裏去就完事了。”賀燕也覺得可憐,說道:“我捱著你睡罷。”便和麒麟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覺大家都睡著了。
直到紅日高升,方才起來。麒麟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裏來了。吳修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你就懶惰,這是什麽時候才來!”麒麟把昨晚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原舊念書。到了下晚,吳修道:“麒麟,有一章書你來講講。”麒麟過來一看,卻是“後生可畏(5)”章。麒麟心上說:“這還好,幸虧不是‘學’‘庸’。”問道:“怎麽講呢?”吳修:“你把節旨(6)句子細細兒講來。”麒麟把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強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說到這裏,抬頭向吳修一瞧。吳修覺得了,笑了一笑道:“你隻管說,講書是沒有什麽避忌的。《禮記》上說‘臨文不諱’(7),隻管說,‘不要弄到’什麽?”麒麟道:“不要弄到老大無成。先將‘可畏’二字激發後生的誌氣,後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後生的將來。”說罷,看著吳修。吳修道:“也還罷了。串講呢?”麒麟道:“聖人說,人在少時,心思才力,樣樣聰明能幹,實在是可怕的。那裏料得定他後來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歲,又到五十歲,既不能夠發達做官的話。‘聞’是實在自己能夠明理見道,就不做官也是有‘聞’了。不然,古聖賢有遁世不見知(8)的,豈不是不做官的人,難道也是‘無聞’麽?‘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與‘焉知’的‘知’字對針,不是‘怕’的字眼。要從這裏看出,方能入細。你懂得不懂得?”麒麟道:“懂得了。”吳修道:“還有一章,你也講一講。”吳修往前揭了一篇,指給麒麟。麒麟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9)”。 麒麟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麽講頭。”吳修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麽?”麒麟不得已,講道:“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裏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孔子雖是歎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象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吳修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麽正犯著這兩件病?你們老爺雖是不曾告訴我,其實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做一個人,怎麽不望長進?你這會兒正是‘後生可畏’的時候,‘有聞’‘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的文章。以後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記著我的話。”麒麟答應了,也隻得天天按著功課幹去。不提。
卻說慧蘭自從聞得宗道婆的事鬧破以後,這幾日一直心緒不寧,說話指派人都是狠狠的,總覺氣無處出的似的。這一日掌燈(10)時分,命銀杏去找宗來運和他家的來,隻說奎大奶奶有事問他們。宗來運正為他娘的事煩愁,本欲求求這府裏的老爺們,又知他娘素來人人厭的,恐不中用,也隻得罷了。正和他媳婦相對流淚呢,一時銀杏來了,說:“大奶奶吩咐叫你們去呢。”宗來運聽了唬了一跳,素知他娘向來和奎大奶奶不對眼的,不知又是什麽禍事來了。隻得和他媳婦連忙跟了銀杏進來。銀杏先進去回道:“宗來運和他家的來了。”然後,宗來運和他家的乍著膽子進來,戰戰兢兢先給慧蘭請了安,問:“奶奶找我們來什麽事?”慧蘭道:“你娘的事怎麽樣了?”宗來運家的道:“勞奶奶動問。這也是他自作自受,叫我們也沒法兒。”慧蘭道:“我生來是個愛管閑事的,也最是個心慈手軟的。聽見你娘出了事,我本不欲過問,但隻看在你們的麵上,我也得管呀,你們畢竟是這府裏的人呀。便使人官府裏走動走動,回來說‘已經問了死罪的了’,我也就沒法兒。”宗來運流淚道:“大奶奶的情我們領了。這也是我娘的命罷咧。”慧蘭道:“快別這樣說。什麽‘命’啊,‘鬼神’啊的,我最不信這些個話。我使去的人還得了信兒說,刑部聽說宗道婆的兒子是我們府裏的人,說是’老子娘這樣黑心,兒子也必不是什麽好東西’,也要來抓你們呢。”宗來運和他家的聽了,嚇得一齊跪下道:“求大奶奶救我們一救。”說著,宗來運家的哭了。慧蘭擺擺手道:“我最聽不得人求我。老太太也發了話了,說要攆出你們去呢。既這樣,你們就乘機出去。別看咱們府裏外頭瞧著架子倒大,內裏也就窮得很呢。這裏有我幾件首飾,倒還值得幾個錢,你們拿了去連夜出角門走罷。我隻回老太太說,已經攆了你們就完了。不要說別的,隻別忘了我就好。——你們今夜不走,明兒就許是老太太命我攆你們了,何苦落那沒臉。”一席話說的宗來運和他家的感激啼零,說道:“奶奶大恩大德,我們下輩子仍作奶奶的奴才償還罷。”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起來接了首飾出去了。
宗來運和他家的出了慧蘭院子,連忙回自己處收拾收拾衣服等物,悄悄兒的出來,沿西便道過去,往右拐就是吳府角門了。正急急的走著,忽聽有人叫道:“捉賊啊!”便有七八個人一齊上來,綁了宗來運和他家的。身上一搜,就搜出那幾件首飾來。一個人見了道:“這不是奎大奶奶的釵子麽?我認得的。走,帶他們見大奶奶去!”宗來運和他家的隻叫“我們不是賊”。早被幾個人推推搡搡的來到了慧蘭處,讓門上一個婆子報了進去。一時銀杏出來了,說道:“奶奶這幾天不舒服,早睡下了。先把這兩個人交給全耀文,等明兒一早命他親自押了送到官府裏頭,隻說奴才偷盜主子金銀首飾,今兒才發現,也不知偷了多少去了。”宗來運和他家的聽了,大叫“冤枉”。正鬧著,大管家全耀文跟幾個人來了,照宗來運臉上說道:“大膽惡奴,竟敢這樣欺心犯上,平日老老實實的倒沒瞧出來,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子’了!”又向銀杏道:“請銀杏姑娘跟大奶奶說,這都是我老全平日瞎了眼,讓奶奶受驚了,等明兒我把他們押到衙門裏,再來謝罪罷。”說著,也不聽宗來運的分辯,押了他們去了。
到第二日,全耀文自去送宗來運和他家的到刑部。那姚慧蘭又命人去部裏打點,遂使宗來運和他家的問成個死罪,同他娘宗道婆一道收押在監。不提。
且說麒麟上學之後,萬花坊中甚覺清淨閑暇。賀燕倒可做些活計,拿著針線要繡個檳榔(11)包兒,想著如今麒麟有了工課,丫頭們可也沒有饑荒了。早要如此,繡翠何至於弄到沒有結果?兔死狐悲,不覺滴下淚來。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麒麟的正配,原是偏房。麒麟的為人,卻還拿得住,隻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珂蓮的後身,一世不得出頭了。素來看著權太君的光景合麒麟的意思,自然是茗筠無疑了。那茗筠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跳,拿著針不知戳到那裏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茗筠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茗筠正在那裏看書,見是賀燕,欠身讓坐。賀燕也連忙迎上來問:“姑娘這幾天身子可大好了?”茗筠道:“那裏能夠,不過略硬朗些。你在家裏做什麽呢?”賀燕道:“如今麟三爺上了學,房中一點事兒沒有,因此來瞧瞧姑娘,說說話兒。”說著玲瓏拿茶來。賀燕忙站起來道:“妹妹坐著罷。”因又笑道:“我前兒聽見玉扣說,妹妹背地裏說我們什麽來著。”玲瓏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話!我說麟三爺上了學,金姑娘又隔斷了,連春蓮也不過來,自然是悶的。”賀燕道:“你還提春蓮呢,這才苦呢,撞著這位太歲奶奶,難為他怎麽過!”把手伸出拇指道:“說起來,比他還利害,連外頭的臉麵都不顧了。”茗筠接著道:“春蓮無父無母的,又撞著這樣的,他也夠受的了。”賀燕道:“可不是。想來都是一個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樣毒?外麵名聲也不好聽。”茗筠從不聞賀燕背地裏說人,今聽此話有因,便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賀燕道:“做了旁邊人,心裏先怯了,那裏倒敢去欺負人呢。”
說著,隻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茗姑娘的屋子麽?那位姐姐在這裏呢?”盈兒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董舅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麽?”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茗姑娘送東西的。”盈兒道:“略等等兒。”盈兒進來回了茗筠,茗筠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麽,隻是覷著眼瞧茗筠,看的茗筠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金姑娘叫你來送什麽?”婆子方笑著回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賀燕,便問道:“這們姑娘不是麟三爺屋裏的賀姑娘麽?”賀燕笑道:“媽媽怎麽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隻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著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著,將一個瓶兒遞給盈兒,又回頭看看茗筠,因笑著向賀燕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茗姑娘和你們麟三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賀燕見他說話造次,連忙貧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麟三爺送去呢。”說著,顫顫巍巍告辭出去。茗筠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如金使來的,也不好怎麽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隻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麽好模樣兒,除了麒麟,什麽人擎受(12)的起。”茗筠隻裝沒聽見。賀燕笑道:“怎麽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著又生氣,又好笑。”一時盈兒拿過瓶子來與茗筠看。茗筠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賀燕才出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茗筠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麒麟的光景,心裏雖是沒別人,但是老太太太太姨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麒麟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象轆轤一般。歎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隻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麵儻甫黃老爺請姑娘。”茗筠道:“他隻不過給我們家捎過一封書子,我又不是男人,況且他和姨父家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複‘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隻怕要與姑娘道喜,揚州還有人來接。”說著,又見慧蘭同董夫人、韓夫人、倪夫人、如金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茗筠慌道:“你們說什麽話?”慧蘭道:“你還裝什麽呆。你難道不知道你父親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托了黃儻甫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麽親戚,還說是續弦(13),所以著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翔兒送去。”說得茗筠一身冷汗。茗筠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裏做官的樣子,心上急著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蘭姐姐混鬧。”隻見董夫人向韓夫人等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茗筠含著淚道:“三位太太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茗筠此時心中幹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權太君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權太君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老太太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幹我事。”茗筠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麽事呢。”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茗筠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裏分外的閑錢,隻求老太太救我。”權太君道:“不中用了。你孩子家,不知道,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再者我和你究竟是算什麽呢,我雖以前疼你,也不過為的是我待見這些孩子們,愛熱鬧罷咧。所以說,你在此地終非了局。”茗筠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隻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茗筠抱著權太君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不要說我姨媽,我和你雖是隔了一層,你待我卻比姨媽強十倍,論理隻有你能護庇些,怎麽到了緊急的時候全不管!”說著,撞在懷裏痛哭,聽見權太君道:“如意,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茗筠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老太太與太太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麽獨不見麒麟?或見一麵,看他還有法兒?”便見麒麟站在麵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茗筠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麽了,把麒麟緊緊拉住說:“好,麒麟,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麒麟道:“我怎麽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幹各自的了。”茗筠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隻得拉著麒麟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麒麟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麽樣,你也想想。”茗筠恍惚又象果曾許過麒麟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麒麟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麒麟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隻見鮮血直流。茗筠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麒麟的心窩,哭道:“你怎麽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麒麟道:“不怕,我拿出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茗筠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麒麟痛哭。麒麟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茗筠拚命放聲大哭。隻聽見玲瓏叫道:“姑娘,姑娘,怎麽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茗筠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麒麟尚未放定(14),這是從那裏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麒麟死了,那可怎麽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紮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玲瓏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複去,那裏睡得著。隻聽外麵淅淅颯颯,又象風聲,又象雨聲。又停了一回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玲瓏已在那裏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紮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裏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外麵飛燕樓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著屋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茗筠此時已醒得比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玲瓏都咳嗽醒了。玲瓏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麽?又咳嗽起來了,想是著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著想長想短的了。”茗筠道:“我何嚐不要睡,隻是睡不著。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玲瓏見茗筠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著了。聽見茗筠又嗽,連忙起來,捧著痰盒。這時天已亮了。茗筠道:“你不睡了麽?”玲瓏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麽呢。”茗筠道:“既這樣,你把痰盒兒換了罷。”玲瓏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裏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盈兒。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隻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玲瓏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茗筠裏麵接著問是什麽,玲瓏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裏一滑,幾乎撂了痰盒子。”茗筠道:“不是盒子裏的痰有了什麽?”玲瓏道:“沒有什麽。”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茗筠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玲瓏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玲瓏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玲瓏:“進來罷,外頭看涼著。”玲瓏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裏淒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茗筠聽了,涼了半截。看玲瓏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淚。茗筠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麽哭?”玲瓏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裏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茗筠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玲瓏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語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裏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隻這一句話,又勾起茗筠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玲瓏連忙端著痰盒,盈兒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玲瓏盈兒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著,茗筠便昏昏躺下。玲瓏看著不好,連忙努嘴叫盈兒叫人去。
盈兒才出屋門,隻見小棋雅敏兩個笑嘻嘻的走來。小棋便道:“茗姑娘怎麽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二姑娘都在三姑娘屋裏講究三姑娘畫的那張什麽‘仙遊’圖呢。”盈兒連忙擺手兒,小棋雅敏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麽原故?”盈兒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頑的!你們怎麽不告訴老太太、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麽這麽糊塗。”盈兒道:“我這裏才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著,隻聽玲瓏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小棋雅敏見茗筠蓋著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雅敏道:“我們姑娘和蓉姑娘才都在三姑娘屋裏講究三姑娘畫的那張《仙遊》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茗筠道:“也不是什麽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二姑娘和蓉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來這裏坐坐罷。麟三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雅敏又道:“麟三爺這幾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裏還能象從前那麽亂跑呢。”茗筠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曼萍仙蓉正在茹萍那邊論評茹萍所畫《仙遊》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著題詩,著人去請茗筠商議,也學那外頭老爺們做幾首詩來。正說著,忽見小棋雅敏二人回來,神色匆忙。仙蓉便先問道:“茗姑娘怎麽不來?”小棋道:“茗姑娘昨日夜裏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盈兒說,吐了一盒子痰血。” 曼萍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麽?”小棋道:“怎麽不真。”雅敏道:“我們剛才進去去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兒都微了。”仙蓉道:“不好的這麽著,怎麽還能說話呢。” 曼萍道:“怎麽你這麽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裏卻咽住了。茹萍道:“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裏有多少真的呢。” 曼萍道:“既這麽著,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孝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仙蓉道:“正是這樣。”茹萍道:“姐姐們先過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曼萍仙蓉扶了小丫頭,都到燕子坳來。進入房中,茗筠見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裏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隻得勉強令玲瓏扶起,口中讓坐。曼萍便道:“姐姐怎麽身上又不舒服了?”茗筠道:“也沒什麽要緊,隻是身子軟得很。”玲瓏在茗筠身後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兒。仙蓉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茗筠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仙蓉這麽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曼萍見仙蓉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15),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蓉丫頭,不拘什麽,就這樣蠍蠍螫螫(16)的!”仙蓉紅了臉,自悔失言。曼萍見茗筠精神短少,似有煩倦這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茗筠道:“累你二位惦著。”曼萍又囑咐玲瓏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玲瓏答應著。曼萍才要走,隻聽外麵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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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籠頭——套在騾馬等頭上的東西,用皮條或繩子做成,用來係韁繩,有的並掛嚼子。
(2) 一日三秋——《詩經·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意謂一天不見麵,就象離別了三年,極言別後的深切思念之情。
(3) 代聖賢立言——明清科舉身以八股取士,試題都采自“四書”、“五經”。考生作文必須嚴格按照八股文格式,依據“聖賢”的思想,模擬古人的老調加以鋪敘,不許發揮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叫“代聖賢立言”。
(4) 梆子——梆子有兩種,一種是打更用的響器,竹、木製成;另一種是打擊樂器,用兩根長短不同的棗木製成。這兩種梆子聲音都清脆響亮。“梆子下來了”指打過了初更。
(5) 後生可畏——語見《論語·子罕》,原為孔子激勵門徒發奮讀書,爭取超過前輩的話。後生:後輩;青年人。
(6) 節旨——明清通行的“四書”、“五經”讀本,除正文和注解外,還有總括章節大意的話,叫“章旨”或“節旨”。
(7) 臨文不諱——語見《禮記·曲禮》。諱:避忌。封建時代對於君主和尊長的名字,避忌直接說出或寫出,叫“避諱”。但在抄錄或講解儒家經典時則不受這種限製,叫“臨文不諱”。
(8) 遁世不見知——意謂避世隱居而名不聞於世。語出《禮記·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
(9)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意謂我(孔子)沒有見到過象喜歡女色那樣愛好德行的人。語出《論語·子罕》。
(10) 掌燈——點燈。
(11) 檳榔——常綠喬木,樹幹很高,果實可以吃,供藥用,能助消化。
(12) 擎受——承受。擎:擎架;擔當。
(13) 續弦——即續娶,男人死了妻子後再娶。古以琴瑟喻夫妻,喪妻稱斷弦,再娶稱續弦。
(14) 放定——舊俗訂婚,男方送給女方金銀首飾等訂婚禮物,表示雙方肯定了婚約。
(15) 肺火上炎——中醫用語。指因陰虛而致內火上升,損傷肺中血絡,故易咳血或咯血,常見於肺炎、肺結核等症。
(16) 蠍蠍螯螯——1、形容膽小怕事的樣子。2、形容故意張揚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