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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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是怎樣煉成的--談《紅樓夢》與《呼嘯山莊》

(2004-10-28 21:59:41) 下一個
不老閑 [gjzyq@sohu] 不知道閱讀《紅樓夢》的人,在那團花簇錦和綺麗纏綿的紅樓世界裏,是否曾聆聽到呼嘯山莊上那終年不息的淒厲的呼嘯聲?或許我們以為紙醉金迷的賈府是富麗堂皇的畫眉田莊,是養尊處優的安逸,是貴族家庭的體麵,是上流社會的繁華。或許,當我們聽著林黛玉在含淚悲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時候,也許我們都有點愛憐的責備她--這孩子是不是太多心了一點?       一、天堂:正統的光與影       《紅樓夢》寫了少年賈寶玉的煩惱,《呼嘯山莊》與了少女凱瑟琳的煩惱。賈寶玉的煩惱,總是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飄搖不定,而凱瑟琳的煩惱,則是在希克厲和埃德加之間的左右逢源。雖然說,賈寶玉對林黛玉,凱瑟琳對希克厲,那種愛都是刻骨銘心的,可那又能怎樣呢?薛寶釵的豐腴神韻對於賈寶玉的誘惑力,埃德加的溫文爾雅對於凱瑟琳的誘惑力,同樣是難以抵抗的。       薛寶釵和埃德加一樣都是完人,他們的行為如此合乎文明的規範,他們是世俗社會的理想楷模,是淑女風度和紳士風度的光輝典範,是文明社會孕育出來的最美的珍珠。他們都有優雅的舉止,都有寬容的美德,都知書而達禮,都富態而安詳。如果要指出他們有什麽缺點,那就是他們實在是太完美了,他們真的是文明,太文明了--然而人類社會締造的文明本身,卻是具有雙重性的,文明並不純粹隻是人類的光茫,它同樣是帶著抑鬱的陰影的--有時它是虛偽的,有時它是懦弱的。       曹雪芹總是不忘在書中多處描述薛寶釵的虛偽,她總是善於在各種利害場合中掩藏真實的自我,她看出元妃不喜歡“紅香綠玉“的字樣,就教寶玉改“綠玉“為“綠臘“,她知賈母喜熱鬧,就點《西遊記》這樣的鬧劇,她在王夫人麵前將金釧投井說成失足,她讀過《西廂記》卻數落林黛玉看淫書,那就象襲人和寶玉苟且過卻視寶黛之戀為醜事一樣。而艾米莉則總是不忘在書中刻薄地嘲笑埃德加的懦弱,當埃德加在初戀時挨了凱瑟琳耳光的時候,他居然下不了決心維持自尊而屈服於野蠻女友的魔力,希克厲更是嘲笑婚後的凱瑟琳居然“看中了這麽一個淌著口水,抖作一團的東西,把我丟下了“,而凱瑟林更是譏諷他喪失了勇武豪俠的騎士精神。       薛寶釵和埃德加都是非常優秀的,雖然我們或多或少有點責備薛寶釵的虛偽,蔑視埃德加的懦弱,可這並不是薛寶釵和埃德加的缺陷,而是文明本身所固有的缺陷,因為他們隻是在遵照文明的正統而生活,他們身上閃現著人類文明的光輝。文明的缺陷是不言而喻的,因為一方麵,人類文明是建築在對自然的征服的基礎之上的,它不可避免地背離了自然的氣魄,使得人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本真;另一方麵,當文明在規範和整合原始生命力的時候,也喪失了原始生命力那種朝氣蓬勃的英雄氣息。       然而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畢竟是一種偉大的進步,在無常和匱乏麵前,人類社會同樣是脆弱的,一種文明法則的形成,有時是壓抑人性的,但這種壓抑,對於維持文明秩序的良性運作,有時是必要的。文明總是建築在對愛欲的壓抑的基礎之上的,這種壓抑,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如果人類社會,每一個人都可以象賈寶玉一樣放縱,或象凱瑟琳一樣胡鬧,那麽人類社會早就覆滅了。文明社會的締結,往往是以功利與倫理為基礎的,愛欲的存在始終帶著惡魔的氣息。       可是,我們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和我們的女主人公凱瑟琳,卻並不愛慕這人間的至善,並不安逸於這人間的天堂,盡管他們不乏對於花柳繁池地和富貴溫柔鄉的向往,不乏與文明社會之間千絲萬縷的種種溫情,可因為他們都是人間的混世魔王,他們念念不忘和魂牽夢縈的,仍然是內心那種原始的,先天的,本能的,自然的,純真的,激情的,澎湃的,未被文明所馴服的愛情。賈寶玉隻是一顆來自大荒山的頑石,凱瑟琳隻是一個來自呼嘯山莊的野孩子,賈寶玉有他的木石前盟,而凱瑟琳也有她的荒原之戀。聽聽賈寶玉如何在夢中大叫--“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再聽聽凱瑟琳來自靈魂深處的嘶啞--“要是我在天堂裏,納莉,那我會痛苦得要命!“。 賈寶玉是配不上薛寶釵的,就象凱瑟琳配不上埃德加一樣,這是氣質上的不相配。賈寶玉不是那種能令薛寶釵得到幸福的男人,因為他匱乏意誌力和責任感,他是那種內心總充滿了千般幻想的男子,這種幻想的幻滅,最終也毀滅了薛寶釵,也毀滅了賈府中興的希望。同樣,作為埃德加的野蠻女友,凱瑟琳也是不稱職的,雖然她在婚後也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可是她的內心也總有一個惡魔,這個惡魔,最終也毀滅了埃德加,也毀滅了畫眉田莊的安寧。賈寶玉和凱瑟琳都是著了魔的人,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在別處,那在世俗人眼裏最幸福的婚姻,卻是葬送他們靈魂的墳墓。       有時候我們總感覺外麵的世界雖然很大,生活的空間卻是太小,我們難以找到相知相親的愛人,因為可以選擇的機會並不太多。象薛寶釵這樣賢淑聰慧的女子,雖然知道賈寶玉和自己有一道很深的鴻溝,可是卻不會拒絕嫁給賈寶玉,因為看看賈府裏麵,也確實隻有賈寶玉能勉強和她相配,畢竟,賈寶玉有才華,有靈氣,有情操,和賈珍賈鏈那些須眉濁物比起來,他是最具有貴族氣質的,而薛寶釵即使很實用和世故,但也不失高雅,畢竟她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啊。而埃德加呢,卻被凱瑟琳的天真和美麗所折服,即使她很野蠻,但畢竟她“有一雙最動人的媚眼,有最甜蜜的笑容和最輕靈的腳步“,她是極富有魔力的,或者說,她具有一種野蠻的魔力,而她這種魔力,是可以讓所有的男人都驚心動魄的。可是,婚姻畢竟不是戀愛,不是一種狂熱激情的短暫釋放,而是一種相濡以沫的長久廝守,如果讓埃德加,遇上薛寶釵這樣成熟的女子,是否將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呢?       我相信讀過《紅樓夢》的人,沒有不被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淒美的愛情悲劇所感動的,就象讀過《呼嘯山莊》的人,沒有不被凱瑟琳和希克厲那狂野的愛情悲劇所震撼一樣。可是我們必須明白,這種暴風驟雨般的愛情,是非人間的幻象,那是太虛中的戀情,那是荒原中的戀情,那是人神之戀和人鬼之戀,隻有人被驅逐到太虛和荒原之中,遠離紅塵之後,才會產生這樣經典的愛戀。那些被這樣一種愛戀所俘虜的心靈,必然會有一種恍若離世的感覺。這樣一種愛情,往往是詩人浪漫浮華的誇張,或者是人間真情之流被文明所壓抑的強烈反叛,或者是撒旦在文明社會中播下的罪惡。       盡管曹雪芹和艾米莉都是具有詩人氣質的小說家,用他們天才的筆觸將這非人間的愛情描繪得轟轟烈烈和蕩氣回腸,然而他們仍然用謹慎和理智的筆調,描繪了那一份存在於賈寶玉和薛寶釵以及凱瑟琳和埃德加之間的溫情,這種平平淡淡的溫馨和細細瑣瑣的體貼,同樣是真實而感人的。或許這種人間的溫情,和那非人間的愛戀比較起來,太遜色了,太黯淡了,太枯燥了,然而我們永遠都要明白一點,愛情畢竟隻是一種原始的幼稚的衝動,它隻是一種唯美的虛幻和情感的激流,因為它並沒有建築在天倫和理性之上,它隻是最大限度地尋找一種快感的釋放,而匱乏久遠的目光和深邃的智慧,當那些非人間的意象消失之後,愛情也就隨之而亡了。那真正維持著人類社會秩序和文明的紐帶,並不是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那一股平平淡淡的相濡以沫的溫情,這種溫情才是人間不滅的天倫,人間無量幸福的家庭,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溫情。       《紅樓夢》很少寫賈寶玉和和薛寶釵之間的真情流露,這一方麵源於賈寶玉對於薛寶釵的敬畏,賈寶玉對女孩子喜歡動手動腳,對薛寶釵卻不敢越軌,另一方麵源於薛寶釵對於禮教的恪守,她善於控製自己的情感。然而書中還是有兩處極好地表達了賈寶玉和薛寶釵內心的一種相親的願望,一次是賈寶玉因要看薛寶釵的紅麝串而產生了欲念,從她的酥臂看到她的杏臉,竟然看呆了,以至於被林黛玉嘲笑為“呆雁“,薛寶釵也因此羞紅了臉。另一次卻是薛寶釵忘情了,因貪看襲人的繡工,而坐在寶玉床沿替他趕蚊子,不巧這一次又被黛玉看到了,如果不是被湘雲拉走,黛玉定要嘲笑她一番。但是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後生活,卻顯得有些冷漠而匱乏溫情,不知是因為賈寶玉受傷太深的緣故,還是高鶚的續筆太過機械的緣故,因為我覺得賈寶玉和薛寶釵婚姻應當還是有一段較為寧靜的幸福時光的,不管賈寶玉是怎樣的不成器,可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多多少少會有些改變,促使賈寶玉出家的應當不是這一雖不完美卻可圈可點的婚姻,而在於賈府的衰敗及世態的炎涼,成家之後的賈寶玉應當是帶著敗家子的無能和悔恨而出家的,因為成家之前的賈寶玉,那個為女兒美而悲悼的賈寶玉,在成家那一刻,就已經死去了,和林妹妹一起隨風而逝了。       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一樣很少寫凱瑟琳和埃德加之間的親密,在婚前那些暴風雨之後的纏綿甚至可以看作是凱瑟琳玩弄埃德加的愛情伎倆,在婚後凱瑟琳和埃德加給人的感覺成熟了很多,凱瑟琳給人的印象不再是一味的胡鬧,埃德加給人的印象也不是一味的軟弱。可是艾米莉的筆觸不象曹雪芹一樣在釵黛之間均衡,她將過多的筆墨都潑在魔鬼般的愛情上,而對人間的幸福婚姻卻輕描淡寫,埃德加的形象和薛寶釵比起來蒼白很多。可她還是借納莉的簡述道出了婚後的凱瑟琳在畫眉田莊中的寧靜生活,盡管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這仍然可稱之為幸福的婚姻,因為埃德加的寬厚容納了凱瑟琳的嬌縱,埃德加的體貼撫慰了凱瑟琳的傷痕。可是希克厲的離家出走,畢竟不是林黛玉的魂歸天國,當惡魔重新降臨時,這來自地獄的愛情之火又開始熊熊燃燒了,並且焚燒了這人間幸福的天堂。       薛寶釵和埃德加是上天的寵兒,他們生來就高貴而富態,他們處在文明秩序的高層上,可以享受著上流社會的繁華安逸。他們的天賦和教養,都使得他們成為文明世界中最美麗的花朵和最青翠的綠葉。富貴可以讓薛寶釵擁有薛蟠這樣一個愚蠢的哥哥(呆霸王),也可以讓埃德加擁有伊莎蓓拉這樣一個愚蠢的妹妹(金絲雀),可是他們自身卻能運用才情駕馭富貴,維持著優雅的品行和寬大的胸懷,而獲得世俗社會普遍的認同和讚譽。和那些縱情聲色和利欲熏心的墮落的文明人相比,他們無疑閃耀著人類文明的光輝。然而文明是吝嗇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到文明的優雅,即令是他們有過人的天賦才情,可匱乏相當的社會地位,甚至於當他們連家園都失去了的時候,他們或許就會成長為文明的異端--背棄文明的人。 二、地獄:異端的淚與怒       假如把希克厲和林黛玉放在一起比較,或許希克厲的冷酷粗獷,有損於林黛玉的冰清玉潔。可我們都不要忘了,林黛玉是非人間的花朵,希克厲是非人間的岩石,他們都是非人間的,難食人間煙火的精靈。他們都有一種異端的氣質,因為他們都在張揚著自己的個性,這種個性在破壞著文明的固有秩序,至少對於文明是一個潛在的危脅。林黛玉是來自太虛幻境的集萬美於一身的仙子,希克厲是來自黑暗地獄的集萬惡於一身的魔鬼,他們的外觀可謂有霄壤之別,可是如果審視他們的悲劇性命運,就知道他們有許多共通的地方,那共通的悲劇的根源便是--他們都是上天的棄兒,都是徘徊在文明邊緣的幽靈。       林黛玉和希克厲一樣,都可以說是孤兒,都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林黛玉幼年喪母,被老父寄養在外祖母家,希克厲則是呼嘯山莊老東家從街頭拾回的流浪兒。當一個人在一個遠離雙親的環境下長大,是很容易形成一種病態的孤僻人格,因為隻有父母,才能和孩子作最親密的接觸和交流,那種自然的交流方式,是任何其它方式都無法取代的,因為世世代代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在父母的懷抱裏成長的,這是人類社會的生活習性使然。從某種意義而言,一個失去雙親家庭的孩子,就是一個被文明遺棄的孩子。有這樣一些孩子,盡管他們未失去父母,可是如果父母都沒有履行身為父親母親的責任,那麽,他們同樣是不幸的,因為他們既沒有獲得發展自己天性的資源,又喪失了與文明相整合的機遇,最終隻能在狹隘的生存環境裏尋找自己扭曲的成長空間。       在賈府裏,林黛玉有過一段黃金時代,那時賈母最疼愛她,她也能和寶玉住在一塊兒,這時候的林黛玉,即令是天生弱質,多愁善感,這一段時光,應是她在賈府最寧靜最幸福的時光,那些紅樓中少見的旖旎溫馨的文字,喻示木石之戀在人間悄悄地萌芽。在呼嘯山莊裏,希克厲也有過一段黃金時代,因為老東家似乎對他寵愛有加,惹得享德萊又忌又恨,而他和凱瑟琳的生死之戀,也在這時候悄悄地萌芽。可是他們寄居生活的黃金時代,很快就覆滅了。當賈母的疼愛變成禮節性的探問,當眾多情敵開始逐一出場的時候,林黛玉開始感到了孤獨和緊張,即使在大自然最春意盎盎的日子裏,也能感受到大觀園內秋風瑟瑟的蕭殺。而當老東家去世了,當那憎恨希克厲曾經奪去父愛的享德萊成為呼嘯山莊掌門人的時候,希克厲開始淪落到比賤仆還低賤的地位了,而他的親密伴侶凱瑟琳,也成為她哥哥報複的對象,喪失了一個富家小姐應有的待遇和尊嚴。那呼嘯山莊上的狂風,不僅僅在庭院之外呼嘯,在庭院之內更加肆虐了。       林黛玉和希克厲就是在這樣一種終日不斷的寒風呼嘯的生存環境下,養成了一種病態的人格和一種病態的生活方式。他們都是如此不近人情的,多疑的,憂鬱的,孤高的,敏感的,冷漠的,壞脾氣的,遠離紅塵的活著--因為他們都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對於林黛玉而言,她的內心有一個詩意的幻境,那裏有自然和藝術;對於希克厲而言,他的內心有一個寂滅的地獄,那裏有仇恨和死亡。但是他們有同樣的寂寞,也有同樣的悲傷,這種悲傷,對於林黛玉來說,是用眼淚來表達的,對於希克厲來說,是用沉默來表達的。   他們都是被文明所遺棄的人,他們受到來自文明社會的傷害,但是他們有一種頑固的堅貞,那種堅貞就是對於愛的執著,越是受到來自文明的阻礙,那種愛就越變得熾熱和瘋狂--因為除了愛,他們在人間一無所有。他們對這世界要求並不多,隻要能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就夠了,人間的榮華富貴,在他們的眼裏,都是無足輕重的。為了愛,林黛玉流出了一生的眼淚;為了愛,希克厲燃起了一生的仇恨。他們最大的幸福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最大的悲傷就是情人的背叛。戀愛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希克厲對於埃德加的敵意,和林黛玉對於薛寶釵的敵意,同樣是敏感的,即使他們一個孤芳自賞,一個桀傲不馴,可是在戀愛麵前,他們就變得婆婆媽媽,讓賈寶玉和凱瑟琳心煩意亂。       希克厲是很有趣的,“那打叉的是你跟埃德加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畫點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塊兒的夜晚。你看見沒有?我每天都打一個記號的。“不知我們的顰兒是否也有一個小本子暗記下來了,但她的心中肯定有一個小本兒記得清清楚楚,不獨對擁有金鎖的薛寶釵,對擁有金麒麟的史湘雲,也要小心提防著,因為這些金燦燦的寶物,都是文明世界中用來配玉的,而她自己呢,隻是草木之人,賈寶玉或許自認隻是一顆頑石,可在世俗人的眼裏,他是大富大貴的寶玉。戀愛是自私的,林黛玉和希克厲在不斷地抱怨意中人的三心二意的同時,也不放過任何可以譏諷情敵的機會,這種譏諷帶著深深的妒意。瞧,當寶釵因寶玉之挨打與薛蟠吵嘴,整整哭了一夜,黛玉就嘲笑她“姐姐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而希克厲更是嘲笑埃德加“憑他那瘦小可憐的身子,即使拚命地愛,愛上八十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愛!“       盡管林黛玉和希克厲對於情敵充滿了種種猜忌,和情人吵得不可開交,鬧了無數次的別扭和衝突,可他們都是愛情的勝利者。 因為愛情是純粹精神的交往,是氣質上的甜蜜相親,是 靈 魂的 水 乳 交 融,他們之所以能夠成功地贏得愛情,隻是因為他們作為異 端所具有的特 質,引起了賈寶玉和凱瑟琳靈魂深處的共鳴,這種特質就是他們愛情的基石。所以當寶釵湘雲勸寶玉學習“ 仕 途 經濟“時,賈寶玉對襲人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早和她生分了。“而黛玉聽了這番表白,便“驚喜交集“引為知己。而凱瑟琳的表白更是坦城--“不管咱們的靈魂是用什麽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而埃德加呢,卻象月光與閃電,冰霜與火焰那樣和我們截然不同。“   然而這兩個異端,又都是婚姻的失敗者,因為婚姻和愛情是不一樣的,婚姻是需要物質基礎的,因為婚姻需要締結一種新的社會秩序。愛情可以穿越一切社會等級的隔膜,穿越一切人際關係的約束,穿越一切物質世界的障礙,隻要心心相印就夠了。可婚姻卻需要麵臨現實秩序的調整,社會地位的轉變和物質利益的分配。林黛玉和希克厲,作為兩個文明秩序之外的異端,顯然匱乏足夠的物質條件來使得婚姻成為愛情長久的載體,獲得圓滿而又幸福的結局。當賈寶玉與薛寶釵成親時,林黛玉在絕望中魂歸天國。當凱瑟琳決意嫁給埃德加時,希克厲在絕望中遠走異鄉。可是,那失去了愛人的賈寶玉和凱瑟琳,又是否真的能安居於文明的天堂呢?      盡管賈寶玉是一個唯美主義的狂人,可是他畢竟屬於家族的一分子,賈府中興的希望,便寄托在他的身上,在家族日益衰落的同時,他是否可以逃避這個博取功名的責任呢?是的,他寧願擔上敗家子的罪名,也不願意放棄神聖的愛情,可是賈府又怎麽允許他逃避這個責任呢?他是瘋狂的,可危機中的賈府統治者卻是理智的,甚至是冷酷的,他們怎麽會允許他和一個異端之間的婚姻呢?他們需要的一個賢淑的媳婦來教導他走入正道而不是沉迷在性靈世界裏。他要逃避這個責任,唯一的方式就是和黛玉私奔,這對寄生在賈府裏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又如何有這樣的勇氣呢?即令賈寶玉有這樣超人的勇氣,孤高的黛玉又怎能作出這樣的下策讓人恥笑和唾罵呢?黛玉之死是必然的,因為她別無選擇,她不病死,亦會自縊,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是她的宿命。       盡管凱瑟琳沒有象賈寶玉那樣必須承擔的來自家族的義務,可是聽聽她的表白--“要是我家那個壞人不曾把希克厲作踐得那麽卑賤,我決不會想到嫁給埃德加的。現在我嫁給希克厲,那可辱沒了自己。……要是我跟希克厲做了夫妻,我們兩個隻好去討飯嗎?“這是凱瑟琳的理智的聲音,她不能嫁給一個社會地位低賤的男人,所以要嫁給埃得加,來改善自己和希克厲的社會地位,逃避享德萊的壓迫。可是這種天真的幼稚的幻想,卻逼走了自尊心受到毀滅性打擊的絕望了的希克厲。凱瑟琳的理由冠冕堂皇,似乎是為了給希克厲找出路,說到底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愛情夠神聖的,可凱瑟琳不是視仕途為糞土的賈寶玉,她是具有雙重性格的,最終在精神分裂中死去。       可是這兩個文明的棄兒,在他們成長為異端的道路上,難道沒有過向善之心?難道在潛意識中,林黛玉沒有幻想成為一個薛寶釵?希克厲沒有幻想成為一個埃德加?在他們孤寂的世界裏,難道他們沒有被文明世界的繁華誘惑過?難道他們不曾幻想過擺脫邊際人的生活方式,而與文明社會整合在一起?在《紅樓夢》中,當林黛玉一天天長大的時候,她也漸漸地成熟了,這種成熟的標誌在於她和薛寶釵之間由隔閡而變得親密,以至於賈寶玉對她的轉變都很驚訝,她即使做不了薛寶釵,但至少可以不做薛寶釵的敵人,而她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放棄自己的靈性,就是這樣一條底線,使她最終無法成為一個薛寶釵。在《呼嘯山莊》中,當凱瑟琳受了文明的誘惑而變得象個小姐的時候,自卑自賤的希克厲,在納莉的勸說下,也試圖變得文明一些,他也恨不得成為一個象埃德加這樣的上流人,“我恨不得也有淡淡的頭發,白白的皮膚“,可是,他向文明的妥協招來了什麽呢?招來的是享德萊的嘲笑和愚弄,在遭受這樣的待遇之後,他就徹底的自暴自棄了,再也沒有向文明妥協過。       如果林黛玉接受文明,那她可以做一個標準的淑女,可她能得到賈寶玉嗎?不能!因為金玉良緣有家族利益做後盾,她沒有一個“豐年好大雪“的家世背景,她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薛寶釵,她的命運不會好過家道衰落的史湘雲。如果希克厲接受文明,那他會變成什麽樣的人,他會變成一個埃德加嗎?不能!因為沒有人會給他一座畫眉田莊,他充其量隻是一個溫馴的奴仆,老老實實地給享德萊做牛做馬。或許,林黛玉和希克厲的家世背景,決定了他們屈從於文明隻能流於平庸,可是他們那與生俱來的才氣或傲骨,卻使得他們無法屈從於現實。而一旦他們真的屈從於文明,賈寶玉還會愛上林黛玉嗎?凱瑟琳還會愛上希克厲嗎?--當他們不再擁有異端的魅力時,這兩個浪蕩子也就不會再被他們誘惑了。       惡魔就是這樣煉成的,他們往往被文明所遺棄,最終也遺棄了文明。惡魔的誕生需要堅強的個性,因為隻有堅強的個性,才足以和文明作持久的抗爭,才能在與文明的衝突中保持著真我的本色。如果林黛玉沒有才氣,她就不會孤芳自賞,如果希克厲沒有傲骨,他就不會冷酷無情。當天賦的惡魔氣息,這種來自洪荒的原始生命力,遇上世俗文明的種種壓抑時,惡魔便轟轟烈烈地誕生了,並且轟轟烈烈地抵抗這種壓抑,展開顛覆文明的種種活動,形成一種異端的生活方式。林黛玉和希克厲一樣,不管他們是來自上界的仙子還是來自下界的魔鬼,最終都成為了世俗人眼中的惡魔,被排擠在文明世界的邊緣。 三、煉獄:在正統和異端之間       人的成長過程,是一個不斷地社會化的過程,一個不斷地走向文明和至善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將自己的個性稀釋和融合到文明秩序中去的過程。也許每一個人生來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反社會反文明的惡魔傾向,而人的社會化過程就是一個消滅惡魔的過程,因為一切惡魔的誕生,都源於個性的無限張揚。人的個性必須屈從於群體的生存秩序,才能在社會中獲得自己的位置,否則就會被社會所拋棄。雖然有一些命運的寵兒,擁有足夠的資源自生自滅,既可以逃避社會化的責任,也可以抵擋來自文明的侵犯,可是在文明社會中,絕大多數人是要在社會中承擔責任的,一個有能力承擔社會責任的人,才是一個成熟的社會中人。       賈寶玉和凱瑟琳的煩惱,是人在社會化曆程中通常會經曆過的,這是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普遍遇到的煩惱。賈寶玉和凱瑟琳是那種典型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他們一方麵要追求著自己的真我,張揚著自己的個性,另一方麵又不斷地受到來自文明社會的壓力,要他們屈服於文明的秩序和現實的安排。他們生活在正統和異端之間,忍受著靈魂被撕裂的痛苦,如果說薛寶釵和埃德加是活在天堂中,林黛玉和希克厲是活在地獄中,那麽賈寶玉和凱瑟琳可以說是活在煉獄中,這種悲劇是最為痛苦。       象薛寶釵和埃德加,以一種正統的風範生活著, 他們都活得很單純,盡管婚姻沒有愛情的基礎,並無損於他們外觀世界的優雅和閑適。象林黛玉和希克厲,以一種異端的姿態生活著,他們也活得很單純,盡管愛情沒有婚姻的支撐,並無損於他們內心世界的豐滿和富足。這些君子或叛逆們都是很單純的人,他們都活在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寬容的人寬容地活著,冷漠的人冷漠地活著,不會陷入到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的爭奪中。而賈寶玉和凱瑟琳卻注定了要承受著來自兩個世界的誘惑和逼迫,有著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       人的社會化過程中,有兩個因素是最為重要的,一是天賦的氣質,一是家庭的環境。人的社會化過程,是一個被文明所重塑的過程,假如一個人的天賦,和文明的素質相異,甚至產生抵觸,那麽這個人在社會過程中,就會產生嚴重的衝突。這種衝突,在賈寶玉和凱瑟琳身上,就很完整的體現出來。賈寶玉抓周獨取脂粉釵環,愛紅的氣質先天而來,所以,賈政罵他是生就的淫魔色鬼也不為過。而凱瑟琳呢,“我從沒看見過象她這樣的任性的姑娘……我們沒有一分鍾拿得穩她不會淘氣搗蛋。她的精神總是象潮水那樣高漲,一張嘴永遠不停下來……她是個又野又壞的小東西……“一個是天生的淫魔色鬼,一個是天生的淘氣鬼和搗蛋鬼,這種天生的惡魔氣質,注定了他們在社會化過程中將所麵臨的隱患,他們的人生之路,必然不會象常人那樣風平浪靜。       社會總是需要文明的,不管是曹雪芹筆下的大家庭,還是艾米莉筆下的那個小社會,都有一種文明的秩序。文明的誕生基於群體的利益,所以必然會對個體的行為進行約束。人生的價值是多元的,每一種文明都會有它獨特的價值取向,但絕不會擁有完整的人生價值體係,這就注定了文明本身不可避免的缺憾。文明並不僅僅排斥那些不人性的惡,還會將人性中許多美好的特質,同樣視為惡來壓製。人生充滿了悖論,社會也一樣充滿了悖論,善與惡很難定義,因為社會意義的善,與人性意義的善,並不是齊一的。我們真正需要談論的,是個性與文明的衝突,是從文明的角度出發去討論個性的善與惡的問題,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將林黛玉和希克厲都納入惡魔之列的緣故。       很多人可能看不出《紅樓夢》與《呼嘯山莊》有什麽相類似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在東方,一個在西方,而是因為兩部書的主人公賈寶玉和凱瑟琳的特質不一樣,他們生活的環境也不一樣,一個成天在燈紅酒綠裏泡著,一個成天在粗獷的荒原上放蕩,賈寶玉有點類似於藝術家,凱瑟琳則更傾向於自然人,賈寶玉象一個書呆子,而凱瑟琳則象一個野孩子。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提到正邪兩賦之人,賈寶玉自然是這種人,隻是這種人太具有才子色彩和書香氣息,就象賈寶玉不會懂得牛郎織女那種簡樸的愛情一樣,曹雪芹還忽略了另一類人--自然人的存在。雖然艾米莉是一個詩人,可她並沒有將凱瑟琳寫成自己,畢竟《呼嘯山莊》不是她的自傳,不過藝術和自然本身就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基於內心真實的情感,沒有被文明社會所歪曲的情感。這種藝術的或自然的傾向,和基於功利或倫理的文明是有一定的抵觸的。          不管外觀上有多少差異,有一點賈寶玉和凱瑟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們都縱情任性。--縱情任性是一切惡魔所具有的共通的特點,因為若不張揚自己,就不會和文明產生對抗,而他們之所以能夠縱情任性,一個首要的條件是,他們的原始生命力必定是極其旺盛而強大的,強大到足以維持和支撐先天的傾向,而和來自文明的重塑力量相對抗。有了足夠強大的原始生命力,才能按照先天的傾向,演繹著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賈寶玉在嚴父的管教下,仍然能夠混在女兒國裏,凱瑟琳在劣兄的壓製下,仍然能和希克厲混在一起。有趣的是,《紅樓夢》是一部男人寫的小說,男主人公卻帶著陰柔的女人氣;而《呼嘯山莊》是一部女人寫的小說,女主人公卻帶著陽剛的男人味,也許正是這種有悖常理的錯位,才更好地說明了原始生命力的惡魔氣質吧。 大概是物以類聚吧,盡管賈寶玉和凱瑟琳都可以說是活在文明社會的中央地帶,可他們的頑劣氣質必然使他們受到來自異端的誘惑,來自文明社會邊緣地帶的誘惑,因為他們和異端是屬於同一個料子塑造的。當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賈寶玉說,這妹妹我見過。或許,曹雪芹用了木石前盟這樣太浪漫的手法,可是,這種氣質的相親,本來是似曾相識的,每一個人的夢中,必定有和自己最親密的意象,一旦這夢演化成現實,這妹妹我見過能脫口而出,就不足為奇了。隻是大多數的人,難得有這種豔遇和豔福而已。而凱瑟琳呢,她和希克厲算是不打不相識吧,一個是呼嘯山莊上的野孩子,一個是流落街頭的苦孩子,這兩個似乎來自地獄的孩子,都受到來自文明世界的詛咒,最能夠終相親相愛吧,所以凱瑟琳說--“我愛他可不是因為他長得俊俏……他比我更是我自個兒。不管咱們的靈魂,是用什麽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我就是希克厲!“。       可是同林黛玉和希克厲不一樣,賈寶玉和凱瑟琳不能成為純粹的異端,他們離不開文明的中央地帶,他們一隻腳奔跑在異端出沒的荒原上,另一隻腳卻深深地陷在文明的泥潭中不可自撥。對於人類而言,一種生活方式的終極養成,成熟的標誌在於找到自己的愛人,共同演繹著這種生活方式,這是人類天賦的使命,也是愛情的原始動力。賈寶玉和凱瑟琳找到了各自的愛人,完成了天賦的使命,可是他們又不能完全地和愛人一起,共同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林黛玉和希克厲可能習慣了孤獨地生活,拒絕了一切社會化的誘惑,可賈寶玉和凱瑟琳是喜歡熱鬧的人,他們想享受著文明的資源,卻又拒絕承擔文明的責任,就象我們想拿工資卻又不想幹活一樣。盡管他們有著異端的天賦,可他們仍然不得不向文明妥協,被無可奈何地納入社會化的軌道,重塑自己的靈魂。在向文明妥協的過程中,賈寶玉和凱瑟琳的不同之處,在於賈寶玉更多的是來自外在的壓迫,而凱瑟琳更多的是出自內心的虛榮。       在《紅樓夢》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父親的賈政是如何威逼賈寶玉踏向仕途經濟的文明之路的,這種望子成龍的年邁期冀讓人讀著為之淚下,這一對父子之間的恩恩怨怨貫穿了紅樓的全部曆史。而作為怡紅院第一賢侍的襲人和賈府內定為賈寶玉配偶的薛寶釵,是如何不厭其煩地,耐心地,委婉地,誠摯地規勸賈寶玉踏向光宗耀祖,封妻蔭子的光明正道上來。他們都期望賈寶玉能成熟起來,遠離一個浪蕩子弟的不良惡習和縱情任性的詩意生活,因為一個超凡脫俗的詩人,在文明社會的功利舞台上,是無力承擔起建設文明的種種責任的。       在《呼嘯山莊》中,我們可以看到凱瑟琳在一次誤闖畫眉田莊後,在掉進文明社會溫柔的陷阱之後,是如何學會上流社會的虛榮的--“所以她回家那天,並不是一個粗野的披頭散發的小蠻子一下子跳進宅子,衝過來把我們緊緊地擁抱得透不過氣來,卻隻見從一頭漂亮的小黑馬上跳下來一位好大氣派的貴人兒……這時候家裏的狗撲過來歡迎她了,她簡直不敢去碰它們,怕它們會跳到身上來弄髒她那簇新的好衣裳……“虛榮心是激發人從野蠻走向文明最好的推動力,也是原始生命力被文明所異化的結果,這種虛榮心和原始生命力一樣,同樣是根深蒂固的,也因此造成了凱瑟琳的雙重性格。       家庭是影響一個人成長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因為一個人的天賦氣質的發展,需要一定的社會資源和物質條件,才能形成一種終極的生活方式。象賈寶玉,假如出生在劉姥姥家裏,能不能成為詩人,都很難說,要找一個女兒國,恐怕更不容易,說不定最終還是做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最多見到漂亮女孩子有點內向和靦腆而已,絕不敢動手動腳的。而象凱瑟琳,要不是生活在呼嘯山莊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裏,也許早就接受文明的熏陶了,不會讓自己的壞脾氣象呼嘯山莊的狂風一樣反複無常,更不會等到掉進畫眉田莊,才學會人類的虛榮,如果她從小有眾多的玩伴,也許就不會愛上希克厲這小魔鬼了。 另一方麵,家庭擔負有塑造社會型人格的責任,如果一個家庭沒有履行這種職責,那麽一個人長大之後,在走向社會舞台的活動中,必然麵臨著與社會的諸多衝突,他很可能成長為一個惡魔--破壞社會秩序的人,最終為文明社會所排斥或唾棄,或者一個白癡--不懂得文明社會的遊戲規則的人,最終為文明社會所遺忘或欺騙。這種異常人格,很多情況下,是帶有毀滅性的,而人間的許多悲劇,往往在於這種社會化的脫軌,即使這種脫軌,有時也有一種眩目的美麗,但悲劇仍然是悲劇。賈寶玉因為賈母的溺愛,而逃避了社會化的責任,從某種意義而言,賈寶玉的悲劇是賈母締造的,作為家庭的最高統治者,她沒有象賈政那樣看出賈寶玉的天賦異稟的危害性,沒有能及時地扼製那種異端思想的萌芽,不知道象賈寶玉那種太邪門的氣質,隻有棍棒交加才能打得出正道來的。而凱瑟琳呢,幼時因為老東家的寵愛而驕縱,後來享德萊掌權之後的冷漠和敵視,更使她和希克厲,成為荒原之上兩個漫遊的自由自在的精靈,這最終造成了她日後的悲劇性的雙重人格。       一個人的天賦是沒法選擇的,可一個人的教養卻是家庭的責任,幸福的人生往往在於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方麵能夠適度發展自己的天性,另一方麵又能夠完成社會化的使命,能夠最大限度地調節個性與文明的衝突,塑造出較為全麵的和健康的人格。林黛玉和希克厲的悲劇是注定的,因為他們是孤兒,寄人籬下,缺少來自家庭的教養,他們的天賦決定了他們成為異端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對於賈寶玉和凱瑟琳說,他們都是有良好的家庭的,因為缺乏適度的教養而放縱了自己的天性,家長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賈母對賈寶玉的過分疼愛和享德萊對凱瑟琳的過分冷漠,是造成賈寶玉和凱瑟琳精神分裂的社會性根源,這是每一個家長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時都需要注意到的問題。       賈寶玉和凱瑟琳就是這樣不幸而墮入到了正統和異端之間的煉獄中,他們的煩惱都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婚前的煩惱是欲愛不能的煩惱,婚後的煩惱是欲忘不能的煩惱。在婚前他們既要和文明世界虛以委蛇,又要忍受落魄情人的牢騷滿腹和喋喋不休,在無窮無盡的煩惱中,他們長大到必須作出或被迫作出決擇了--他們缺乏足夠的物質力量來維持異端的生活方式,和相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共同抵抗來自文明社會的壓力,最終不得不以失去至愛的方式和文明締結了婚姻。林黛玉死了,希克厲走了,在個性與文明的持久戰中,文明勝利了,個性沉寂了,文明扼殺了他們的天性,扼殺了他們靈魂中的至愛,最終得到的隻是一個空洞的軀殼,一個失去了原始生命力的軀殼。       盡管非情願的婚姻創傷了他們的靈魂,但卻沒有抹掉往昔的記憶。他們喪失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戀人,還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每隔一段時候,凱瑟琳會陷入了沉悶和靜默,而她的丈夫總是以一種尊重她的態度,陪著她一起沉默“,埃德加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撫慰凱瑟琳的創傷。我寧願相信,如果按照《紅樓夢》的真實意圖,薛寶釵對待遭受愛情創傷的賈寶玉,也同樣是抱著這樣一種寬容的態度的,即令他唱著“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這樣的哀歌,畢竟聰慧的她是深刻地了解寶黛之戀的。時光的流逝可以逐漸緩解往昔的痛苦,因為凡間的生活本來就不是美滿的。如果希克厲不曾複返,我想凱瑟琳會得到凡間的幸福的,也許凱瑟琳能勉強做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如果賈府不曾衰落,我想賈寶玉也會得到凡間的幸福的,也許賈寶玉勉強也能做一個合格的仕途中人。可是,當希克厲帶著複仇的火焰重返呼嘯山莊時,當賈府在冷酷的皇權下化做齏粉時,那凡間的幸福,在無常的命運麵前,也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賈寶玉幸運地生在大富大貴之家,似乎可以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姹紫嫣紅的女兒美中發展著自己愛紅怡紅的天性,可不幸的是偏偏是他被選出來承擔起家族複興的責任。凱瑟琳幸運地擁有老東家這樣的慈父,她可以任意發展自己的天賦本能,可不幸的是她遇著了一個暴君一樣的哥哥,剝奪了自由發展個性的物質資源。生活在正統和異端之間的賈寶玉和凱瑟琳,始終未能徹底解決自己的精神分裂的問題,他們既未能徹底地被世俗所異化,又無力回歸真我的世界,最後的結局一個是用出家來獲解脫,一個是用死亡來獲得解脫。當賈政看到賈寶玉披著大紅袈裟高歌而去時,也許他內心在悔恨當初還不如讓賈寶玉按照他的天賦去發展自己。當凱瑟琳在彌留之際抱著希克厲緊緊不放時,也許她在想著要是當初沒有踏入畫眉田莊多好啊。人啊,除非萬不得已,一定要遵照自己的內心去生活,若離了自己的本心,天堂即是地獄。       我們每一個人一生中,或多或少地會經曆過賈寶玉或凱瑟琳式的矛盾,在真我與俗我、情感與功利之間,到底如何取舍?喪失了俗我,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肉體沒有歸宿;喪失了真我,就失去了信仰的源泉,靈魂沒有歸宿。如果兩者不能得兼,我們將何去何從?就象凱瑟琳不隻一次地天真地幻想過希克厲和林敦能握手言和一樣,賈寶玉又何嚐沒有在內心深處渴望釵黛能夠合而為一呢?然而在這滄桑的人世間,又有幾人能同時擁有“荒原“之上的浪漫和“畫眉田莊“之中的安寧呢,又有幾人能同時擁有“大觀園“之中的萬紫千紅和賈府門前的富麗堂皇呢? 四、結語:關於這兩部偉大的惡魔小說       也許有人會奇怪為什麽我會將兩部毫不相幹的小說放在一起比較,但毫無疑問這兩部小說是我們所讀過的最偉大的惡魔小說,它們繪聲繪色地演繹出了正統和異端之間的衝突與融合,一麵詛咒著舊文明的腐朽,一麵懷抱著新文明的希望。它們之所以能在眾多的惡魔小說中出類撥萃,是因為它們的作者能用天才的筆觸將人類的日常生活演繹成了但丁式的《神曲》,天堂,地獄和煉獄不再是遠離塵世的神話,而是人類社會中活生生的現實。他們將天堂和地獄之間的衝突描繪得如此深刻,將煉獄之中的煩惱描繪得如此深沉,最終能以史詩般悲劇性的震憾力量,打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靈,而獲得永生的魅力。       《紅樓夢》成書,比《呼嘯山莊》約早半個世紀。《紅樓夢》問世不久,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了近三十年。作為一部顛覆傳統的惡魔小說,它受到了來自文明社會的巨大壓力,被斥之為“淫書““邪說“,詛咒其作者必將受惡報,並且嚴行禁毀。據清人筆記記載,安徽學政玉麟,曾下令將《紅樓夢》毀版,江蘇巡撫丁雨生,也曾嚴行禁止。《呼嘯山莊》1847年出版,剛開始遭到評論界的猛烈抨擊,有人這樣刻薄它--“是哪一個人寫出這樣一部作品來,他怎麽寫了十來章居然沒有自殺?“有人這樣嘲弄它--“《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是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嘔的小說,應改名叫《枯萎山莊(Withering Heights)》才對“。       然而,這兩部惡魔小說,最終卻獲得了世人的認可,成為流芳百世的小說巨作。《紅樓夢》被“串成戲曲,演作彈詞,觀者為之感歎唏噓,聲淚俱下……“,京師流傳的竹枝詞說“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釵黛之爭尤其成為人們日常評論的焦點,有時雙方因爭執不下,竟然“遂相齟齬,幾揮老拳“。“豔情人自說《紅樓》“,兩百年來,人們競說《紅樓夢》,促使了紅學的誕生。而將近整整半個世紀,《呼嘯山莊》一直不為世人理解,但進入二十世紀之後,艾米莉的聲譽開始蒸蒸日上,有人稱她“是勃朗特三姐妹中最偉大的天才“,有人說“《呼嘯山莊》是一部比《簡·愛》更偉大的小說。“毛姆更是推崇《呼嘯山莊》,把它列入世界十大小說之一。雖然遠不及紅學之宏大壯觀,但是在西方也形成了方興未艾的“艾米莉熱“。       弗洛伊德說:文明是建築在對愛欲的壓抑的基礎之上。人的個性就是按照自然的需求無限地張揚自己的愛欲,而文明必須規範和整合人的個性的發展。文明可以融合人的一部分個性,但不可能涵括人的全部個性,文明可以讓一部分人充分地享受個性,但是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充分地發展個性,因此個性與文明的衝突是人類永恒的悖論,異化與歸真是人性中永恒的主題。當一種文明走向繁榮時,個性與文明的衝突就會減輕,因為新文明正是建築在對個性需求的引導之上。當一種文明走向腐朽時,個性與文明的衝突就會加劇,因為舊文明正是建築在對個性需求的壓抑之上。一切惡魔小說,之所以稱之為惡魔小說,是因為它們釋放了在傳統文明下被壓抑的愛欲--文明社會的惡魔。一切惡魔小說,之所以能引起人們情感上的強烈共鳴,是因為在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會有惡魔仰天長嘯和歌哭無常的影子。--這就是為什麽《紅樓夢》與《呼嘯山莊》能夠超越各自所誕生的時代和國度,得以廣泛流傳和風行不衰的根本原因。       我無意於在這樣一篇評論中,試圖去探討《紅樓夢》與《呼嘯山莊》所處的時代背景,去把握中國滿清執政時代或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文明內涵,以及這種文明的更廣闊的曆史文化淵源,這樣可以把握象林黛玉或希克厲這一類惡魔所各自所具有的獨特意義,因為那將是一個太寬廣的話題。我隻想以《紅樓夢》與《呼嘯山莊》為個案,抽象地探討文明社會運作的普遍規律,使得讀者對於人生和社會有所認識,而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命運,因為象《紅樓夢》和《呼嘯山莊》這樣偉大的作品,對於人生的幸福和社會的進步必定具有指導意義。因此,讓我們再次重溫,《紅樓夢》中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同學和《呼嘯山莊》中的女主人公--凱瑟琳同學,他們內心深處的煩惱吧,這種煩惱嗬,或許你,或許我,都曾經有過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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