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成都工作。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剛到成都時忽然發現:這才是真正的中國,頭一次意識到那個闖關東時代遺留下的東北與傳統的中國內地是多麽的不同。東北更像是拓荒時代的美國西部,更多的是一種原始生存的野性,是東南西北的大雜燴,有來自國內各個地方的印記,也有對各種印記的包容。在成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經典文學作品裏的中國,感受到了傳統的文化氣氛和民俗習慣。而這種感覺又不是能輕易描述的,它不隻存在於一些老街道及老房子裏,也存在於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它既存在於普通人的穿著和氣質裏,也存在於他們的言談舉止和眼神裏。
我所在的工廠地處東郊建設路,位於沙河岸邊。除我們廠外,周圍還有很多其他大型國有企業,有電子工業部和兵器工業部的,也有航空航天工業部的,還有機械工業部的。成都電訊工程學院與我們廠由建設北路隔開。雖然這些兵工企業都有正規的廠名及番號,但對外都以信箱號自稱。很多人既不知道國光電子管廠,也不知道七七六廠,但說起六號信箱,他們知道這就是我們廠。當時的沙河沿岸還是處於一種自然的原生態,人們可以在樹蔭下的草地及沙土路上散步。沿著沙河向城外步行幾十分鍾,就會看到郊外的鄉村景色。當時的成都因為地處盆地,雲霧較多,很少有北方碧藍的天空和翻卷的白雲,但絕對沒有霧霾。春天裏,大片的油菜花欣然開放,田野裏到處是一片片鮮黃, 讓你不由自主的生出風景如畫的感歎,而零星散布在田間的掩映在翠竹之中的農舍又為這自然重彩畫卷再添一分濃濃的詩意。
當時沒有私家汽車,每天的上下班時間,建設路上自行車洪流充斥著整條馬路,幾乎成了自行車專用路,在那樣高密度自行車流裏,騎車人都練就了高超的騎車技巧,一些年輕人在車流裏忽快忽慢,左突右衝,見縫插針,依然可以騎得很快。馬路兩旁的人行路也都擠滿了步行上下班的人群,如果有汽車此時開上這條路,那純粹是自己找罪受了。那時廠區內及各公園門口都有停車場,但卻主要是自行車停車場,成片的自行車一輛挨著一輛甚是壯觀。公園門口經常會有看車的老頭或老太太,收取二分錢的存車費。有時也會看到因為二分錢的存車費鬧糾紛的,看著他們因為二分錢而唇槍舌劍,大吵大鬧也是挺有意思的,好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隻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到了周末,市裏的公路上也都擠滿了自行車。雖然有公共汽車,但很多人更喜歡騎車上街,畢竟自行車給人更多的方便和自由。騎著一輛漂亮的二六或二四自行車,任由風衣飄擺在身後是很多時髦女孩子為成都創造的一道亮麗的風景。另一道風景是很多家長把孩子綁在自己身後騎車,而那孩子站在自行車後邊的貨架上,手扶著大人的肩膀,看著挺有趣兒的。每到周末,市裏的商業中心春熙路的人群如同電影院散場一般擁擠,但人們習以為常。
到了晚上,建設巷附近的建設路上到處都飄浮著各種小吃的香味及麻辣味。在夕陽裏或在路燈下,人們三三兩兩悠閑的漫步在街上,讓人感到生活的輕鬆和美好。到了秋天橘子上市的時候,空氣中到處又都散發著柑橘的清香。
隔著建設路與建設巷相對的‘好又來’和‘好再來’鹵鴨店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剛到成都時,不知道那鹵鴨是熟的,把買回的整隻鹵鴨放入鍋裏煮‘熟’了再吃,還讓鄰家的孩子們見笑。科室裏的同事們也經常買些鴨腳板到科室裏與大家分享,直到離開成都,我也沒學會成都人的絕活,入口之前他們能把那鴨腳裏的骨頭剔除得幹幹淨淨而把一整張鴨腳肉放到嘴裏吃。當時,那鴨腳板我也跟著大家一同吃的,可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去嚐試一下成都人吃火鍋時必備的鴨腸子、牛肚子。每次吃火鍋的時候,我隻能吃一些蘑菇青菜了。偶爾嚐試著把青菜放入牛油辣鍋中涮一下再吃,感覺就如同吞下一串火苗,從嘴裏一直燃燒到心裏。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好奇,那些嬌小可人的成都妹子怎能消受得了那麽辛辣的四川風味呢?吃著如此麻辣食物長大的成都女孩又怎能出落得如此水靈呢?
每逢節假日,因我是單身一人,熱心的同事們經常邀我到家裏吃飯,涼拌麻辣雞幾乎是每家必備的一道菜。那雞好像隻能是公雞。桌上的其他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除了麻辣還是麻辣。
平時我是一日三餐吃在工廠食堂的,廠區有食堂,置身於建設巷家屬區裏那個被稱為‘五樓’的單身宿舍樓也有食堂。食堂的午餐很有特色,選擇很多,又很便宜。米飯切成方塊,對分量不必有任何懷疑。記得午餐三毛或四毛錢就可以吃到回鍋肉、鹽煎肉、韭黃肉絲等四川家常菜。有意思的是當時的工人師傅們叫菜時高喊:來一份‘大使館’,裏邊賣菜師傅就會大聲回應一聲‘來了’,接著便遞出一大勺炒肥腸。
切不要以為工廠食堂為職工謀福利,所有便宜,就是整個成都的物價與全國相比也是便宜的。九五年我到成都出差時到飯店吃飯,點了一份甜燒白,一盤青菜,一碗湯,一碗米飯,外加一瓶啤酒,好像也隻有十元錢,而當時的東北恐怕花費四五十塊也不見得吃的如此實惠。
提起甜燒白,口水幾乎要流出來了。那寬厚的肥肉片看著挺嚇人,但如果鼓足勇氣吃下一片,你一定還要吃第二片,第三片,直至n片。那肥而不膩入口即溶的香甜絕對會印在你的腦海裏,讓你吃了上頓想下頓。燒白有兩種做法,除了甜燒白,還有鹹燒白,都是我的最愛。
還有那夫妻肺片,擔擔麵,燈影牛肉,紅油水餃,賴湯圓,醪糟蛋,龍抄手,資陽豆瓣,酸辣粉......
遍布幾乎所有公共場所及大街小巷的茶館堪稱成都的獨特標誌之一。很多退休的老年人早飯後就直奔茶館,一杯茶、一份報紙外加一小包花生就可以打發一上午或一天的時間。喜歡聊天的老頭老太太們擺起龍門陣來,時間過得就更快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左鄰右舍都可以是龍門陣的話題。那添茶的姑娘小夥子添茶的技術更是一絕,胳膊上挎著盛滿開水的水壺,隔著老遠就可以由那半米多長的壺嘴兒將開水嫻熟而優雅的衝入你的茶碗當中,正好充滿而又沒有一滴外溢。當然茶館也不完全是老年人的天下,也是年輕人喜歡光顧的場所,當年我很多的周末就是和科裏的年輕人或朋友們在茶館度過的。很多生意人的生意也是在茶館裏談成的。喝完茶,再到望江公園的竹林幽徑漫步或人民公園的荷花池邊看那紅色的金魚上躥下跳,一天的時間就這樣輕鬆的度過了。
每到周六晚上我們廠和東郊各大型工廠以及市裏的各公園都有舞會,有露天的,也有室內的,雖然有時也會同朋友們前去湊熱鬧,但跳舞並不是我的強項,更多是看熱鬧打發時間,同時也是認識姑娘們的好地方。在來去這些舞會或者公園的路上,在路燈下的夜色裏,騎著自行車,評論一下跳舞的姑娘們也是相當的輕鬆自在的,她們有時會在胸前的衣扣上掛上幾隻芬芳四溢的梔子花,與她們青春的氣息混合在一起,為她們再添幾分清純和甜美。當然我們的討論不僅隻限於女孩子們,第三次浪潮、弗洛伊德、尼采、薩特以及看不見的手等等也都是我們騎行路上的話題。
周日我們單身宿舍前麵的廣場還有露天電影,單身職工是免費的,很多單身漢在宿舍裏開著窗戶就可以看電影了。單身宿舍也並不都是年輕人的天下,很多老職工家在農村自己在成都上班,也住在單身宿舍。單身宿舍外麵的職工就要花錢買票入場了,但票價都很便宜,因為他們需自代板凳的。電影開演之前,大家座在自己帶來的凳子或椅子上聽著電影放映機的大喇叭裏播放的音樂,磕著五香瓜子,聊著天。 也有些不看電影但卻住在‘五樓’的職工騎著自行車從外麵回到樓下時,電影還沒有散場,為了不影響觀眾,他們就會兩腿岔地騎在自己的自行車後座上,在熒幕的後麵看完電影的後半部分。我也是經常這麽做的。
周五晚上市裏錦江岸邊還有英語角,這倒是我常去的地方,不但練習英語口語,還可以在悶熱的夏夜聽著空中漂來的樂曲,享受江邊習習的清風。當時錦江的水已不如五十年代清澈,卻也是波光粼粼。回家之前,再到江邊的冷飲小店喝上一杯冷咖啡,為這充實一天畫上一個愜意的句號。
八十年代的成都並沒有太高的樓房,大多數的樓房也隻有五六層高,最有名的錦江賓館好像也隻有十幾層,但這並不妨礙這個省會城市的大都市形象,相反卻給人更多的親切感。寬闊的人民南路、熙熙攘攘的春熙路、自然流淌的錦江及江邊的護欄、小巷子裏的木板房、石板路、以及占據著原來城隍廟的位置現如今巍峨的展覽館是那樣和諧的融合在這同一座城市裏,讓你感受到這個大都市的民俗、曆史與現代。
說起成都,很多人會想到杜甫草堂,武侯祠,文殊院,望江公園等眾多的名勝古跡。也有些人會想起那首描寫草堂環境的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但當你親身來到這裏,也許會有些失望,這裏既聽不到黃鸝,也看不到白鷺,更看不到西嶺的雪和東吳的船。但典雅古樸的建築、清幽俊秀的園林,會讓你有不虛此行之感。廨堂之間環繞的回廊,花徑和水檻,園子裏的亭、台、池、榭,都會讓你發出情不自禁的讚歎。那蔽日遮天的香楠和蒼鬆、傲雪迎春的梅苑、清香飄溢的蘭園、茂密如雲的翠竹都讓你流連忘返。
都說成都是個出美女的地方,我有同感,但也有一點點不同的觀察。在我看來,成都女子既沒有哈爾濱大連女子的驚豔,也沒有江南女子的嫵媚,她們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但卻有一種鄰家女孩的可愛。她們沒有距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傲,也沒有上海女人那種精明而令人望而卻步的小資情調,卻有愛心、同情心、溫柔體貼和關愛、現實、更接地氣;她們秀美、膚色白皙、細膩,但有時會缺少紅潤;她們身材勻稱、略顯頗具魅力的豐滿;她們既麻利能幹,也小吃不斷漫步街邊享受著悠閑;她們自然、質樸、率直、感情外露而熱烈、甚至有些麻辣,但絕對會成為出色的女友和妻子。那些想過普通家庭生活而正在找女朋友的人,到成都去吧。
剛到成都時對四川話頗有不適,不是不懂,而是感覺不太動聽。每日裏,那些充斥耳邊的啥子、瓜娃子、鄉巴子、錘子聽起來總覺得有些別扭。從這些高頻率的口頭語中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成都人對鄉下人的不屑和歧視。而有些詞匯的發音和用法卻使人忍俊不止。這裏錘子不叫錘子,隻能被稱為榔頭,而很多人講話卻從來都是錘子不離口。錘子在四川話裏是罵人話,可在我們外地人聽來卻沒有任何感覺。剛進廠報到時,因為沒有空閑的單身宿舍,我和另外兩名新分來的大學生在附近的賓館裏住了一個月後被分配到家屬區的一套住宅,當然賓館費用是由廠裏支付的。一日鄰家五歲的小姑娘來我們那裏串門,坐在床邊悠腿,忽然聽她大叫一聲:“哎呀,我的孩子!”,我一驚,反問道:“你的孩子”? 這時她指著地上的鞋子點頭,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她的鞋子掉在了地上。
現在偶爾聽到四川口音卻隻有親切了。
八七年離開成都後,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我經常夢到成都,夢到原來的工廠,夢到原來的同事和朋友們。如今,很多老同事應該已經退休了,也又些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九五年到成都出差時曾和其中的一些人見上一麵,共進晚餐,依舊是親切,依舊是感動。之後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再沒有機會相見。當年二十多歲的姑娘小夥子們如今也都是五十多歲了,有的可能已經照料他們的孫輩了。世事變遷,多年的動蕩,已經沒有他們的聯係方式了。多麽希望什麽時候能和他們再見上一麵,哪怕是能加上微信也好。
如果選擇在國內定居,成都一定是我的首選。
以上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印象了。前幾天在百度地圖上看成都建設路的實景圖片,雖然建設路和建設巷還在原地,但兩邊的建築已經完全不同了。原來三、四層的樓房已經完全被二、三十層的高層建築取代了。與廠區有一公裏之距,建設巷裏我曾經住過的‘五樓’在我九五年回去的時候就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廠區內建設路邊上新建的單身宿舍。原來溫馨親切的小街在今天的高層建築群裏顯得擁擠和壓抑。生活了四年半當初那麽熟悉的城市現在卻是完全的陌生。實際上,變化在我八七年離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當時經常去遊泳的猛追灣遊泳場旁邊已經建起了完全現代化設施的高級遊樂場,而今也不知道那個遊泳場還是否存在。原本可以自由散步的沙河和市中心的錦江岸邊都已被分段建起了圍牆,不但破壞河岸的自然與和諧,想到河邊散步還需花錢買票了。當初七元一瓶的五糧液,今天已經是幾百元甚至上千元一瓶了。我常想,當初的兩輪自行車就已經使城市交通混亂不堪的成都,在四輪汽車開始普及的今天,那裏的交通該會是什麽樣呢?
猛追灣遊泳池還在,照樣可以去遊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