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趁年華

點點滴滴,盡是生命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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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回憶錄 - 前言

(2012-08-29 06:11:33) 下一個

我的童年是在東北鬆花江畔的一個小縣城度過的,某一年的春天晚上,爸爸媽媽突然告訴我和哥哥,我們全家要去香港看爺爺,很快就會再回來。那時候,不論是小朋友還是小朋友他們爸媽,對香港都還隻是一個朦朧而略帶驚秫的概念。小朋友跟我說香港是個資本主義社會,到處都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很替我捏著一把汗。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爸爸跟香港還有什麽瓜葛,更別說聽過任何關於香港的故事了。直到臨行之前,爸爸才把叔叔寄來的明信片給我們看,當我們看到維多利亞港兩岸的摩天大樓和霓虹燈光,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神奇,那感覺不是羨慕也不是向往,而是超乎想象太遠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反應的一種麻木。直到我們坐了五個小時的汽車一路顛簸到了哈爾濱,看見了一棟棟麻石砌成的高樓,然後又經過杭州見識了自來水,最後到了廣州第一次坐上自動電梯。經過這一路上祖國文明先進的豐盛物質文化洗禮,當我們到了香港,當爺爺和叔叔伯伯在香港的大酒樓為我們接風洗塵的時候,麵對著酒樓裏豪華的裝潢,我們基本上可以俯仰得體行止雍容了。那一天,是一九七八年五月六日。

爸爸媽媽很少講他們的過去,隻是在有限的幾張老照片裏,我們才知道爸爸和媽媽是西安軍醫大學裏認識的,爸爸還曾經當過媽媽那個班的學習幹部。但是我們沒有問過西安的醫生為什麽跑來黑龍江,也沒有問過為什麽學軍醫的爸爸每天都要騎老長一段時間的自行車,跑到遠郊的林業站去上班。我們隻知道爸爸在林業站上班,家裏可以每年領一個新的木頭砧板,他有時候會用站裏的電動打磨機給我們雕一把木頭手槍,我們也看過他在後院的一段朽木樁上學著鑽洞種木耳。爸爸偶爾會繪影繪聲地講到他以前在軍醫大學的軍樂隊裏吹的長短號,也約略提過他在北大荒住的窩棚,但是這些零碎的片段在我們有限的認知世界裏,無亂如何平湊不成一幅完整的圖畫。

到了香港,一家四口的生活壓力,逼使爸爸要一身兼幾份工作,媽媽拿回來工廠的手工讓全家在晚飯之後一齊幹活,哥哥十六歲卻不得不輟學當學徒打工。如是者我們全家辛苦了幾年,等到我升初中那一年,爸爸媽媽決定買一所自己的房子,哥哥通宵在賣樓處排隊占位子,終於拿到籌號,可以用原始價在那棟二十八層高的全新住宅大樓裏,買了一個單元。那是我們到香港的第四年。

然後爸爸媽媽就更忙碌了,我都數不清爸爸同時兼了幾份工作,隻知道爸爸常常周末都不在家,周日晚上還要寫會議記錄、印通訊稿,特別忙的時候就要全家總動員,入信封、粘郵票、貼地址、封信口,流水作業完成上百份的會議記錄稿;媽媽作私家護士有時候要上十二個小時的班,累出一身的病。這樣胼手胝足地熬過了八十年代香港的流金歲月,終於在買房子的第五年,把所有借貸都付清了。我們當時算是半個局外人還不覺得怎麽樣,直等到自己有了房貸,才知道這是多麽了不起的壯舉。哥哥和我私底下猜,爸爸媽媽是不是中了六合彩,或者是賭賽馬贏了頭獎,否則怎麽可能這麽快付清了三十年的房貸呢?

又過了十年,我已經到了美國工作,爸爸媽媽遠洋來電,說他們在廣州買的房子已經裝修妥當,他們準備晚年就住在廣州,和軍醫大學的老同學老戰友們靠近一點。原來,他們早就把自己的黃昏歲月都計劃好,現在正式退休了。

爸爸在黑龍江呆了二十年,除了挨批鬥受冷落做苦工,一無所有;在香港又呆了二十年,卻可以憑雙手享受生活享受晚年。這個跌宕的經曆在神州百年滄桑巨變的曆史裏麵,隻是滄茫大海裏的一個小小浪花。但是在我們的家族裏,在我們身邊的朋友當中,卻不能不算是一個傳奇。無論是在黑龍江扒炕運煤的時候,還是在香港伏案熬夜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爸爸媽媽抱怨生活的困苦和生命的不順,我們兩兄弟也就學會以艱難環境為自然、以努力苦幹為當然。

爸爸退休之後喜歡舞文弄墨,寫詩填詞練習書法,偶然寫一些短篇的回憶文章跟老同學們分享,我們於是就一直鼓勵爸爸把這一生的故事寫下來,可以傳留給子孫,作為一麵曆史教材,讓子孫從這段有血有淚的故事中,略窺那一段風雲突變的曆史一斑。最重要的,是在這段生命裏,體會到人生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明白到盡管我們無力操控命運,但是我們可以改變自己去迎合勢態的變化;明白到生命的意義不在乎我們有什麽遭遇,而在乎我們如何在有限的環境裏,活出最大最潛在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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