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上個星期我們全家開車去佛州海邊,參加了一個由慈善團體“Lighthouse Family Retreat”舉辦的夏令營。今年的營址選在了佛州度假勝地德斯丁傍邊的一個小海灘,數哩長的海灘上是一樣的粉白細沙,但是離德斯丁還有十幾分鍾的車程,所以遊人不多,環境幽靜,營地附近還有一個不小的郡屬社區醫院,主辦機構選中這裏很大程度也是因為臨近這個醫院以備萬一。同營還有十六個家庭,都是家庭裏有個孩子罹患絕症的,大部分是血癌,剩下的都是腦癌。在這些家庭裏麵,我們那半年多的“病史”要算是最年輕的了,當中有的孩子發病已經有五六年了,時好時壞地用藥控製著;有的幾乎是整年住在醫院,頭頂上一道一道的開顱傷疤;有的是複發之後又再複發,持續不斷接受化療地;也有一些是治療告一段落,暫時宣告解除警報的。總之,父母們聊起自家的情況來各有一番悲喜,但是最後那聲歎息都是同樣的沉重。
今年是Lighthouse 第十五年籌辦這樣的夏令營了,每年都要舉辦六七次,每次為期一周。每個營招待十二三個家庭到海邊度假,互相分享經驗交流心得。除了那十幾個家庭老老少少幾十口人,每個營還有一支龐大的自願團隊隨營服侍照顧。我們這個營算是有史以來陣容最鼎盛的了,十七個病患家庭加上八九十人的自願軍和他們的家屬,浩浩蕩蕩的一百多人的隊伍,海邊這個度假村幾乎被我們包起來一半。幾棟度假旅舍大樓環繞著一個三四畝地見方的草地,草地周圍一排排都是佛州常見的參天棕櫚,夏日炎炎海風習習,草地上盡管陽光耀眼灼膚生痛,樹底下卻甚是清涼。閑來靜坐草地上聽風擺棕櫚,遠處鬆濤和應,更遠處隱隱傳來潮汐澎湃,尤其是日落時分看夕陽晚霞裏樹影婆娑,一百個人準能品出千百種滋味來。這個草地就是我們那幾天的活動中心,孩子們奔跑嬉戲,大人閑坐曬太陽聊天,實在熱得受不了就回房間睡覺或者去遊泳池裏泡泡。草地東北角支起一個碩大無朋的白色帳篷,我們一日三餐加晚上的餘興節目都在這個帳篷裏。
Lighthouse不是一個很著名的慈善團體,常備員工不過四五人,但是十幾年來一直默默地為癌症兒童家庭服務,經費主要來自那些無私付出的自願團隊,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基督徒。每個自願者不但要付擔自己一家的住宿費,還要籌集一定的經費資助那些癌症家庭。夏令營這五天裏,每個癌症家庭都被分配一個到兩個的“家庭夥伴”,專門照顧我們的起居,家庭夥伴的孩子們跟我們的孩子年紀相仿,不但負責陪伴癌症孩子,更主要的是陪伴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再讓他們感受到冷落。其他的自願者就輪流為營會眾人準備一日三餐、籌辦娛樂節目等等。
每天早飯後的幾個小時裏,孩子們都被帶到遊泳池裏或者草地上參加兒童團體活動,我們這些家長們就被召集在一起討論分享自己的故事。這裏麵每個家庭都有一段辛酸往事,每個故事被娓娓道來自有其驚心動魄之處。有一個父親,曾經的IT業界翹楚百萬富翁,但是十幾年來先是生意失敗破產,後來自己罹患喉癌,又加官司纏身,自己的喉癌剛愈又輪到自己的愛子確診腦瘤。又有一位母親,本來是企業高級行政主管,但是生下一個唐氏綜合症的兒子,於是她黜職在家照顧孩子,同時積極參與弱勢群體的公益事務,沒想到禍不單行,孩子十歲那年又得了血癌。還有一位單親媽媽,獨力照顧三個孩子,老三還沒出滿月,老大就要頻繁進出急診,多次開顱手術導致腦神經受損,孩子不但四肢癱瘓而且幾乎全盲。還有一個家庭,剛送走纏綿病榻多年的奶奶,同一個星期就查出孩子患了血癌。。。俗話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個有個的不幸,還真是這樣,沒有親身經曆過這些痛苦,聽別人的故事就好像聽天方夜譚似的。
聽著說著,每個人都很平靜,訴述到驚險的地方也隻是當做趣聞故事大家一笑而過,每天幾個小時的分享,其中不乏幽默趣話歡聲笑語。雖然每個故事都還是現在進行式,但是大家都是或多或少地曾經滄海,回首來路展望前途,頗有Been there;Done that的瀟灑。李商隱有詩道“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就是說詩人處在離鄉背井孤獨淒涼卻又偏逢夜雨的時候,熱切地盼望著有一天能和家人團聚,一起談笑述說今天這段巴山夜雨的經曆。自從小詩發病以來,每一天我們都盼望著這段惡夢盡快結束,好等我們回過頭來,也可以帶著輕鬆的心態品咂現在的一切。
參與分享的難友家庭大部分都是基督徒,所以都能坦然樂觀地分享見證,也有一些抱怨親友冷漠、投訴醫院黑暗的,但是整個營會的主旋律還是感恩和盼望。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是不完美的,災難和死亡會臨到每一個人,隻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分別而已。黛玉葬花的時候寫道:“我今葬花人笑癡,他朝葬我知是誰?”就很透徹地表達了這種見識。既然人人都有一死,怎麽死什麽時候死,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也不存在誰比誰更可憐。似乎我們應該專注在進一步的問題:問問人為什麽會死,怎麽樣才有可能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