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美的收獲——紅樓詩詞解

水石清華 [[e-mail]] 《紅樓夢》裏有很多意境語境絕佳的詩詞歌賦，很值得一讀再讀的。同時也正是這些詩詞歌賦使得《紅樓夢》內容更加豐富，更具有古典的審美情趣。這些詩詞歌賦象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明珠，散落在紅樓夢這部浩瀚的文學海洋裏，即使隨意翻翻，你也會有絕美的發現。 第一回裏，開篇不久就出現了一首五言絕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短短二十字，我們就能感受到曹雪芹嘔心瀝血十年寫下巨著《紅樓夢》所經曆的種種苦難和辛酸，但其中真味又能有幾個人能真正理解？也許作家們可能對這個體會更深刻吧？但現在在中國我們已經很難找到能花十年去寫一本書的人了，十天寫一本書倒是很容易找到，我們不得不感歎時代在進步。 還是在第一回裏，那個當時落魄後來發跡的賈雨村，因為感歎身陷囫圇，又被一個有點姿色的丫鬟多看了兩眼，遂口占一絕以言誌：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樓 喜歡開始的那句“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一個失意人的心跡暴露無疑，這一點好象很對我的胃口，後來有皺眉頭又是顧影自憐的，有點文人的酸，最後一句寫出了“詩人”的野心，即想做官，又惦記著美人，政客的嘴臉和貪婪可見一斑。但前麵幾句還是頗有詩情的，就憑這點，還是配做林妹妹的老師的。 第五回裏是詩詞歌賦對聯比較多的一回，其中不乏精彩之作。首先那副對聯就很不錯，我本人就非常喜歡：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是啊，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一個情字寫起來非常容易，但絕大多數人一生都困在其中，很難解脫，也無法解脫。再加上後麵的一句“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好象是這個對聯的答案似的，都是自己惹的，若是六根清淨，又哪得如此煩惱？ 下麵的紅樓夢引子是整部〈紅樓夢〉關於寶黛愛情的一個簡單明了的判詞：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 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喜歡那句“奈何天”，後來黛玉在聯詩的時候曾經用過，還被一向精細的寶釵看出了端倪。害得我們林妹妹臉都紅了。後麵的〈枉凝眉〉更加明確的告訴我們寶黛之間的愛情注定是一場悲劇：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水中月，鏡中花，虛幻的美麗，看得著卻撈不著，人生大都如此，不是寶黛獨享這個美麗的悲劇，現實中有很多人都有這種感受的，隻是我們寫不出來另一部紅樓罷了。 第十七回裏，元春省親，命終姐妹寫詩，其中黛玉和寶釵的最佳，從兩個人的詩裏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兩個人不同的性格。先看寶釵的：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穀,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詩寫的富麗大氣，而且含蓄的拍了元春的馬屁，把寶釵的那種會來事會做人的性格特征很明顯的表現出來了。而黛玉的詩就清新脫俗的多：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穀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大家可以仔細的讀這首詩，每句話裏都有一個動詞，用的是很貼切的，“築，別，借，添，融，媚，邀，過”八個字其實就把大觀園的美麗和元春宮車堂皇穿堂的繁華表現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見，曹雪芹是很下了工夫的。再看看黛玉幫寶玉寫的那首〈杏簾在望〉，更是把黛玉的才情和俏皮表露無疑 ：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招客飲，耕織忙，春韭綠，稻花香.”一幅美麗的鄉村畫卷在黛玉的筆下展現了出來，有點想象力的人都應該能想象的出來。 第二十七回裏，有一個分量很重的〈葬花吟〉，我隻能用實在太好了來形容，除了才情具佳的林妹妹誰也寫不出這樣的東西的，讀讀吧，其中不乏佳句，而且對我們凡人來說靈魂也許會幹淨一點的。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 什麽也別說了，即使黛玉身體再不好，但若能和這樣的女子傾心相戀一場，就是少活幾十年也是願意的，“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最後三句寫的實在是悲戚，我受不了了。 黛玉既然寫了悲絕的〈葬花吟〉，那寶玉也不能顯得太無能，於是緊接著曹雪芹在下一回裏寶玉的精彩的〈紅豆詞〉也就粉墨登場了，且實在是不壞，和〈葬花吟〉有得一拚，當然還是差那麽一點點的。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乖乖，一個男人把相思寫到這個份上，也夠吸引人眼球的。現在要是一個男人在網絡上發這樣的帖子，估計會被口水淹死。這是一個快餐時代，人們已經厭倦了長期的等待，放棄了等待，也就放棄了古典，放棄了優雅於從容，於是醫院婦科就空前繁榮。 三十四回裏，因為寶玉送了黛玉一塊舊手帕，惹得我們這個傻丫頭詩情勃發，一口氣寫了三首，我這裏隻錄其最後一首，足可見曹雪芹的深厚的文化功底（他要是不深厚，那中國誰深厚啊？）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這首七言從眼前的竹子，聯想到湘妃，很自然的把古代的愛情故事用了進去，最後一句反問更是精彩，其實就是在說，你真懂了我林妹妹的心事了嗎寶玉？如果你真懂了，那我的眼淚也就不白流了。 三十七回裏，海棠詩社處結，寶釵和黛玉都有精彩的詩作。先看寶釵的：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很喜歡第三句“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這句好象有印象，可能是曹雪芹從古詩中化來的，這是這首詩的眼睛，美極了。對不起，我隻能用這樣的語言來形容，我快沒語言了。我們再來看看黛玉的： 半卷湘簾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首詩有點李清照寫的詞的味道：尤其是最後一句“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估計是從她那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裏化來的。也真難為曹雪芹了，居然把一個極端女兒的東西情思也能表達的這麽好，他實在該一邊捋著自己的胡須，一邊微笑著看著窗外，此時窗外梅花正香。 三十八回裏的詩作也是比較多的，我還是比較偏愛黛玉的那兩首。我們先看她的〈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除了黛玉，我想誰也不會把“怨”和“素”聯係在一起，你看看人家多純淨，就連怨恨都是雪白的，不染纖塵。再看看她的〈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這丫頭的這首詩裏把一個清高的又多思的才女形象再次展示在我們麵前：背著手來到東籬，看著那些菊花，心裏不盡問到，你為什麽開得這麽遲？你寂寞嗎？你也相思嗎？你寂寞的時候和誰說話呢？其實表麵上是說菊花，骨子裏就是寫她自己，詩為心聲。 七十回裏，黛玉寫的那首小令〈唐多令〉也是很值得一讀的，隻是過於悲戚。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雙.飄泊亦 　　 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這一句感歎人生苦短，光陰如水。後麵一句接著反問道：我這輩子誰來和我一起過呢？嫁給東風，春天都不管，隻讓我隨意的自生自滅，唉，夠感傷的。說到感傷，那還是後麵的更感傷，在七十八回裏黛玉和湘雲聯詩，湘雲一句“寒塘渡鶴影“之後，黛玉便來了句“冷月葬花魂”，不僅對仗工整，而且淒美無邊。我想縱是你鐵石心腸，讀了這句也不會無動於衷吧？ 整部小說裏，精彩的詩詞實在是很多，我這裏僅僅挑出一些我喜歡的詩詞，隻能是代表我個人的欣賞口味和習慣，不說明什麽。你完全可以喜歡寶釵或者寶琴的詩，甚至是寶玉作的有幾首也不賴，其實都是曹老先生的嘔心之作，隻是他考慮的是每個人的性格不同，所作自然有區別，這裏我就不一一討論了，後四十回難得有佳句，我就不往後麵翻了，況且夜已深，月也已西垂，我該睡了。談了一晚上的詩，不禁技癢，獻醜一首，權當收場吧。 月夜臨窗吟紅樓 不覺已是七度秋 寶黛情事已千古 後人依舊陷蚱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