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夏天
寶玉的贈帕,到風雨夕釵黛的互剖金蘭語,黛玉的心態日趨平和,對木石前盟的擔憂再不是怕寶玉“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也不是怕寶釵心存異心,而是更趨於對自己人生命運的擔憂。黛玉所擔憂的人生命運中,最重要的就是擔心自己命中是否會有一位貴人能出麵主持與寶玉的姻緣,成全平生最大的夙願。這位貴人卻好似從天而降,猛然出現在黛玉麵前。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薛姨媽突然的提出要替黛玉說媒,成全木石姻緣。金玉良緣、木石前盟兩段牽掛著無數讀者心扉的姻緣當事人和被認為是金玉良緣始作俑者的薛姨媽,這三個極其重要的人物聚在一起談論姻緣之事,這是何其重要的段落章節!雪芹慣能安排下如此丘壑無限之奇文,故此一節應為前半八十回中寶黛釵姻緣發展的重中之重。金玉良緣、木石前盟究竟何去何從?此段中有何預示?究竟每個人心中作何打?這種種疑問皆需細品細究,切莫泛泛看過!
正如回目所言,薛姨媽探望黛玉是在紫鵑試忙玉之後。紫鵑用一番謊話試探寶玉後,寶玉便一臥不起,使得闔家上下為之牽掛,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甚至林之孝家的等齊齊出動。寶玉如此心牽黛玉的情狀也煞時間全府皆知。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現象背後的深意?
幸喜眾人都知寶玉原有些呆氣,自幼是他二人親密。如今紫鵑之戲語亦是常情,寶玉之症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別事去。
寶玉之症眾人皆可覺“非罕事,不疑到別事去”,但有二人定已心知肚明。一個是賈母,一個正是薛姨媽!
賈母讚同木石前盟我已在舊文中論過,而今番寶玉如此癡狂,素來聰明的賈母如何會不知其意?論理,紫鵑哄騙寶玉害寶玉臥床不起豈非罪莫大焉?早得拉下去痛打一頓方了,而賈母卻隻要紫鵑能安慰好了寶玉,事後並不追究。
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麽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又向紫鵑道:“你這孩子素日最是個伶俐聰敏的,你又知道他有個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麽?”
害得寶玉如此,換來的隻是賈母淡淡的一句責怪,並不加以懲罰,一來是因為賈母素日疼愛黛玉疼愛紫鵑,二來正是因為賈母見聞此事後心有所思心有所感,已無心去追究旁人之責:書中寫紫鵑和襲人來到寶玉房中見到賈母和王夫人,並沒有寫賈母著急悲傷的神情,隻是見了紫鵑,眼內出火”,後又聽了寶玉“哎喲”了一聲都“放下心來”,可見眾人和賈母都知寶玉此番無甚大礙。但賈母一聽紫鵑說明原委是“要回蘇州去”一句頑話引起的,卻登時流下淚來”,這一流淚包涵了太多的情感。賈母正是從紫鵑的解釋中看出了此次寶玉癡狂的本質原因,感念寶黛如此情深,寶玉如此癡心,又想起二人往日的種種糾葛,一時百感交集,才“流下淚來”!這才是真正的慈母慈心!這時薛姨媽卻來替寶玉的行為辯解。
薛姨媽勸道:“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麽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
這話王夫人說不得?鳳姐說不得?偏讓薛姨媽巴巴兒的來替寶玉解釋,看似合情合理,可細品其中機巧,恰恰是薛姨媽在轉移老太太的視線,不讓老太太覺出寶黛難分難舍,情深意重,已至於破壞自己女兒的婚姻!
老太太卻未表示出讚同,倒是更加牽掛寶黛二人。
賈母王夫人無法,隻得命紫鵑守著他,另將琥珀去伏侍黛玉。
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戲請賈母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
自紫鵑試忙玉後便是薛姨媽提親刑岫煙。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歎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
這門親是薛姨媽生生湊出來的。薛姨媽好像非要得這邢岫煙不可,自己兒子想著不行,又再“躊躇”,明明“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還要“謀之於鳳姐兒”,定要說和不成,真真另人覺得蹊蹺。其實這一切都在為金玉良緣煞費苦心的作謀劃!且聽下文慢慢分解!
下來便是薛姨媽探黛玉。
薛姨媽道:“我這幾天連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兒瞧他二個,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麽想的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家那裏知道,自古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裏隻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
好一個姨媽,在釵黛麵前說了一番“姻緣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要說這觸及釵黛二人心事的話!再細品薛姨媽這番話,誰是“父母本人都願意了”?誰是“年年在一處的”?誰是“以為是定了的親事”?怎麽叫“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這話是說給誰聽的?這恰恰是薛姨媽在紫鵑試忙玉之時得知了寶黛早已難舍難分,情深異常,特此跑來試探黛玉的。這番話分明是在提醒黛玉:任憑你和寶玉兩個再合意再情深,認定要在一起了,沒有老太太、太太同意,也休想到一處!接下來一句“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再明顯不過是試探黛玉之言,恰在釵黛二人麵前如此說話,細品之則玄機萬分。
寶釵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
看來寶釵還不知母親的苦心。或者根本就是在裝傻衝楞。
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隻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裏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配人疼,隻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有了前番的種種,這番話是真心是虛情便不難看出了。
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這一番話真正道出了薛姨媽娶邢岫煙的真意!她這是要為以後提出寶釵和寶玉的事作下鋪墊!否則唐突的提出要把寶釵嫁給寶玉顯得太過輕浮,哪有硬把自己女兒嫁出去的道理?
而這樣一來,連老太太都說“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玩話,可正是薛姨媽作下的鋪墊,以後再把“我的人”說給“你們”就順理成章了。這裏說把“林妹妹定與他”一則是故意對黛玉的試探,試探他與寶玉的感情,好更準確的安排自己的計策,二則正是“真事隱去,假語存焉”,若把這一句改成“把寶姑娘給她”,那麽這一整段話就正好是薛姨媽為金玉良緣所做內心盤算的潛台詞!
其實薛姨媽盤算的這一切都是中了賈母的計。我們知道在薛姨媽提親岫煙之前賈母曾提出要把寶琴許給寶玉。賈母為什麽突然說要把寶琴許給寶玉?難道老太太果真糊塗了不成?這麽些年相處在一起的黛玉不給,卻看中了剛來的寶琴?這恰恰是老太太試探薛家人的計策。這一試不要緊,薛姨媽一下就按捺不住了:老太太竟要我們的人,要寶琴怎麽能行?
應該要我們寶釵啊!當時這四大家族互相聯姻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親上親是大家都樂意談論和促成的事,而且明清時期盛行這種親戚之間的互相通婚,有時候“禮尚往來”也是常情,所以緊接著娶岫煙,穩癡顰,有了鋪墊然後就準備嫁寶釵了,老太太的一句話,薛姨媽的行動便接踵而來,一步又一步,難道還不明顯嗎?隻有這樣解釋,這幾件事串在一起才能解釋的通,否則如何解釋?要知道雪芹是絕不會憑白無緣的下筆。
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麽,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
薛姨媽一番看似真情真意的話使得紫鵑也信以為真,竟然天真的跑來問了這麽一句話,其實正是這句話最終戳穿了薛姨媽的謊言。是啊,你薛姨媽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立刻去和太太說去?事實上,薛姨媽真的會去說?她們所謂的“金玉良緣”是白費力氣?這麽些年她們吃住賈府都在幹嘛?當然不會!薛姨媽也聰明,說了句笑話,大家哈哈一笑,兩個姑娘臉上一羞,輕易的把這個敏感而又最最實質性的疑問給回避掉了。可憐黛玉被玩弄與股掌之間!
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薛姨媽此番來的目的已經達到,第一明確的試探出了寶黛的感情,第二麻痹了黛玉的思想,讓黛玉以為有人做了主,以免日後真和寶玉惹出什麽事來把事情坐實,破壞了金玉良緣,第三深思熟慮了自己的計謀,真真是不虛此行。萬事皆妥了,以後一提出金玉良緣的主意,老太太當然“必喜歡的。”她這是在說自己呢!
縱觀全書,薛姨媽至多隻是個小角色,雪芹在她身上下的筆墨並不多,左不過偶爾在賈母鳳姐身邊說個話搭個腔什麽的。但自從試玉之後薛姨媽的筆墨立刻就多了起來,她的行動也多了起來,對這個人物開始大寫特寫,甚至專門設立一個回目來寫她,可見薛姨媽愛語慰癡顰絕非表麵看來這麽簡單,上文所論不虛!
這一回的回目也很值得玩味。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我們知道雪芹在寫紅樓夢回目的時候很喜歡用對仗,如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這些章節不僅是回目的名稱對仗,而且相應的情節也都是相對應的,皆有深意存焉。這一回,紫鵑試忙玉之後薛姨媽就去慰癡顰,我們明明的就可以看出她的用意了。
紫鵑的試忙玉和薛姨媽的慰癡顰都是為了寶玉的姻緣,而一真一假,一正一邪,一虛一實,這才是雪芹把這兩節合寫一回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