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歲的恐怖分子

前南非總統曼德拉以九十五歲高齡壽終正寢，美國前任和現任總統夫婦聯袂前往祭奠，在美國目前這個凡事隻問政黨立場的意識形態掛帥時刻，兩個敵對政黨的政治領袖同坐“空軍一號”，幾個小時跼促一艙，相信會有不少真誠交流，一時傳為政壇佳話。 

有趣的是，如此德高望重、富貴壽考的曼德拉，五年前還名列美國內參的恐怖分子名單上，以前每次出入美國，不管是開聯合國大會，或者到白宮串門，都要申請特赦通行證，直到2008年曼德拉整九十歲，當時的國務卿賴斯才發現這樣子實在太丟美國自己的臉（“Rather Embarrassing”），才申請為曼德拉正名。對此，政治評論家自我解嘲道，可能曼老榮登名單的年頭太久，反恐負責人都忘記刷新名單與時並進了。

一個人或者一個團體，在當時特定的時空底下，為了一個理念或者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其言行往往是現代價值觀所不能苟同的，但是現代人不能抱著事後諸葛亮的態度，回頭去評價曆史。古今中外改朝換代，多是從一小撮人流血暴動開始，有成功也有失敗的，失敗了固然有“不以成敗論英雄”之說，成功的，也要看看這個團體的行動方針和起事衷由，也就是所謂的是否“師出有名”。如果當時沒有更好的機製允許群眾表達對政府的不滿，暴力或許就是唯一途徑，也就是老話說的：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如果政府不能正確體認民心的向背，從而渲泄導引治病治根，那就是政府的無能，如果政府反而強勢鎮壓，那政府就犯了“反人類罪”了。美國當時為了自己國家利益，視南非白人政府的隔離政策若無睹，反而順應南非政府的要求，把曼德拉及其所屬團體劃入恐怖分子之列，其亦有當時當世的政治考量，本來無可厚非，但現代人若以此來褒貶曼德拉，就有點顛倒黑白了。

當初中共在上海，幹的是暴動罷工策反的勾當；在井岡山和瑞金，講得好聽是“打土豪分田地”，其實少不了綁架勒索殺人放火。再往遠推一點，當年汪精衛密謀刺殺攝政王載灃的時候，國民黨（或同盟會、興中會）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恐怖組織而已；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如果活在現今社會裏，恐怕也要跟“基地”一樣的被人唾棄。他們的做法在當時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時移世易，做法不同，但不能據此而非議當時的做法。

還有一種說法，說二十年來南非的失業率和犯罪率都呈幾何級數地暴增，黑人生活水平大大不如以前，約翰內斯堡的白人從五百萬劇降到隻剩十分之一，南非艾滋病人口龐大世界聞名，等等，然後通常伴隨一句哀歎：曼德拉領導南非解放了黑人，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我爸媽以前常常懷念五十年代的新中國，那時候民風淳樸生活簡單，人民真正可以做到夜不閉戶。有一年我媽二十多歲獨自從西安到北大荒窮鄉僻壤的一個公社找我爸，途中不少陌生人給予熱情而無私的幫助，這種事現在已經成天方夜譚了，難道我們可以據此而批判鄧小平改革開放是個餿主意嗎？孫中山推翻滿清之後釀成四十年內亂，六十年專政，幾億人死於非命，當初就有不少遺老遺少冷嘲熱諷，曆史又是怎麽平價這個“孫大炮”（廣東話指滿嘴跑火車）？如果把南非現在的混亂社會，歸咎於曼德拉解放了黑人，等於把美國貧困人口和監獄裏，黑人占了一大半的事實，歸咎於林肯一樣，不敢說是無理取鬧，畢竟顯得有點滑稽。

我對曼德拉的觀點隻有三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一個人能忠於自己的理念，做到這三點，其本身就足以名垂千古，至於事成與否，或者幾十年下來政局事態的結果演變成什麽樣子，這都是後話，也不是當事人所能掌控的，所以可以暫且按下不表。做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雖然難，但是不罕見，曆史上有不少甘於貧賤的寒士名流千古，也有不少“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例子，俗語說：“拚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當一個人無可所失，也就無有所懼了。但要做到富貴不淫卻不容易了，這才是真正考量一個人的本質品格，試看看神州大地，當初滿懷熱情理想的“特殊材料做成”的公仆們，有多少個都在富貴麵前下馬下台下牢？

曼德拉坐了二十七年黑牢，他太太沒停過為他奔走呼告，家裏被砸、屋子被燒，八十年代裏根政府一方麵支持南非政府鎮壓黑人，反對政治和經濟製裁，一方麵又提供一萬美金給曼大嫂作安家費（或掩口費），誰知道曼大嫂蔑然不受，她說，美國和英國奢談自由人權，到頭來還是國家利益至上，南非政府的投誠遠比南非黑人的苦難來得緊要。

南非政府後來看到局勢不好收拾了，多次跟曼德拉交涉，想找個下台階把他放了，這也被曼德拉拒絕，直到南非政府答應無條件放人（等於承認當初收押的錯誤）。出獄四年之後，曼德拉以旋風掃落葉的姿態，當選南非總統，黨內激進同誌勸他對南非白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想到曼德拉大權在握，卻沒有含冤報仇，反而主動和敵對勢力和解，最後跟白人前總統平分諾貝爾和平獎。尤其難得的是，曼德拉並不戀棧權利，隻做了一屆總統，就退位讓賢，並繼續致力於自己的理想，為改善黑人民生和防禦艾滋病而努力。這一點，對於任何人，都是一個做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