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趁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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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抗癌劄記(22)- 戲言身後事

(2012-12-07 10:35:06) 下一個

11-30-2012(星期五)

懸在我們腦袋頂上的那把利劍終於慢慢地砍了下來。昨天詩嫂和醫生從匹茲堡打來電話,跟我在家裏進行電話會議,得知核磁共振的圖片上顯示出小詩的腦瘤已經複發了,而且來勢非常凶猛。

其實我們早在十月中就感覺到一些症狀,但是若有若無地不是很明顯,而小詩也刻意地掩飾著不願意我們擔心。也虧得我們從小連她的眼睫毛都數過的,她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十月中那次去匹茲堡就跟醫生報告了我們的顧慮,當時醫生馬上臨時安排了一次核磁共振,但是小詩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情緒反應很大,而且她對顯影劑過敏,嘔吐得厲害,所以那次核磁共振做到一半就持續不下去了。從那半成品的圖片來看,醫生不覺得小瘤有複辟的跡象。可是這次就不一樣,醫生看著小瘤的規模,幾乎不能相信小詩在目前這個階段居然還能表現得這麽好。她哪裏知道,小詩是用極大的克製力控製自己,盡量跟身邊的小朋友沒有兩樣。

最近這兩個多星期裏,小詩的情況幾乎每天都在惡化,環繞著腦幹附近的神經遭到壓迫,受影響最嚴重的是眼球肌肉、腿部肌肉、臉部肌肉和咽喉肌肉。眼球肌肉無力導致右眼轉動不靈,所以兩眼不能對焦,漆黑的兩個大眼睛更加顯得空靈深遽,盯著我們看到時候,感覺就像是能洞穿我們的皮囊直接牽動靈魂一樣;臉頰的肌肉有點僵化,所以說話開始不太利落,笑起來嘴角也不能上揚,所幸她格格的笑聲依然清脆玲瓏;小腿肌肉不受控製以致平衡不好,走起路來顢跚踟躕,踉踉蹌蹌地有時候會自己給自己使絆子;咽喉肌肉不能隨意活動,說話的聲音微弱含混,吞咽也變得困難,尤其是液體,很容易就嗆到嗓子,醫生建議我們用Thick-it粉加入果汁或者清水裏,變得濃稠之後的液體吞咽起來比較容易。韓愈有文諷刺那些仰人鼻息的馬屁精,有“足將進而,口將言而”之語,沒想到如今倒成了小詩的寫照。

回顧我們和小瘤的交鋒有幾個階段:從一月中到三月初是第一回合,經過六周放療的狂轟濫炸,小瘤算是暫時偃旗息鼓,我們也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個這輩子最開心的暑假。四月初開始第二回合的作戰,是屬於痛打落水狗的時段,我們定期接受免疫治療的臨床試驗,希望能趁小瘤被壓製的同時乘勝追擊。這個回合在上星期末宣告失敗,經過六七個月的龜縮,小瘤養精蓄銳卷土重來。下星期我們會約見本地的主治醫生,進行第三回合的戰略部署。

在免疫治療的同時,我們也積極研究食療和改變生活習慣,希望能激發人體本身的自愈能力做自我修複的工作。但是這個過程非常緩慢而鬱悶,有時候我們真的恨不得把小瘤移植到我們身上來,讓我們憑信心和自律,達到與癌共存甚至帶癌長生的境界。在收集資料的過程裏,我們看到癌症本身其實並不可怕,民間有不少病例,是在醫生宣判死期之後,靠著病患自己的調理而奇跡地生還著。可怕的是癌症病發的速度,使病人往往沒有足夠的時間啟動身體的自愈機製。我們總結中西方民間土法抗癌的“秘方”,不外乎有氧運動、精神力量、飲食習慣這三項,理論倒是很簡單,但是要一個十歲的小孩執信篤行,卻有一定的難度。

首先,小詩本來就不愛運動,這個暑假我們千方百計鼓動她參加室外活動,哪怕是每天出去曬曬太陽,結果是小弟反倒練就了一身的毽子肉,小詩卻還是寧可宅在家裏一本接一本地看書。在飲食上,我們也跟小詩進行了幾個月的拉鋸戰,富含抗氧化劑的食物和保健品,她大部分都不愛吃,即使是放在膠囊裏的中藥,她都覺得難以下咽,每天就為了讓她多喝兩口負離子堿性水,都能爆發一場世界大戰。這其實也是她的一種逃避和消極否定,她不願意麵對自己是個病人這個事實。沒有身曆其境的父母可能很難理解,要一個病孩子吃飯吃藥還要費這麽多周折?見知見罪,我們也隻能無語去問蒼天。剩下我們能做也是做得比較成功的,就是保持她的心情開朗精神愉悅了。這個暑假我們出外度了三次大假,十月和十一月都去外州過長周末,平時在家裏有時間就陪著孩子玩遊戲或者出去郊遊。我們心裏數著,盡量保證小詩每天都有幾次的開懷大笑。每個晚上我們跟她一起禱告完,看著她摟著她的小熊,帶著甜甜的微笑滿足地閉上眼,我們心裏那份自豪感大概就跟征服了珠穆朗瑪峰一樣。

那天周末,我們一家人躺在沙發上看電影,詩嫂點了一套1990年的老片子“Ghost”(人鬼情未了),把小詩感動得不得了,當場就跟我們約定,如果她死了,在去天堂之前一定先回家來看看我們。這讓我想起唐朝元稹的悼亡詩“昔日戲言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這首詩的最後兩句就是家喻戶曉的“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唯其是“昔日戲言”,今日麵對現實生活中的無奈和冷酷,才更感哀傷。

Ghost”這部電影也引發小詩對天堂的無限遐想,常常問我們天堂是什麽樣子,可憐她老爸雖然算是半個杭州人,但是一輩子沒在天堂裏呆過。我們翻閱聖經尋找標準答案,也就是一句話:“好得無比”。兩千年前的老百姓所能理解的形容詞也非常有限,要形容瑰麗榮美,不外乎金碧輝煌、光彩奪目、遍地黃金、滿城珠寶,等等。最讓我們向往的,是天堂裏沒有疾病、沒有憂愁,那應該是一種充滿喜樂的精神狀態。

馬克思說,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劑,因為宗教給了人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讓人暫時能安於現狀忍受痛苦,而祈盼著死後過更美好的生活。但是不知道馬老師有沒有想過,如果世外沒有桃源,如果人死後就一了百了,如果人與人的交往,都隻不過是一堆物質的化學反應,那麽人們還怎麽麵對生命裏無休止的苦難和人性中的黑暗與醜陋?怪不得有人縱情聲色,“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忘情工作,務求雁過留聲人死留名,或者在忙碌中找到存在價值與自我肯定,這豈不也是一種麻醉?美國華盛頓州和加羅拉多州最近都分別立法使大麻合法化,看來滾滾紅塵裏需要麻醉的人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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