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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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占旺相(1)小姐釣遊魚 奉嚴詞(2)麒麟拜塾掌

(2005-04-30 21:08:28) 下一個
第四卷 占旺相(1)小姐釣遊魚 奉嚴詞(2)麒麟拜塾掌

且說欣萍歸去之後,韓夫人象沒有這事,倒是董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歎息了一回。隻見麒麟走來請安,看見董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隻在旁邊站著。董夫人叫他坐下,麒麟才捱上炕來,就在董夫人身旁坐了。董夫人見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為什麽這樣呆呆的?”麒麟道:“並不為什麽,隻是昨兒聽見大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隻是睡不著。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裏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大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著,幾乎滴下淚來。董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怎麽樣呢。”麒麟道:“我昨兒夜裏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大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翠竹軒住著,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頑,省得受鐵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隻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董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麽!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裏顧得,也隻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裏個個都象你姑母做娘娘呢。況且你大姐姐是新媳婦,鐵姑爺也還是年輕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著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不要在這裏混說。”說得麒麟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采的出來了。憋著一肚子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燕子坳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茗筠梳洗才畢,見麒麟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麽了?和誰慪了氣(3)了?”連問幾聲。麒麟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茗筠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麒麟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茗筠道:“那麽著為什麽這麽傷起心來?”麒麟道:“我隻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茗筠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麽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麒麟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大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麽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幼時在一起頑耍,大家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金姐姐家去了,連春蓮也不能過來,大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大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麽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難受起來。”茗筠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歎了口氣,便向裏躺下去了。
玲瓏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隻見賀燕來了,進來看見麒麟,便道:“三爺在這裏呢麽,老太太那裏叫呢。我估量著三爺就是在這裏。”茗筠聽見是賀燕,便欠身起來讓坐。茗筠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麒麟看見道:“妹妹,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著,往外走了。賀燕悄問茗筠道:“你兩個人又為什麽?”茗筠道:“他為他大姐姐傷心;我是剛才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為什麽。”賀燕也不言語,忙跟了麒麟出來,各自散了。麒麟來到權太君那邊,權太君卻已經歇晌,隻得回到萬花坊。
到了午後,麒麟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賀燕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麒麟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4),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5)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6),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隻管癡癡的坐著。賀燕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為什麽又不看了?”麒麟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賀燕一時摸不著頭腦,也隻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麒麟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7)!”賀燕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隻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裏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麒麟隻管口中答應,隻管出著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怡然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又來至金屋,更是金色依然,門窗掩閉。轉過翠竹軒來,遠遠的隻見幾個人在翠溪一帶欄杆上靠著,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麒麟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著。隻聽一個說道:“看他浮上來不浮上來。”好似韓玖麗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曼萍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隻管等著,他橫豎上來——哎,上來了!”這個是權仙蓉的聲兒。麒麟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裏一撂,咕咚一聲,三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麽促狹(8)?唬了我們一跳。”麒麟笑著從山子石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麽不叫我一聲兒?”曼萍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三哥哥這樣淘氣。沒什麽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才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著,叫你唬跑了。”麒麟笑道:“你們在這裏頑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麒麟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占占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著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著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 曼萍便讓韓玖麗,韓玖麗不肯。曼萍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麒麟說道:“三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麒麟道:“頭裏原是我要唬你們頑,這會子你隻管釣罷。” 曼萍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9)吞著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曼萍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迸的。雅敏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著,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著。曼萍把釣竿遞與韓玖麗。韓玖麗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韓玖麗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裏鉤了。韓玖麗道:“怪不得釣不著。”忙叫冰兒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10)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11)。韓玖麗笑道:“該誰了?”隻見權仙蓉道:“麟哥哥先釣罷。”麒麟道:“索性等蓉妹妹釣了我再釣。”說著水麵上起了一個泡兒。曼萍道:“不必盡著讓了。你看那魚都在蓉妹妹那邊呢,還是蓉妹妹快著釣罷。”權仙蓉笑著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將竿子遞與麒麟。麒麟道:“我是要做薑太公(12)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裏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麒麟掄著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麒麟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麒麟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麽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三人都笑了。一言未了,隻見釣絲微微一動。麒麟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曼萍道:“再沒見象你這樣鹵人(13)。”
正說著,隻見貞鏡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三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四個人都唬了一跳。曼萍便問貞鏡道:“老太太叫三爺什麽事?”貞鏡道:“我也不知道。就隻聽見說是什麽鬧破了,叫麒麟來問,還要叫奎大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麒麟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 曼萍道:“不知什麽事,三哥哥你快去,看什麽信兒,先叫貞鏡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著,便同權仙蓉韓玖麗走了。

麒麟走到權太君房中,隻見董夫人陪著權太君摸牌(14)。麒麟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權太君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赤腳道人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裏,你覺得是怎麽樣?”麒麟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著,倒象背地裏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麵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麽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裏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裏來,我的頭便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就跟做了一場大夢似的。”權太君告訴董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著慧蘭也進來了,見了權太君,又回身見過了董夫人,說道:“老太太要問我什麽?”權太君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麽樣?”慧蘭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掐人才好,見什麽人,掐什麽人。自己原覺很乏,隻是不能主手。”權太君道:“好的時候還記得麽?”慧蘭道:“好的時候好象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麽來著。”權太君道:“這麽看起來竟是他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回頭找個籍口攆了他兒子媳婦。倒是這個赤腳道人,無量壽佛,才是救麟兒、蘭兒性命的,隻是沒有報答他。”慧蘭道:“怎麽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權太君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待說。”董夫人道:“才剛老爺進來說起宗來運的娘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型部監(15),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麽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與斜對過當鋪裏。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裏那裏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他常到當鋪裏去,那當鋪裏人的內眷都與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又去說這個病能治,就用些神馬(16)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天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鋪裏人撿起來一看,裏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著呢,那老東西倒回來區這絹包兒。這裏的人就把他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裏麵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朱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17)裏,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鬧香(18)。炕背後空屋子裏掛著一盞七星燈(19),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著腦箍的,有胸前穿著釘子的,有項上拴著鎖子的。櫃子裏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賬,上麵記著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幹。得人家油錢香分(20)也不計其數。”慧蘭道:“咱們的病,一準是他。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韋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韋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21)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麽原故。還有,這幾天宗來運和他家的總是無精打采的,象有什麽事兒似的。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隻我在這裏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麒麟可和人有什麽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權太君道:“焉知不因我疼麒麟不疼才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董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他來對證。沒有對證,韋姨娘那裏肯認賬。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麵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權太君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隻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蘭兒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這邊吃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如意靈芝等傳飯。慧蘭趕忙笑道:“怎麽老太太倒操起心來!”董夫人也笑了。隻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慧蘭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著老太太吃。”正說著,隻見小春兒走來對董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麽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權太君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董夫人答應著,便留下慧蘭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吳禮說了些閑話,把東西找了出來。吳禮便問道:“欣兒已經回去了,他在鐵家怎麽樣?”董夫人道:“欣丫頭一肚子眼淚,說鐵姑爺凶橫的了不得。”因把欣萍的話述了一遍。吳禮歎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二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欣丫頭受些委屈罷了。”董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隻指望他以後好了好。”說著,嗤的一笑。吳禮道:“笑什麽?”董夫人道:“我笑麒麟,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裏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吳禮道:“他說什麽?”董夫人把麒麟的言語笑述了一遍。吳禮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麒麟,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裏,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奎兒幼時我疏於管教,大了也是這樣,不能指望了。麟兒還小,讀書進學還不遲。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裏的孩子,個個踢天弄井(22),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隻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的塾掌(23)是吳修吳大太爺,除了老太太,他原是族裏輩分最大的了,雖學問也隻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那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24)了事。我想麒麟閑著總不好,不如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董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麒麟懂事以來,就沒有認真叫他讀過幾天書,他又常病,竟耽擱了這麽些年。如今且在家學裏溫習溫習,也是好的。”吳禮點頭,又說些閑話,不題。
且說麒麟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三爺說話。”麒麟忙整理了衣服,來至吳禮書房中,請了安站著。吳禮道:“你近來作些什麽功課?雖有幾篇字,也算不得什麽。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一應經濟世務一概不理,鎮日不肯習字看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裏和姊妹們頑頑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麽樣,有什麽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拋開那些邪魔外道,單要習學八股(25)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龔成來,說:“明兒一早,傳福順跟了麒麟去收拾應念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裏去。”喝命麒麟:“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麒麟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萬花坊。
賀燕正在著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麒麟要人即刻送信與權太君,欲叫攔阻。權太君得信,便命人叫過麒麟來,告訴他說:“隻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麽難為你,有我呢。”麒麟沒法,隻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著送我到學裏去呢。”賀燕等答應了,同貞鏡兩個倒替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賀燕便叫醒麒麟,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福順在二門上伺候,拿著書籍等物。賀燕又催了兩遍,麒麟隻得出來過吳禮書房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裏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著去了。”麒麟聽了,心裏稍稍安頓(26),連忙到吳禮這邊來。恰好吳禮著人來叫,麒麟便跟著進去。吳禮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了麒麟上了車,福順拿著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吳修說:“老爺來了。”那吳修站起身來,吳禮早已走入,向吳修請了安。吳修拉著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麽?”麒麟過來也請了安。吳禮站著,請吳修坐了,然後坐下。吳禮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27),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隻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吳修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麵,靈性也還去得,為什麽不念書,隻是心野貪頑。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隻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吳禮道:“原是如此。目今隻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了些閑話,才辭了出去。吳修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吳禮答應著,自己上車去了。
吳修回身進來,看見麒麟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28)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福順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裏藏著。吳修道:“麒麟,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麒麟站起來道:“大好了。”吳修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29),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麒麟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麵一看。見那些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想著從今以後要在這裏打磨時日,何等的無趣,再則又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隻是悶著看書。吳修告訴麒麟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的悟性,我才曉得你到怎麽個分兒上頭。”說得麒麟心中亂跳。欲知明日聽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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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占旺相——占:占卜。旺相:亦作王相,這裏是指好運氣。《論語·命祿篇》:“春夏囚死,秋冬王相”。“囚死”、“旺相”本係陰陽家術語,凡行動得時為“旺相”,失時為“囚死”。
(2) 嚴詞——即嚴訓;父訓。嚴:指父親。
(3) 慪氣——招惹別人生氣;鬥氣。
(4) 《古樂府》——古代樂府詩集名,元代左克明編輯。共十卷。
(5) 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孟德:曹操的字。所引詩是曹操《短歌行》的頭兩句,意謂人生在世麵對有酒有歌的歡樂時光能有多少呢?當:對。
(6) 晉文——或指《西晉文紀》二十卷,明代梅鼎祚輯,通編晉一代之文。
(7) 放浪形骸之外——見晉代王羲之《蘭亭序》。放浪:放縱不受拘束。形骸:人的形體。
(8) 促狹——刁鑽機靈,愛捉弄人。
(9) 楊葉竄兒——一種淡水小魚,俗稱“鯧條魚”,形狀細長似楊柳葉子。
(10) 葦片——即浮漂。
(11) 鯽瓜兒——即小鯽魚。
(12) 薑太公——即呂尚,字子牙,本姓薑,因其先世封於呂,故又姓呂。曾隱居渭水之濱,周文王出獵,與他相遇,交談投機,文王喜曰:“吾太公望子久矣”。因號太公望,俗稱薑太公。傳說他曾在渭水邊用無餌的直鉤離水麵三尺之上鉤魚,說“負命者上鉤來!”故俗諺有“薑太公鉤魚,願者上鉤”之語。
(13) 鹵人——粗魯的人。
(14) 摸牌——即打骨牌。骨牌:又名“牙牌”或“牌九”。一種用獸骨或竹、木、象牙等製的娛樂品,也用作賭具。明代張自烈撰《正字通》說:“牙牌,今戲具。俗傳宋宣和二年臣某疏請設,……高宗時詔如式頒行天下,今謂之骨牌。”明代棲筠子著《牌統孚玉》說:“宣和舊製官牌二十四扇,雜牌三十二扇,今增之為大牌四十八扇,全牌六十四扇,共為四牌。”
(15) 錦衣府、型部監——錦衣府:又名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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