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羨富貴夏嫗遊公府 招邪魔麒麟夢真如
話說黃儻甫謀補了大名府缺,要去上任。轎子剛出城門忽停住,儻甫便問何事。那轎夫回道:“有一個鄉裏婆子領著一個小女孩,不知回避,那小孩竟撞了過來,因此爭吵。”儻甫便命打起轎幔,隻見那婆子口裏猶說個不停:“小孩家沒見過世麵,衝撞了大爺們,老婆子給你們磕幾個頭,放我們去罷。”儻甫便問:“你們急急的要往那裏去?”那婆子道:“進城到定府裏去。”儻甫道:“你是定府的親戚麽?”婆子道:“老婆子娘家姓夏,從前做過定府大老爺的奶媽,這是我的孫女兒香兒。”儻甫聽了,知道定府對奶媽都是極尊重的,也不敢怠慢,便道:“原來是夏嬤嬤。你們去罷,替我們問候一聲,就說黃儻甫請老太太、老爺安。”說著,放下轎幔,令轎夫把轎子抬到一旁,讓夏嬤嬤過去,然後才起轎上任去了。
這裏夏嬤嬤千恩萬謝的領了香兒進城,奔定府街而來。但見街市繁華,人煙阜盛,一片升平樂業景象。到了定公府,隻見府門前一座高大牌坊,上麵鐫著字,夏嬤嬤也不認識。過了牌坊,見兩扇黑油大門,門前兩旁有兩蹲石獅子,門卻不開。隻有東西兩角門開著,都有人守著。夏嬤嬤蹭到西角門,襝衽一禮,道:“煩太爺給通報一聲,就說八仙莊的夏嬤嬤來給太太奶奶們請安。”那守角門的是一個年輕的,不認識夏嬤嬤,見是鄉裏人,便不理睬。隻見從東角門裏出來一個老者,見這邊吵鬧,便走過來。夏嬤嬤一看,是東院三老爺處看祠堂(1)的梁岩,忙道:“梁大爺,不認得我了麽?”梁岩聽了,想了一想道:“你是夏嬤嬤麽?連老大還好麽?”
原來夏嬤嬤的丈夫名連貴,本是定府的一個管家,後來贖了身,同媳婦回了莊裏。等他兒子連柱兒娶了媳婦,便一病死了。夏嬤嬤將這些說了。梁岩聽了,搖頭歎息了一回,便命人去報給董夫人。其時董韓倪三夫人慧蘭等都在權太君那裏,正安慰茗筠呢。茗筠今日才從揚州回來,他父親已於正月裏死了,送了葬才回來的。想起父母都沒了,茗筠更加傷心落淚。眾人不免勸了一回。董夫人的丫頭小春進來,悄悄在董夫人耳邊說了幾句。董夫人便站起來,見沒人注意便出來了。誰知權太君早看見了,笑著向慧蘭道:“那丫頭鬼鬼祟祟的和你太太不知說了些什麽,你太太便出去了。你跟著去瞧瞧,再來回我。”慧蘭答應了,過董夫人這邊來,隻見董夫人正問小春:“你剛才說的什麽?”小春道:“外頭小廝傳進話來說,什麽八仙莊的夏嬤嬤來了,說是老爺的奶媽。”董夫人聽了,抬頭看見慧蘭,便令慧蘭命人去書房問老爺。一時,去的人回來說:“老爺說,‘小時侯的事,這麽多年了,都記不起來了。那夏婆子既說是,也不可怠慢了他。’”董夫人聽了,便命慧蘭料理,自己仍過老太太那邊去了。
這裏慧蘭即命董夫人的陪房(2)秦懷家的去接了夏嬤嬤來。一時秦懷家的同了夏嬤嬤進來了。見了慧蘭,秦懷家的便道:“這就是我才和你說的奎大奶奶。”夏嬤嬤忙跪下請安,又拉香兒磕頭。那香兒眼睛隻顧四處亂瞅,卻不睬他祖母。慧蘭令夏嬤嬤坐了,說:“你們也不常來走走,我們年輕一輩的那裏認得,倘或有什麽差池,叫外人知道了,不說你們不常來,倒說我們不知憐下。”夏嬤嬤早念了幾聲佛道:“我們莊稼人,走不起,來了叫府裏笑話。”慧蘭道:“今兒來,是有事,還是路過呢?”夏嬤嬤未語先紅了臉道:“沒有什麽事,今兒是特特來請老爺太太奶奶姑娘們安的。奶奶們一時高興了,有什麽賞賜,回去也好在鄰裏麵前誇口,說老爺這裏並沒有忘了我們。”慧蘭聽了,早明白了,正欲說話。隻見老太太那邊的丫頭牡丹來說:“老太太正為茗姑娘回來高興,聽見夏嬤嬤來了,說要留住呢。明兒是老太太生日,還要唱戲喝酒呢。老太太已命人去權侯府裏請權姑娘去了。”夏嬤嬤聽了,又念佛道:“我幾世修來的福分,勞動老太太也知道了。”牡丹說:“老太太還請奶奶和夏嬤嬤快過去呢。”
慧蘭聽了,便和夏嬤嬤過權太君那邊去。隻見那些姑娘婆子們站了一地。那權太君向夏嬤嬤道:“你也不常來,我都不認得了。我們都成了老妖精了!明兒是我生日,你住幾天再家去,在這裏熱鬧兩天。”夏嬤嬤巴不得(3)留下,便給老太太、太太們請了安,謝了。權太君想董夫人等說道:“咱們也不必叫親戚們知道,隻去請董舅母來,大家籍此樂一樂。”眾人答應了。自有慧蘭安排夏嬤嬤住處。不在話下。
明日一早,丫頭來報:“權姑娘到了。”麒麟等早接了出來。原來這權姑娘,名叫仙蓉,是權太君娘家侄子的女兒,他父親早死了,現有他叔叔權續撫養。麒麟接住道:“妹妹這麽久也不來,必定是忘了我們了。”權仙蓉道:“扯臊(4)!你怎麽不使人接我去?”正說時,那董舅母領了丫頭翡翠也來了。大家一同去見權太君。自然又是一番請安問好。一時酒席擺好,權太君便命眾人入了座。麒麟和茗筠都坐在權太君左右,其他的人都序齒坐了。眾人便一個接一個的都給權太君祝壽。外麵吳禮吳信等也在門外給老太太請安,祝老太太壽比南山。權太君擺擺手道:“你們的心我知道了,都出去罷,讓我們娘兒們樂一樂!”吳禮等答應起來去了。
這裏眾人喝酒談笑。慧蘭站起來道:“這麽著不熱鬧,咱們也學那外頭老爺們行個酒令,讓老太太今日好好樂一樂,如何?”眾人都說好。權太君笑道:“既行酒令,命如意看住酒。”慧蘭知道權太君所行之令必得如意提著,便笑著將站在權太君身後的如意拉過來。如意笑道:“要行什麽令?別的都太難,又沒意思,不如擊鼓傳花(5)罷。傳到那個手裏,喝一杯酒,將一個笑話。如何?”眾人還未說話,夏嬤嬤站起來道:“這酒令我可不會,我不作數。”曼萍道:“嬤嬤,你坐著罷,說不定花兒到不了你手裏呢。”夏嬤嬤隻得坐下不言語了。如意便命丫頭們擊鼓。那鼓咚咚的響了一陣,那花兒恰到慧蘭手裏停住。權太君道:“說不樂了我們,要罰的。”慧蘭笑道:“我本不會說,隻是跟了老太太這麽久了,也學了點兒。今日為老太太生日,就勉強說一個罷。”韓夫人的媳婦尤潔笑道:“不用多說,你就快講罷。”慧蘭便喝了一杯酒,說道:“那齊天大聖保唐僧取了真經,如來佛祖封他‘鬥戰勝佛’。鎮日不過是念經看書,比不得從前在花果山的逍遙自在。這一日,齊天大聖憋不住了,便偷偷兒溜了出來。想起王母蟠桃園裏的桃子好吃,便搖身一變,化做一個俊俏的小媳婦,悄悄來到蟠桃園中,剛摘了一個桃子,就被看園的土地發覺了,舉起拐杖照著大聖身上亂打,嘴裏還說:‘當年那孫猴子偷吃蟠桃,王母上報玉帝。玉帝大怒,罰我做三百年苦役。這還不解氣,又打我屁股八十大板。今日你這小娘子又來偷桃,你是成心想讓玉帝把我的屁股打成肉醬麽?’大聖連連告饒道:‘土地,土地,饒了我罷。今日是定公府老太太生日,我不過偷幾個仙桃給他祝壽去的。你便再捱玉帝八十大板,能讓權老太太高興,屁股爛了也值得!’”眾人聽了都哄堂大笑,都說:“蘭丫頭講的雖不雅,倒也有趣兒。”權太君笑道:“蘭丫頭,那孫猴兒就是你了。”慧蘭道:“老太太既高興,就多喝兩杯罷。”
接著,丫頭們又開始擊鼓。曼萍仙蓉等要作弄夏嬤嬤,便令如意使眼色與擊鼓的丫頭,那花兒便在夏嬤嬤手裏停住了。夏嬤嬤道:“饒了我罷,我們莊稼人那會這個,平日做活兒累了,在地頭歇著不過講些莊裏的舊事兒。”權太君道:“揀你會說的講一個,湊湊趣兒罷咧。”夏嬤嬤隻得喝了一杯,講道:“聽我死鬼男人說,我們八仙莊原來不叫這個名兒,叫什麽薑家莊,薑姓是大戶。不知道是那個朝代的事了:有一天薑家莊來了八個討飯的叫花子,是一個老婆子領著七個男的。那幾年正是連年荒旱,人們那有吃的給他。姓薑的有幾戶富些的,見那要飯的上門,便往外攆,說‘你們倒自在,成日家也不用幹活兒,光吃現成的。有也不給你們。’那家的小孩子拿了一塊餅子給那些討飯的,也被他父母奪了過來,扔給狗了。那些討飯的又到了姓連的家來。那姓連的已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剛做了一鍋野菜湯,自己沒喝,都分給那些叫花子了。後來,沒過多久老天爺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那姓薑的都被淹死了,獨那姓連的一點兒事沒有,住的地方,腳下的地兒還會升高,直升到跟小山兒一樣。到如今,我們莊裏還有那座高坡呢。人們都說,那八個叫花子便是八仙,不是一個老婆子七個男的麽?那老婆子必定是何仙姑變化的。因此上,人們修起了廟,供著那何仙姑等。誰有了病什麽的,到廟裏燒香乞求,和那些菩薩一樣靈呢。從那以後,我們那地方就叫‘八仙莊’。”權太君聽了道:“人還是要行善的好。”慧蘭卻不信這個話,因道:“你講的這是笑話兒麽?如意姐姐快過來罰他三大杯!”如意便過來要罰。
正鬧著,管戲子的婆子上來回:“小戲台已在院裏搭好了。就演呢,還是再等一會子?”原來定府自己有一幫小戲子,都是些小女孩子們,幾個婆子管著的。權太君道:“就演罷。”那戲台上便鑼鼓一齊響起來。權太君點了戲,自然是幾出熱鬧吉慶戲文。權太君和眾人直熱鬧了一天,到晚才散了。
到了明日,權太君因昨日高興多吃了些,今兒一早便覺不舒服,便命董夫人等,“派人跟著夏嬤嬤,讓他和他孫女兒園裏逛逛去罷。”董夫人便命慧蘭秦懷家的和幾個婆子同夏嬤嬤去園裏。慧蘭的女兒吳瑕拉了奶媽也要跟著去。於是,一行幾個人便來至藏春園門口。隻見正門是一個月洞門,兩扇門卻開著,幾個婆子在那裏守著。夏嬤嬤等進去,隻見迎麵是一方大水池,池裏滿是敗蓮枯荷,正中一座長長的曲橋,橋中間有一亭。婆子告訴夏嬤嬤:“這亭叫怡然亭。”夏嬤嬤道:“我知道。我雖然離開府裏這麽多年了,這些還記得的。隻是我晚些時來就好了,等池裏荷花開了,才好看呢。”說著,一行人過了怡然亭橋,先向東來到萬花坊。此時正是早春天氣,院中那些千百株花兒開的也不少,五顏六色,煞是好看。隻是麒麟卻不在,隻有賀燕、繡翠、貞鏡、玉扣等迎了出來。慧蘭問麒麟做什麽去了。賀燕道:“在茗姑娘那裏呢。”便叫眾人屋裏坐。慧蘭擺手道:“瞧瞧就走。”說著領眾人瞧了出來,向北走了一段石子路,到了一處假山環護的所在。隻見院中一座飛樓突兀而立,門上有字,道是:“燕子坳。”
原來,自茗姑娘從揚州回來,因老太太過生日,麒麟也無暇和茗筠說話,所以今日來找茗筠。那茗筠想起父母雙亡,獨剩自己寄人籬下(6),雖老太太還疼些,麒麟還知冷熱,可以後終究怎麽好?所以昨兒哭了一夜,今兒早飯也沒吃,鄧奶媽和玲瓏才勸住了。隻見盈兒進來說:“麟三爺來了。”說著話,隻見麒麟已進來了。那麒麟見茗筠滿臉淚痕,便道:“妹妹又傷心了?身子本弱,要節製些才好。”玲瓏道:“茗姑娘自去了一趟南邊回來,這幾天沒人時總時常獨自落淚,麟三爺你也勸勸。”麒麟聽了,見桌子上展開鋪著一方帕子,上麵放著一個香囊扇袋,便笑道:“這是妹妹繡的麽?是送給我的麽?”說著拿起來瞧。茗筠忙過來奪,麒麟早揣進了懷裏。茗筠道:“我的東西都是好的麽,什麽也都拿了去?”正說著,慧蘭夏嬤嬤等進來。茗筠忙讓座。慧蘭笑道:“你們兩個天天在一處,既好的這麽著,我明兒就回了老太太,茗丫頭就做了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吳瑕在一旁拍著小手說“好”。茗筠早紅了臉,各自去和夏嬤嬤說話。香兒忽見架上鸚鵡,嚷著要取來頑。夏嬤嬤道:“這鳥兒咬人的,可不敢惹他。”便向茗筠道:“今兒要家去了,來和姑娘們辭行的。”茗筠麒麟等又說了一些挽留的話。慧蘭道:“我們還要到別處去呢。”
大家出來,仍向北去,見一條小溪,流向那邊去了,溪上一座石橋。過了石橋,來至一處所在,門上寫的是“菊苑”。秦懷家的道:“這是孝二奶奶的住處。因他是個孀居,老太太讓他也住進園裏,閑時也好教導這些姑娘們。”說著慧蘭等進去。隻見尤潔正在屋裏教他兒子吳梅讀書呢。衝門兒北牆上掛著一幅“菊花迎雪”圖,寫著“冷節遺芳”四字。慧蘭笑道:“你也學那古人什麽‘吳母教子(7)’麽?”尤潔見他們進來,笑著讓座,又叫丫頭白璧端荼來,因說道:“大嫂子,你雖能說,隻是不讀書,古人隻有一個孟子,那有你說的‘吳母’二字。”慧蘭道:“我沒說錯。你是吳家的媳婦,可不是‘吳母’麽?”夏嬤嬤說道:“梅哥兒這麽小的年紀,倒知道用功,將來定會做上大官,父母也會沾些光的。”尤潔聽夏嬤嬤說“父母”二字,想起吳孝早死,婆婆又不知疼憐,娘家又無人,雖與杭州尤府是本家,那如自己父母,不由傷心起來,見慧蘭在這裏,隻得忍住。慧蘭見吳梅年紀雖小,卻很懂事,想起自己的兒子吳玉早死,不覺心裏辛酸,隻得勉強說笑。大家又說了一會子話,夏嬤嬤道:“還要到那幾處去瞧瞧。”便和慧蘭等別了尤潔,離了菊苑。
出來折而向西,路過聚景堂,因無人住,便沒進去。再往西去,來至一帶水域環護的一處地方,隻見戶外數本蒼鬆,庭中一叢翠竹。秦懷家的道:“這是翠竹軒,大小姐住在這裏。”剛進去,卻聽裏麵正吵嚷呢。原來是欣萍的丫頭壽兒等同幾個婆子絆嘴,見慧蘭等了,都住了口。慧蘭道:“什麽事這麽沒王法的亂嚷?你們姑娘呢?”壽兒忙回道:“在裏屋繡花呢。”欣萍在裏邊聽見了,趕快出來,說:“大嫂子裏邊坐,別理他們。”慧蘭卻不進去,因問壽兒到底為什麽事吵嚷。壽兒回道:“這幾個婆子在姑娘跟前訴苦,說什麽‘姑娘香料拿用了我們的銀錢了。如今我們的錢都被花完了,大奶奶又不發月例銀子(8),叫我們怎麽用?’因此向姑娘要銀子。姑娘氣得沒注意,不理他們。我們看不過,便說:‘你們賭錢賭輸了,便賴姑娘用了你們的銀子?如今姑娘的月例銀子也沒得呢。’他們便說:‘奎大奶奶忒貪得無厭。屋裏銀子堆得沒住放了猶嫌不足,還要拿我們的月例出去放賬取利,不管我們的死活!’我正說‘你們別在這裏瞎纏,有膽子在大奶奶跟前說去。’你們就來了。”慧蘭聽了,笑著向那幾個婆子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打諒這裏是什麽地方?就敢胡言亂語?”回頭命秦懷家的:“去叫幾個人來,把這幾個老貨捆了,扔進柴房裏關幾天。看他們還有膽子胡 (9)麽?”秦懷家的答應,叫了幾個人,不顧那婆子們磕頭討饒,通同捆了。欣萍道:“大嫂子放了他們罷。他們也不過一時糊塗說錯了話。”慧蘭不理,命秦懷家的押了他們去了。夏嬤嬤道:“大姑娘真真是個老實人。在我們鄉屯裏可不興這樣老實,人老實了會受欺負的,將來嫁了人也要受男人的氣。”跟他們來的一個婆子見他說話無禮,忙和他使眼色,不讓他說。欣萍聽了,也不在意,還讓慧蘭等坐一坐再去。慧蘭因這一鬧,不願再坐,便領了夏嬤嬤等辭了出來。
一行人向南繞過一座土山,來到明月閣。卻見雅敏和幾個小丫頭在院裏澆花兒呢。見他們來了,雅敏便說:“姑娘在閣樓上看《列女傳》呢。”說著命一個小丫頭去回稟。一時曼萍下來,笑道:“大嫂子管理家事,天天忙得什麽似的,今兒倒能陪夏嬤嬤到我這裏來。”慧蘭道:“可不是麽,等閑了我回了老太太,讓你幫著料理料理才好。”曼萍笑道:“我可比不得大嫂子,那裏有這樣能幹。”說著又同夏嬤嬤問好。夏嬤嬤道:“今兒我和香兒家去,特地來和姑娘們辭行的。”曼萍聽了向雅敏道:“去把我以前所穿過的衣服拿幾件來,給夏嬤嬤帶了去,換了錢也好過活兒。”雅敏取了來。夏嬤嬤忙千恩萬謝的接了。曼萍道:“閑了再來,你走時,我就不過去送了。”夏嬤嬤道:“那裏敢勞動姑娘。”說著隨眾人辭了出來,仍向南去。
過了一片桃林,就到了茹萍住的清風院。隻見瑰芹寶瓊看著幾個婆子打掃遊廊呢。慧蘭道:“三妹妹最愛幹淨肅靜。”瑰芹回頭見他們來,忙要去回茹萍。慧蘭止住道:“姑娘做什麽呢?”瑰芹道:“在屋裏作畫呢。”慧蘭便向夏嬤嬤道:“三姑娘作畫咱們不好打擾,別進去了。”夏嬤嬤點頭,見香兒嚷著要看畫兒,便打了他一下。眾人出來。
慧蘭道:“金姑娘處,咱們還沒去呢。”便領夏嬤嬤等,向東沿著水池邊走了幾步,又折向北,過了幾處花圃,才到了金屋。夏嬤嬤道:“金姑娘很該住在這裏,這‘金屋’也有一個‘金’字。隻是這裏收拾的太冷清了些,連一盆花兒也沒有。從前我在府裏時,這裏可不是這樣子。”慧蘭道:“可不是麽,我們也要給金姑娘添些花兒什麽的,可他不愛這個。”夏嬤嬤道:“一個人忒這麽著,怕不是好兆。”正說道,屋裏的人聽見了,一個人探頭出來瞧。慧蘭卻從沒見過他,看著也不像丫頭,便問:“你是誰?是那裏的?”那人回道:“我叫春蓮。是董大爺那邊的人。”慧蘭也聽說了董家之事,便知這春蓮就是買的那揚州女孩子了。正想著,如金如紅也都出來,讓大家屋裏坐,命翠麗上荼。如金因說:“我正想領春蓮給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請安去呢。因老太太的生日,也就沒提。”慧蘭道:“過幾天再讓老太太見罷,老太太身上不舒服呢。”如金點了點頭兒。夏嬤嬤道:“姑娘們才剛在屋裏做什麽呢?”如金道:“沒做什麽,不過說些沒用的閑話。”如紅道:“才剛春蓮說金姐姐戴的這金鐲子沉甸甸的有什麽趣兒,我便告訴他:聽媽說,小時候有一個道士給姐姐算命,叫戴上的,說以後遇有玉石之物的才可結親。”如金不等說完,早出聲喝止了,又笑道:“別信他胡說。”夏嬤嬤道:“善哉,善哉!道士的話極靈的。”因提起辭行的話,自然又是一番客套。眾人又坐了一坐,便告辭出來。
慧蘭等離了金屋,出了藏春園回來,路過韋姨娘處,卻見一個渾身邪裏邪氣的婆子進去了。夏嬤嬤覺得奇怪,便問是何人。慧蘭道:“這是我們這裏的奴才宗來運的娘。整日裝神弄鬼的給人看病,人都叫他宗道婆。如今還不知又要害那個呢。”說著,隻見如意迎麵過來說:“夏嬤嬤今兒要回去的話,也不用去給老太太辭行了,老太太剛讓太醫瞧了,正歇著呢。”於是慧蘭先回自己處等著。夏嬤嬤便領著香兒到董韓倪三夫人各處瞧了一瞧,隻沒去吳廉之妻鍾青處。本要去的,門上丫頭告訴說“廉大爺在裏頭”,便嚇得不敢進去了。回至慧蘭處,銀杏說:“奶奶去老太太那裏了。”夏嬤嬤便說要家去。銀杏道:“奶奶留下話來說,不能叫你空來一趟, 這裏是三十兩銀子,你要不嫌少,就拿了去。”夏嬤嬤道:“我們連家永遠記著奶奶的恩。”銀杏又道:“我已命外頭小廝套好了車,讓他們送你出城。”夏嬤嬤忙又謝了。隻見吳瑕拉著奶媽來說道:“夏嬤嬤,不次來給我帶些隔年的蟈蟈來罷。”夏嬤嬤道:“我記著姑娘的話呢。”便拉著香兒出來,上了車去了。銀杏送至二門便回來了。不提。
卻說那宗道婆來至韋姨娘處,卻聽他娘兒兩個正絆嘴呢,便隔窗細聽。隻聽那吳才嚷道:“老太太和太太就知道疼那麒麟,見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韋姨娘道:“我的小祖宗,你小聲點兒!他們連吳奎還不怎麽待見(10)呢,他倒是長子,何況我們?”吳才道:“你有本事讓他們都敬重你,讓那麒麟死,我才服你。”宗道婆聽了,心下暗喜,便打起簾子進去。見他來了,那吳才便出去了。韋姨娘道:“你做什麽來了?”宗道婆道:“我來瞧瞧兒子和媳婦。我這幾日沒來,你還好麽?”韋姨娘歎了一口氣,沒言語。宗道婆道:“好好的歎什麽氣呢?”韋姨娘道:“你也不是外人,常來府裏的,難道瞧不出他們從不把我和才兒當人麽?如今那慧蘭管家,老太太又疼他,便得了靠山似的,誰也不放在眼裏。我和才兒一點兒好處也得不著。”宗道婆道:“我倒有法兒治他們,隻怕你舍不得銀子錢。”韋姨娘忙道:“隻要能治住那慧蘭和麒麟,你要銀子我給你。銀子不夠,還有幾件衣服呢。”宗道婆道:“既是這樣,你聽我說。”便和韋姨娘耳語了一陣,又說:“須得拿銀子在神前許了願才好。”韋姨娘道:“這管用麽?”宗道婆道:“你放心罷咧,定能教他兩個活不成!”於是二人又細語了一陣,計議妥當。宗道婆拿了銀子回去,不知做些什麽。暫且不言。
且說麒麟在燕子坳逗茗筠說了一會子話,正欲回去。茗筠道:“成日家見你戴的那靈玉麒麟究竟也沒有細看。今兒摘下來讓我們賞鑒賞鑒。”麒麟道:“什麽希奇物兒,眾人都當作寶貝,將來我若做道人和尚去倒是個累贅呢。”玲瓏道:“三爺又在我們這裏說呆話了。”麒麟從項上摘下靈玉麒麟來,遞給茗筠瞧。茗筠拿在手裏,隻見那靈玉麒麟小如省卵,上麵鐫有幾個小字依稀可以辯認,正麵是:“靈玉麒麟”。背麵是:“瑩潤如酥,福祿永享”。茗筠道:“這麽小的一點子東西,若含在嘴裏不說誰也不知道。這麒麟雖小巧玲瓏,倒也不乏其威。”麒麟道:“你既喜歡便送給你罷。”茗筠:“這是你的命根子,我如何敢要?”盈兒道:“我聽董舅母那邊的丫頭說,他們太太說,金姑娘戴的金鐲子,是因為一個道士說將來遇有玉石之物的人才可嫁他,這叫什麽‘金玉姻緣’,才戴上的。”茗筠聽了便不言語,把靈玉還了麒麟。麒麟早已生氣,說道:“ 我偏不信‘金玉’之說。看我摔了這麒麟,還說什麽‘金玉緣’麽!”便抓住靈玉麒麟從項圈上拽了下來,舉手要摔。玲瓏見盈兒說話不防頭(11),早和他使眼色了。又見麒麟要摔靈玉麒麟,忙過來一把攥住麒麟的手說:“三爺這是何苦來!在這裏摔壞了它,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該說姑娘不攔著了,好好的又給姑娘惹些煩惱。”麒麟聽了有理,隻是訕訕的,又坐了一坐,便攥著靈玉麒麟回萬花坊來。
賀燕等出來接著。繡翠笑道:“三爺在茗姑娘那裏坐著,我說早忘了萬花坊了,誰知三爺還知道回來呢。”麒麟不理,悶悶的躺在炕上。賀燕道:“又發什麽呆呢。起來吃飯罷?”麒麟搖頭,說不餓。賀燕又道:“你倒是多少吃一點子啊?”貞鏡忽見麒麟項圈上沒有了靈玉麒麟,便問道:“三爺,靈玉呢?”麒麟心裏納悶,便道:“丟了!”賀燕等聽了,都吃了驚。賀燕急道:“這命根子如何能丟!”便命小丫頭們院裏找尋。麒麟見無人注意,便把靈玉含在口裏。一時小丫頭們到處都找遍了,皆說沒有。賀燕貞鏡等也在屋裏找了一番,也沒有。賀燕又急又怕,問麒麟道:“我的小祖宗,到底是丟在那裏了?”麒麟隻不言語。繡翠想起麒麟從燕子坳回來,便道:“該叫人去問問茗姑娘,看他知道不知道。”麒麟想起又招茗筠傷心,忙吐出靈玉來道:“在這裏呢。”貞鏡道:“三爺原來沒丟,倒叫我們擔驚了一會子。”賀燕道:“三爺頑呢,也不該拿這命根子唬人。倘若真弄丟了,叫我們怎麽跟老太太、太太說,我們還有活的理麽?”麒麟心裏正覺歉疚,隻見小丫頭子回說:“外麵東城的翔大爺來了。”麒麟便叫:“請進來。”賀燕等忙回避了。隻見那吳翔左顧右盼的進來了。麒麟坐在炕上問道:“怎麽今兒有心來瞧我?”因叫他坐。吳翔告了坐,回道:“來給父親大人請安來的。”麒麟聽他“父親大人”等字,不覺怔了怔,因又說道:“嶽姑娘回南邊去一趟,一路上倒多虧你照應,方平安無事。”吳翔道:“父親大人說那裏話來,這點子小事,兒子還辦不來麽?”麒麟聽他這話,便問道:“何故如此稱呼?”吳翔忙離座跪下,磕頭道:“兒子情願認在父親大人膝下,盡些孝心,以後請父親大人多疼些兒子罷!”麒麟聽了倒被他逗笑了。繡翠等在裏邊也抿嘴兒樂,隻不敢笑出聲兒來。麒麟笑向吳翔道:“好了,起來罷。”吳翔又說:“多謝父親大人。”方起來,坐下又與麒麟說了一會子話,見麒麟有些煩意,才告辭去了。
賀燕等出來道:“沒見過這樣不知羞的。”麒麟道:“如今比這個更可笑的世上多著呢。”正說著,忽覺頭上象捱了一棍子一樣,疼的昏倒在炕上。賀燕等見了皆慌了,亂叫“麒麟”的名字。麒麟卻似是死了的一般,那裏聽得見。賀燕無法,隻得去回了董夫人。董夫人忙過來,見了麒麟這樣光景,心道:“你大哥不爭氣,沒掙得功名,隻一味高樂,再者他又不是我親生的,因此隻叫他管理些家事;隻望你將來成人,取得功名,這定府的冠帶家私(12)便是你的了。如今萬一你有些不好,我的心不白費了麽?”便大哭起來。賀燕忙勸住。董夫人知老太太最疼麒麟,也不敢瞞著不報,便命小丫頭去回權太君。
那時董舅母權仙蓉等尚未回去,在權太君屋裏說話呢。權太君因道:“我看金丫頭比我的這些孫女還好,不知將來誰有福娶了做媳婦。”權仙蓉道:“提起金姐姐,我正想和董太太說呢:金姐姐是金命,又戴著金鐲子,住的又是‘金屋’,真是處處都是金了。”董舅母道:“都是小時候一個道士讓戴的,說什麽是命裏所招,將遇有玉的便成婚姻。我也不信,隻是他父親硬要他戴上了。”正說著,小丫頭來回:“麒麟不好了!”權太君驚道:“怎麽了?”小丫頭道:“先還好好的,說著話就昏過去了。”董舅母道:“別是招了魔罷?”權太君不顧多說,扶著仙蓉同董舅母顫巍巍的過來。見了麒麟人事不省,也傷心落淚。正在六神無主時忽聽小丫頭回道:“奎大奶奶瘋了!”權太君流淚道:“這不要了我的老命了麽!”隻得令如意去瞧。
原來慧蘭去瞧權太君的病,見已經無事,便和董舅母仙蓉等說了一會子話,就回來了,誰知正吃飯,忽然扔下碗,兩眼瞪直,大叫著跳下炕來,見誰掐誰的脖子。銀杏忙叫進幾個婆子強按住了。吳奎又不在家,便叫小丫頭去回權太君。如意來瞧了。見了銀杏,又說了麒麟的病,便回來回權太君。此時,吳禮等也知道了,即命人去請太醫來。一時太醫來了,先看麒麟的病。眾人回避了,隻權太君守著。權太君問道:“這位先生好麵善。”吳禮道:“這是宮裏常來的鞠铖鞠太醫。”那鞠太醫瞧了麒麟慧蘭等,開了方子去了。兩處的人各自給麒麟慧蘭灌了藥。一連幾日,卻仍不見好轉。又請了幾位大夫,皆不中用。
一日,吳禮正無主意,小廝勿勿跑來報:“外麵一個道士闖進來了,說是來救什麽‘護花使者’小的們擋不住,隻得搶到頭裏來稟報老爺。”吳信也來瞧麒麟,聽了便道:“讓我領幾個人打他個半死,攆了出去。”正說著,那道士已進來了,給吳禮等施了一禮,說道:“尊府自有寶貝可降魔治病,何必煩惱!”吳禮見這道士相貌不凡,後背一口寶劍,又出言離奇,便道:“道長此話何意?”道士道:“靈玉麒麟何在?”吳禮聽他說出“靈玉麒麟”,也素知靈玉怪異,這道士或許真有些來曆,便請進裏麵,叫眾人回避了,先瞧麒麟。那道士把那靈玉麒麟托在手裏,口中念念有詞,然後把他放在麒麟胸口。又摘下寶劍,讓人拿去掛在慧蘭屋裏。眾人都在裏間聽著,隻權太君在外麵,吳禮陪著那道士。不必細述。
卻說麒麟疼昏過去後,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麵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用鐵鏈子套了他,推推搡搡就走。出了府,不知走到一個什麽地方,隻聽一陣簫聲傳來。那些惡鬼聽了害怕,嚷道:“韓湘子來了,快逃!”便棄了麒麟,頃刻不見蹤影。隻見一個年輕道士手持玉簫從那邊來了,見了麒麟道:“使者請隨我來。”麒麟不知要帶他到那裏去,隻得跟著。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走了萬裏之遙。至一所在,隻見迎麵一座牌坊,上麵有字,麒麟也無心去看。展眼到了一座宮門前,那道士讓他等著,各自進去了。隻見又從那邊來了一個官者模樣的人,見了麒麟喝叱道:“那裏來的狂徒,敢在這真如仙境停留!”麒麟正不知如何答話,宮門內出來一個提著花籃的童子模樣的人,說道:“國舅爺,不可動粗,這是護花使者,淨心菩薩請進去呢。”說畢,領了麒麟進去。隻見門上有匾,道是:“三教合一”;還有一副對聯:“佛仙凡個個向善,儒釋道教教同源”。麒麟也不敢多看,見了那淨心菩薩,施禮道:“不知菩薩有何吩咐,這裏又係何處?”淨心菩薩道:“使者果不記得這裏了麽?”麒麟道:“實是不知。更不知這裏人等竟何以‘使者’相稱。”淨心菩薩笑了一笑,正欲說話,侍女來報:“張果老和史飛史顯之先生來了” 菩薩命:“請進來。”那侍女出去,領張果老和史顯之進來。大家見了禮。淨心菩薩向史顯之道:“恭賀先生得道成仙。”史顯之道:“這位公子是誰?”張果老道:“這即是我和你說的‘護花使者’。”史顯之因道:“使者那靈玉麒麟,可否借我一觀?”麒麟便把那靈玉雙手奉上。史顯之接過仔細瞧了一遍,歎道:“果是一件極精致奇異之物。”說著,將靈玉還了麒麟。同了張果老辭了淨心菩薩,下界雲遊去了。
這裏淨心菩薩道:“請使者隨我到‘情窟’一遊。”說著,領著麒麟到了一處地方,卻是一間配殿,寫著“情窟”二字。殿門開處何仙姑早迎了出來,淨心菩薩便將麒麟交與他便飄然而去。那何仙姑將麒麟讓進殿內,隻見裏麵有好些大櫥,櫥門上都貼著字形,寫的是“北京”“南京”等地名藉貫。何仙姑命侍女打開寫著“杭州”的櫥門,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來,遞給麒麟瞧。麒麟接過一看,上麵寫著《杭州女兒錄仙簿》,左綴小字:“主子”。 麒麟想道:“我們吳家原藉正是杭州,不知道冊子裏寫些什麽。”便揭開觀看,隻見裏麵所錄的是一些詩,每麵一首,道是:
潔質貞身誰做媒?有才有德自為魁。
茗香筠翠已難見,如菊金娃心已灰。(13)
其二曰:
漫言萍草風吹散,隔歲相逢別樣鮮。
遠適海疆悲分別,綱常大體說兄前。(14)
其三曰:
星伴雲偕入九霄,五行之外獨逍遙。
夜闌靜室蒲團坐,盜賊迷香劫美嬌。(15)
其四曰:
仙苑芙蓉含露開,名花豈可任人裁。
郎君一載魂歸去,遺卻嬌妻淚滿腮。(16)
其五曰:
欣女溫馴淚染巾,鐵心如蠍惡言頻。
怨魂一縷歸何處?哭向真如了夙因。(17)
其六曰:
隻緣昔日畫仙遊,悟得今陪古佛修。
嬌俏吳門矢誌女,緇衣穿上棄裙綢。(18)
其七曰:
慧質嬌娃慣理家,到頭誰似玉無瑕?
昔曾接濟一村嫗,幼女田園賞桂花。(19)
其八曰:
潔身自愛守孤幃,四德三從未敢違。
教子成人入宦海,鳳冠霞帔映餘暉。(20)
其九曰:
鍾家姊妹好容顏,無奈遭逢兩凶頑。
青女長綾魂索去,絲姝劍逝望雲山。(21)
看到這裏,麒麟一首也不解,直昏昏欲睡,又覺頭疼,何仙姑見了,便不讓他再看下麵的,又拿出一冊讓他看。這冊卻寫的是《杭州女兒錄仙簿》,左綴:“奴才”。 麒麟欲待不看,又不敢放下,隻得揭開瞧了幾麵,寫道是:
繡補翠裘半夜間,狂風吹折一枝蓮。
病軀豈抵寒霜浸,且護芙蓉做女仙。(22)
其二曰:
賀卿燕爾尚逡巡,委曲誰來釋夙因?
開櫃猶存舊日物,汗衫隱隱是冰人。(23)
其三曰:
可憐母逝父成仙,更歎嬌花雌虎煎。
埋首苦熬虹散日,春回冬去勝於前。(24)
看到第三首,麒麟實是看不下去了,心道:“仙界難道也有此無聊文字麽?”忽然旁邊一個敞懷露腹的胖道士大叫道:“懵懂蠢材!未悟玄機,氣殺我也!”說時,手持巴蕉扇向著麒麟扇了一下。麒麟便覺身子如一片輕葉,又似箭離弦一般飛去。麒麟嚇得閉眼大叫。忽聽噗通一聲,似落入水中,麒麟急睜眼一看,卻是一條河。麒麟用力遊水,卻見岸邊坐著一個手拄鐵拐的瘸腿道士,忙問道:“這是何處,道長何名?”那道士道:“此是急流津也。我在此恭候多時了!”麒麟大喜,正要上岸,忽見水中無數惡鬼來拖,急叫:“道長救我!”那道士說道:“使者一迷至此,還不覺醒麽?”說著,手中鐵拐一指,惡鬼俱無影蹤。忽見那邊射來一道金光,道士救麒麟上岸,抓住麒麟向金光來處拋去,說聲“去罷!”
待落地時,麒麟睜眼一看,卻是在炕上,老太太老爺都在旁邊,便說道:“我才剛做了一個怪夢,到了一處地方,那裏有好些冊子,隻是記不清寫的是什麽了。”權太君等見麒麟醒來,都喜極欲泣,那裏還管麒麟說些什麽。吳禮也放了心,出來找道士。人回:“大奶奶也好了,那道士正索劍呢。”吳禮過去,見那道士收了劍,和吳奎說了幾句話要走。吳禮忙攔住道:“仙長何名,請在敝府盤桓兩日,自有薄禮奉謝!”道士道:“貧道姓呂。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終有盡時,索之何益?”說完飄然而去。吳禮歎息了一回,與吳奎分了手,自回書房歇著。
聞得麒麟病好,姊妹們都來看視,獨那茗筠自麒麟生病,一連幾日哭個不住,日日對天祈禱,望麒麟早早病愈安康;今見麒麟無事,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地。權仙蓉見府中已無事,便告辭去了。隻說那韋姨娘在房裏聽得麒麟慧蘭被道士所救,心裏有鬼,也不敢出來了。麒麟慧蘭雖則醒轉,尚不能起床,隻得靜臥將養,不題。
一日吳智來書,說“任期已滿,不日將回京。”等語,權太君韓夫人聽了,都心裏喜歡。自此都盼吳智回來。
那日,韓夫人正躺著歇息,人回:“老爺回來了。”忙接了出來。那吳智同韓夫人匆匆敘了幾句話,便到權太君那裏,請了安,說道:“此任學差(25)尚無差錯,如今已複了旨,主上嘉獎,給假一個月,一月之後仍作京官,候旨題升。”權太君聽了甚喜。吳智複道:“此外尚有一事稟明老太太,請老太太作主。”權太君問何事。吳智道:“如今欣萍年紀已大,尚待字閨中。兒子意欲許與鐵家。這鐵家本是珠寶巨商,家私萬貫。其父已死,兒子名世心,年未滿三十,家裏有的是銀子,便常與官府來往,今已捐了同判。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權太君聽了,因那鐵家不是詩書官宦之家,心下不樂,但吳智是欣萍父親,自己不便多管,隻說:“你既願意,就依你主意便是。隻是要姑爺好才不辱沒了我的孫女兒。你叫你媳婦去見大太太討他個主意。欣丫頭自小住在這邊,大太太撫養了一場,也作得主。”吳智答應了,又去見了吳禮,不過說些別後之語,吳智因道:“奎兒、廉兒年紀已大,不必說了。我聽家人們說,如今我外住去這幾年,麒麟才兒竟沒正經進學堂幾天,一味頑鬧。梅兒尚幼,吳家後繼是否有人,也隻有看他們兄弟了。大老爺心裏怎麽樣?”吳禮點頭道:“你說的是。隻是我性喜安靜,不善理家。如今你回來了,這些事,你也該操些心。獨麒麟是個頑皮不聽話的,一向不喜讀書,且又時常肯病,也就放縱他。自今而後,必得嚴緊些才是,等閑了定要他讀書上進。如今剛大病了一場,才好了幾天,老太太疼護,也不好怎麽樣,“吳智便又將欣萍許與鐵家的話說了。吳禮素聞鐵家在京城名聲不好,心裏不喜,自己又煩俗務,隻思養靜,便道:“你看著好定了罷咧。”吳智便出來,回至自己院。那吳信領著子侄又來見禮自有一番熱鬧。眾人散去,吳智即命韓夫人去告訴董夫人欣萍之事。董夫人聽了,因欣萍不是自己女兒,也不好說什麽,便隻點頭說:“知道了。”誰知那鐵家娶親的日子甚急,待放定之後,幾日便娶過去了。
吳麒麟整日在萬花坊與丫頭們頑鬧,足不出戶,至遠不過去燕子坳坐一坐,這些事全然不知。一日麒麟去瞧了茗筠回來,剛進萬花坊門口,便聽見裏麵丫頭爭吵。卻是繡翠、玉扣等賭錢頑兒,繡翠贏了錢,玉扣等都賴賬了不給。繡翠便生氣了,說:“我不要了!我又沒父沒母,要了來孝敬誰?比不得你們家裏有親人的,安心在這裏使錢買脂粉,好打扮的花兒一樣來討好麟三爺。”玉扣等紅了臉,隻得分辯道:“不過頑頑罷咧,當什麽真呢。”正說著,見麒麟進來,便都住了口,麒麟道:“幾個錢算什麽,值得為這個吵嘴。賀燕姐姐,開了箱子給他們拿銀子去。”賀燕應聲從裏間出來,笑道:“你們幾個賭錢頑我不管,怎麽越性吵了起來?”一語未完,隻聽外麵銀杏的聲兒說:“賀燕姐姐在家裏呢麽?”賀燕忙出來,請銀杏進屋。繡翠等便東西收拾了,麒麟道:“銀杏姐姐今兒倒有空兒來我們這裏。”銀杏道:“我來告訴你們一聲兒。今兒早起園中廚房的田嫂子來求大奶奶,說想叫他女兒到你這裏呢。”繡翠道:“田嫂也和我說了,求我回三爺,我忘了告訴。”麒麟道:“這田家的女兒叫什麽名字?是怎樣一個人?”繡翠道:“他叫田秀,長得倒和我一樣,我早覺得奇怪了。”麒麟道:“既是這樣,依你們奶奶的主意罷咧。”銀杏因又道:“如今大小姐出去了,翠竹軒便無人住了。”麒麟不等說完,便道:“大姐姐那裏去了?”銀杏道:“你還不知道麽?大小姐嫁了人了,娶過去好幾日了。”麒麟聽了,咕咚一聲昏倒了。原來賀燕等原怕麒麟傷心,都不敢告訴,今銀杏說出,不及攔阻。見麒麟聽畢,成了這種光景,忙都亂叫“麒麟”二字。不知麒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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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祠堂——封建宗法製度下,同族的人共同祭祀祖先的房屋。
(2) 陪房——舊時富家女子的隨嫁仆人。
(3) 巴不得——急切盼望。
(4) 扯臊——胡扯,臉皮厚的意思。
(5) 擊鼓傳花——一種酒令。花通常用梅花,也叫擊鼓傳梅。
(6) 寄人籬下——比喻依靠別人過活。
(7) 吳母教子——慧蘭故意改的。原為“孟母教子”,孟母為使兒子勤學,曾三遷其家,所以也有“孟母三遷”之說。
(8) 月例銀子——封建社會的富貴人家每月按等級發給家中人等供零用的錢。
(9) 胡 ——本指牲畜嘔吐。借以罵人,比“胡說”更重。
(10) 不待見——不喜歡、討厭的意思。俗有”人嫌狗不待見”的話。
(11) 不防頭——冒失,不妥當的意思。
(12) 冠帶家私——冠帶:帽子和束帶,是官服的代稱,這裏代指官爵。家私:財產,代指家業。
(13) 這是嶽茗筠和董如金的判詞。
(14) 這是吳曼萍的判詞。
(15) 這是伴雲的判詞。
(16) 這是權仙蓉的判詞。
(17) 這是吳欣萍的判詞。
(18) 這是吳茹萍的判詞。
(19) 這是姚慧蘭的判詞。
(20) 這是尤潔的判詞。
(21) 這是鍾青和鍾絲的判詞。
(22) 這是繡翠的判詞。
(23) 這是賀燕的判詞。燕爾:即燕爾新婚。《詩經·邶風·穀風》:“宴爾新昏(昏與婚通),如兄如弟。”宴爾,即燕好、和美,指夫妻和諧。“宴”通“燕”,安樂。冰人,即媒人。《晉書·索 傳》載,令狐策夢見自己立在冰上與冰下人談話。索 據《詩·邶風·匏有苦葉》中“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之句,為他解夢說他將替人保媒。後來,令狐策果然作了田、張兩家的媒人,訂婚者並在仲春結了婚。後因稱媒人為冰人。
(24) 這是珂蓮的判詞。
(25) 學差——即“學政”,全稱“提督學政”,朝廷派往各省掌管科舉學校等事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