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歸智
《石頭記探佚》
許多人認為程高續書中關於黛玉之死的章節續得不錯,然而這實在是一種非常膚淺的看法。因為程高續書的寫法完全改變了整部書的主題,破壞了人物性格的前後統一和人物形象的完整性(把前八十回原作和後四十回續書細加揣摩即不難看出),縱然局部看來續書似有可取之處,從整體來看則隻能說它是狗尾續貂。
周汝昌先生和蔡義江先生對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都作了新的推斷①,各有其精辟見解和合理成份。本文吸取了兩位先生的研究成果,提出一點新的看法,作如下辨證。
一、黛玉之死的時間問題
蔡先生說:“八十回後,賈府發生重大變故——‘事敗,抄沒’。寶玉遭禍離家,淹留於‘獄神廟’不歸,很久音訊隔絕,吉凶未卜。黛玉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愛,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寶玉。那一年事變發生於秋天,次年春盡花落,黛玉就‘淚盡夭亡’。寶玉回來已是離家一年後的秋天。往日‘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景色,已被‘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慘象所代替;絳芸軒、瀟湘館也都已‘蛛絲兒結滿雕梁’。”蔡先生論證黛玉“眼淚還債”是出於對寶玉的愛和關心,而不是如程高續書中所寫黛玉臨死時誤解和恨寶玉負心,論述詳盡精當。正如戚序本第三回末脂批雲“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而黛玉所抽芙蓉花簽曰“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皆此意也。黛玉“眼淚還債”出於她對寶玉無限的愛,而不是恨他負心,寶玉沒有負心,熏玉是寶玉的知己,也不會誤解他負心。脂批雲“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八十回中黛玉一度對寶釵的忌妒完全是兩碼事,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後釵黛之間的磨擦就不存在了。又黛玉死時寶玉不在賈府,所以《枉凝眉》中說“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拄”。第三十七回探春給黛玉取“瀟湘妃子”的別號時說“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第二十八回中“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實際上是一種“語讖”,所以這段話後有脂批雲“何苦來,餘不忍聽。”正歎後來黛玉死時寶玉不在也。可是蔡先生認為寶玉離家是由於賈府事敗被抄家,寶玉被捕入獄,“淹留於‘獄神廟’不歸,很久音訊隔絕,吉凶未卜。”卻值得商榷。
賈府既事敗被抄,為什麽寶玉後來又能夠回到大觀園“對景悼顰兒”呢?這與前八十回中透露的賈府被抄時景象極慘,“忽喇喇似大廈傾”終至“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情況不合。事實上黛玉死時元春尚在,賈家還沒有大敗。這從第二十七回“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和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所暗伏的黛玉死後寶玉和寶釵奉元春旨意完婚可以看出。(參見拙作《賈芸和小紅》)從第七十回中各人放風箏的先後次序所暗伏的黛玉之死在探春遠嫁海外為王紀之前可以看出。 (參見拙作《放風箏的啟示》)從林黛玉所作《五美吟》的排列次序也可以看出。(參見《探佚拾零》)
“獄神廟”一回關聯著寶玉和湘雲的金麒麟姻緣,那是在寶玉棄寶釵、麝月出家為僧以後的事,距離黛玉之死已經很久了。詳見拙作《史湘雲嫁賈寶玉說》《賈芸和小紅》。“獄神廟”似是“嶽神廟”而不是“監獄”,我在《賈芸和小紅》中已加以辨證。“獄神廟”既牽涉著寶玉和湘雲的姻緣,那就說明寶玉在“獄神廟”時已經棄寶釵出家了,那離賈家被抄沒也已經有了時間,這也可見“獄神廟”不是監獄。寶玉既已出家,怎麽會坐監獄?和尚住在廟中卻是天經地義的事。
黛玉死於寶玉離家後次年春末(寶玉離家在秋天,下麵論及),所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也。這兩句詩前八十回中就出現了三次,是點睛之筆。《唐多令》中雲“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而《枉凝眉》中雲“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句句有事實依據而非泛擬,“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正說寶玉秋天離家,黛玉哭到次年春末淚盡而死也。
周先生說黛玉當投水而死,有這種可能。因為黛玉是“瀟湘妃子”,而娥皇、女英正是投水而死。此外元春歸省時齡官唱《相約》《相罵》二出戲出《釵釧記》,《釵釧記》中女主角史碧桃就曾經投水圖自盡,而《葬花詞》中說“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不過,黛玉是否投水還需進一步研究。但她當死於春末而不是中秋節。“冷月葬花魂”當是寶玉秋天回來後“對景悼顰兒”之感想,那時瀟湘館已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正秋景也。且晴雯已死於秋天,如果再寫黛玉死於秋天,那就太死板了。依我看,將來寶玉和湘雲分手倒可能在八月十五,所謂“寒塘渡鶴影”也,所以脂評說“用中秋詩收”。“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的史湘雲大約正是在月兒團圓的中秋節與賈寶玉“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
總之,黛玉死時元春尚在,賈家並未大敗。她死於寶玉離家後的第二年春末夏初。
二、黛玉死時寶玉何在
《枉凝用》中雲“……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黛玉是從秋天開始大量“眼淚還債”的。換言之,寶玉是在秋天離開賈府的。林黛玉海棠詩有句“秋閨怨女拭涕痕”,脂批日“且不脫落自己”亦是此意。而黛玉在第四十五回中作《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集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無論《秋閨怨》或《別離怨》,皆寫征夫怨女離別之情,黛玉作《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正照應後來寶玉秋天離家,她因此而“想林姐夫”,日夜啼哭,成了真正的“瀟湘妃子”。
可是寶玉究竟為什麽離家?黛玉死時他在哪裏?前麵我們已否定了賈家被抄、寶玉入獄的推斷。寶玉離家實另有原因,即寶玉被迫從軍去了。詳見《八十回後之賈元春》一文。這裏再把寶玉從軍的主要論據簡列於下。
第三十六回寶玉對襲人力斥“文死諫,武死戰”的封建道德。第五十四回風姐打趣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第六十三回寶玉給芳官改番名,且大談“匈奴” “犬戎”“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芳宮對寶玉說“既這樣子,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去拿幾個反叛來。”第七十五回有“……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捐軀報恒王的故事與寶玉悼晴雯同在一回中,林四娘明影晴雯,暗射黛玉,正隱伏後來寶玉離家從軍,黛玉“想林姐夫”“眼淚還債”報知已而死。
此外還有兩個證據。一是第二十八回寶玉所作“女兒”酒令中“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是實擬(琪官所作酒令則“女兒喜” “女兒樂”是實擬,參見拙作《“探佚”拾零》),正是指寶玉離家從軍(“覓封候”),黛玉“想林姐夫” (“守空閨”)的後事。曲子“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正寫盡寶黛離別相思之苦。而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中“梨”諧“離”。離——寶玉離家從軍“覓封候”也。
二是第二十六回中寶玉碰見賈蘭射鹿,“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這一情節偏偏安插在“蜂腰橋設言傳蜜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這回書中實大有深意。小紅影射黛玉,芸紅的“手帕情事”影射著寶黛的“手帕情事”,從第二十四回到第二十八回的情節發展都“預演”著後事,詳見《賈芸和小紅》一文。這些“預演”中插入寶玉遇見賈蘭射鹿一節,可能正暗伏後來寶玉亦有“騎射”上戰場之事。
幾十回後寫到戰爭,這樣元春死在“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探春和番遠嫁,寶玉離家,黛玉“想林姐夫”等情節才自然地貫串起來,否則很難有滿意的解釋。
寶玉秋天離家從軍,黛玉次年春末淚盡而逝。黛玉死時寶玉正“騄駬仍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五十回黛玉玉燈謎)”。到秋天寶玉再回到大觀園“對景悼顰兒”,隻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 “冷月葬花魂”,於是隻能“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寶玉燈謎)”了。 (參見《暖香塢春燈謎與薛小妹懷古詩》)
三、黛玉受誣與賈家擇媳
程高續書寫賈家擇媳,棄黛而取釵,乃由於賈母變卦,鳳姐“掉包兒”,拙劣不堪,完全違背了前文“伏脈”,改變了《石頭記》的主題,分裂了人物形象。
黛玉之死與賈家擇媳無關。因為“金玉姻緣”乃是黛玉死後才有的事。這從前八十回中“伏脈”:“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在“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之後即可看出,意為元春促成“金玉姻緣”是在黛玉死後。“紅樓夢”曲子《終身誤》雲“都道是金玉良緣,俺隻念木石前盟”,也明說木石之盟在前,金玉之緣在後。而寫黛玉的曲子《枉凝眉》隻是說寶玉被迫離家,寶黛兩地相思,終於導致黛玉“眼淚還債”“證前緣”而死,絲毫也沒有涉及寶釵和“金玉姻緣”,這正是因為黛玉之死與此無關。詠寶釵的《終身誤》卻寫到寶、黛、釵三個人,團為“金玉姻緣”的不幸與寶玉始終不忘黛玉有關。
賈母不是寶黛愛情的破壞者,而恰恰是護法神。一些研究者根據前八十回中一些表麵現象斷定雪芹原著八十回後也有賈母棄黛取釵的情節,實際上都屬皮相之見,完全站不住腳。如第二十二四寫賈母特意為寶釵作生日,似乎是賈母喜歡寶釵不喜歡黛玉的“伏線”,但這一回中有一條脂批明明說“……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不聞為作生辰,卻雲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餘故雲不寫而寫是也。”可見正麵寫賈母給寶釵作生日,而黛玉過生日反是“不寫而寫”,乃是一種寫作方法上的出奇製勝,與未來的“金玉姻緣”毫無關係,脂批不明明說“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嗎?正因為對“溺愛之人”不正麵寫作生日,才是“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又如有一次寶玉招著賈母稱讚黛玉,結果反讚了寶釵,似乎也是賈母喜釵厭黛的依據。殊不知這裏麵有著很深的人情世故,賈母當著薛姨媽稱讚寶釵乃是十分自然之事,如果她對薛姨媽不讚寶釵反而誇獎自己的親外孫女黛玉,倒是十分可笑的,不通情理的。還有人說賈母在“破陳腐舊套”時批評女兒傾心於一個男人為“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就是為反對寶黛戀愛,更屬牽強附會。早在第一回中雪芹就對那種“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的陳腐舊套大如鞭撻,第五十四回作者不過又借賈母之口予以指斥罷了。這隻說明雪芹對“陳腐舊套”的厭惡之深,與賈母對寶黛戀愛的態度毫不相幹。當然,這段話出自賈母之口也符合賈母太上權威的身份,符合她見多識廣,閱曆頗深的年齡和個性。至於書中曾寫賈母詢問寶琴年庚八字,薛姨媽心中“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便說出寶琴已有了人家,似乎賈母已排斥了寶玉配黛玉的可能。殊不知作者在這裏隻是借寶琴“間色”而已,因為寶琴是書中“陪客”,並非主角(見《薛寶琴不入薄命司》)。何況,如果說賈母想為寶玉求配寶琴沒有考慮熏玉,她不是同樣沒有考慮寶釵嗎?總之,前八十回中並沒有賈母反對寶黛戀愛的任何“伏線”。
相反,前八十回中屢屢透露出賈母正是寶黛戀愛的保護者,後來隻因賈母早死,種種事出非常,才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笑起來。……官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鳳姐笑道:‘你別做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玷辱了誰呢?’……”甲戌本有脂批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歎歎?”庚辰本有脂批說“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可見寶黛之配已為賈府諸人所公認,那首先當然是得到了賈母
的默許。如果賈母反對寶黛戀愛,那麽那樣精明和善於逢迎賈母的鳳姐,怎麽會公然拿寶黛戀愛開玩笑呢?李紈稱讚風姐“詼諧是好的”,正因為寶黛之配合府公認,尤其合老太太之意,風姐的笑話十分聰明而對景。賈母喜歡寶釵不假,對李紈那種溫和貞靜的性格也曾予讚揚,但她似乎更偏愛鳳姐、黛玉那種能說會道、有棱有角的性格類型。陪侍賈母的鴛鴦不是好惹的,而從賈母那裏出來的晴雯也是敢笑敢罵,鋒芒畢露。第七十八回賈母對王夫人說:“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麽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們那模樣兒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而對王夫人挑中的襲人,賈母則認為“我隻說他是沒嘴的葫蘆”,並不十分喜愛。尤可注意的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賈母挑中晴雯“給寶玉”,正暗伏她桃中黛玉與寶玉相配。
又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薛姨媽向寶釵說道:“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懼全?”第六十六回興兒回答尤家姐妹詢問寶玉情況時說“隻是他已有,隻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大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這些描寫無非說明寶黛之配已為賈府上下人等公認,“故每每提及”,以便為將來“豈其不然、“如何心事終虛化”的反跌作鋪墊。
寶黛愛情釀成悲劇與寶釵無關。從前八十回所寫寶釵性格看來,她絕不會在黛玉還活著的時就答應同寶玉訂婚。寶釵絕不是如程高續書所寫那樣是個鳩占鵲巢的奸人,“一心想登上寶二奶奶寶座”的偽君子,恰恰相反,寶釵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其品格是很高的(這絲毫也不影響她是封建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所以當她婚後了解到寶玉仍鍾情黛玉時,才能夠成為對寶玉“齊眉舉案”的“高士”,成全寶玉的品格。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及拙作《薛寶釵的“金玉姻緣”》。
寶藏“心事終虛化”,首先是因為賈母未及明言而早死,寶黛失去了最有力的保護。第二十九回有這樣的描寫:賈母“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裏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麽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而這回書又有脂批曰“二玉心事此回大書,是難了割,卻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書之大旨。”“一片哭聲,總因情重。金玉無言,何可為證?”金玉無言為證,正是無賈母之言也。這不充分說明,隻因賈母對寶黛婚姻未及明言而早死,才造成寶黛愛情悲劇嗎?第五十七回紫鵑對黛玉說的話也很明白,可以看成是伏線“預言”。紫鵑說:“我到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上無父母,下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隻怕耽誤了時候。……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了……”。賈母雖是封建太上權威,卻自有其獨特個性,她是“憐貧惜賤、愛老慈幼”的,是好尋歡作樂過快活日子的,對小輩是縱容溺愛的。她是中國封建社會典型的老太大、老祖母,這種典型形象比起程高續書所寫的“冷酷勢利”、有很高封建階級“覺悟”的賈母形象有更廣闊的藝術內涵,具有更高的典型性。賈母不是《西廂記》中的老夫人,程高續書中那種寫法實際上正好又墮入被曹雪芹加以痛斥的“千部共出一套”的“陳腐舊套”中了。
賈母死後,又發生了“犬戎”叛亂的非常事件(見《八十回後之賈元春》),由於沒有了賈母的保護,而榮府大房與二房的矛盾、二房中嫡子派與庶子派的矛盾又日趨尖銳複雜,寶玉被迫離開賈府上了前線。這時期黛玉出於對寶玉無限的愛與關心,“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工夫”,日夜啼哭,開始大量“眼淚還債”。由於某種原因,當年賈寶玉所贈、黛玉題詩的兩條手帕“敗露”了出來,趙姨娘一黨抓住把柄乘機誹謗黛玉和寶玉有“不才之事”,襲人所擔心的“醜禍”終於發生。日夜啼哭,“想林姐夫”的“瀟湘妃子”象晴雯一樣“枉擔了虛名”,正如晴雯嫂子燈姑娘所說,“可知天下委曲事也不少”,“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既思念寶玉,又受到誣蔑誹謗,終於在寶玉離家後第二年春末夏初“證前緣”淚盡而逝,所謂“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黛玉之受誣誹殆無疑問。她的“影子”晴雯含冤受屈而死就是“引文”。前八十回中多次寫到趙姨娘、賈環一黨陷害寶玉,對黛玉也無好感。此外還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參閱《賈芸和小紅》《八十回後之賈元春》二文。這裏不再贅述。總之,黛玉正如紫鵑所說“沒了老太太,也隻是憑人去欺負了”。
趙姨娘一黨誣陷黛玉,其目的還是打擊寶玉,爭奪榮府的統治權。榮府大房賈赦、邢夫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也和二房庶子派結成某種同盟。關於“金玉姻緣”的促成,我想很可能是元春代表榮府二房嫡子派對庶子派和大房在黛玉死後繼續攻擊寶玉的回擊之舉,而不必是在黛玉生前元春棄黛而取釵,“金玉姻緣”發生在黛玉死後.前文已加以論證。
黛玉因相思和受誣,“眼淚還債”而死,與賈家擇媳並無直接關係。
【注釋】
①周汝昌對黛玉之死的推斷見《紅樓夢新證》及《紅海微瀾錄》(《紅樓夢研究集刊》首期)。蔡義江對黛玉之死的推斷見《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及《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紅樓夢學刊》一九八一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