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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知道文革挨餓的滋味?

(2017-07-06 17:05:33) 下一個

“餓人行”剪影   文 周慰祖

 

很多年以前,我看過一部叫“餓人行”的電影片,描寫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處於底層一群饑餓的人群的人生百態。主演是當時著名滑稽明星——韓蘭根。他身體本來就很瘦弱,活像一個餓人,滑稽鏡頭和笑料不少,但笑料中癮涵著無盡的辛酸和苦澀。他在影片中有一段唱詞:“肚子餓,真難過,難過不如肚子餓”。至今還給我深刻印象,卻未曾料到,若幹年後,我也成了一個餓人,也會有類似的經曆與遭遇。

三年困難時期(1959年——1962年),一個全國人民的共同記憶。我正處大學學習階段,一個二十來歲血氣方剛、躊躇滿誌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一個長身體、能吃飯的年代。當時國家配給大學生的定量是糧食(主要是大米)每月30斤,食油每月半斤,比較一般市民,這還是對大學生們的特殊照顧,但遠遠不能滿足青年學生們腸胃吸收的需求。我記得我和同學們到食堂去打飯,還僅僅在返回的半路上,飯就吃完了。平時閑聊時,總是不知不覺地聊到“吃”的問題上來,什麽《德園》的包子,《雙燕》的餛飩,《黃春和》的米粉;《楊裕興》的麺……越講越饞,隻聞口水往肚裏吞的聲音,這時若沒有一個同學站出來製止“打住!”還不知肚子裏的“抗議”聲會有多麽激烈。盡管學校每周有一次“牙祭”活動,也無濟於事。我家住長沙,比一般同學稍優裕一些,就是每周日可以回家飽食一頓。也從未想過,在家父母也是定量配給口糧,他們又吃什麽呢?這個謎底有一次終於被拆穿了。有那麽一個周日,我照常在家飽餐一頓後,準備回校參加晚自習,半途中我發現書包還遺忘在家裏,於是急忙又返回家中,我見父母親還在就餐,吃一種爛葉子菜泡製的“酸菜”和一碗水煮蘿卜。我奇怪地問:“你們在吃什麽?為什麽不吃飯?”父母雙親嘿嘿一笑,並不作答,而是催我趕快返校學習。我心裏一酸,一切皆明白了:原來父母親的定量口糧,都省下來給我和弟妹們吃了,自己卻用“瓜菜代”來充饑,這是一次“天良發現”,從此以後我再不敢谘意吃喝了,每周日返校時,總是處於半飽狀態。

學校為了改善膳食,也曾想過許多辦法。例如發動同學們每月節省一斤米,交給食堂用作養豬飼料,豬肉是當年最美味佳肴,以提高夥食質量。其結果是,豬養得像狗一樣,而食堂的廚師們倒像豬一樣肥胖。當時同學們涉世不深,談不上維權意識,隻有忍氣吞聲,成了一群“餓人”。後來又不知誰臆想出一個神奇的“發明”:即用豆腐水讓其發酵發黴,浮出豆腐水麵上的一層薄膜,叫做“人造肉”,是一種含高蛋白質的食品,當時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人人都得吃。我每吃一次便拉肚子一次。我隻好背著領導和同學們借口上廁所把它偷偷地倒掉。寧肯餓也怕身體病倒,那就更不好收拾。那時還提出一個口號:“坐著比站著好,睡著比坐著好”,鼓勵大家少運動,多休息,少耗費體力,以減少食欲和食量。寧肯讓大家到嶽麓山去采集野果充饑,去吃用作豬飼料的空心菜(同學們戲稱“無縫鋼管”)和被蛀蟲蛀食過的大米(戲稱“肉伴飯”),就是不組織大家去開荒種地,據說這涉及到政治思想領域的問題。現在想起來,這真是“瞎折騰”、“瞎胡鬧”。真不知出自什麽“狗屁理論”?

即便如此嚴格管教,但還是阻止不住個別“偷飯吃”的現象,這在當年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刑事案件,一經發現便有開除學藉的危險!我就經曆過這麽一場心驚膽顫的事件:那時,我和許多同學都有一個習慣:每周六晚上看一場露天電影,晚餐就留著等看完電影後再吃,如同現在的“夜霄”一樣,把正常的晚餐和浪漫的“夜霄”合並一起享受。然後周日上午回家去吃,這樣一舉三得,頗有一番“創意”。有一次我看完電影回到宿舍,看到一張空床位上還留有三份缽子飯(每缽飯都是按定量預先蒸好的),照例我吃了自己的一份。但等到下一個同學回來時,還剩下的兩缽飯居然不見了,頓時宿舍翻騰起來,要查找這個偷飯吃的“賊”。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也很緊張:“這是誰偷吃了?同學們該不會懷疑到我頭上來吧!”我不斷反思自己:一是我出身不好,又不是共青團員,二是案發當時,我剛好在現場!我本想向領導和同學們申明:我不會也不敢犯這種錯誤!但又怕大家懷疑我故作鎮靜,重施“此地無銀三百兩,對門李四不曾偷”的故伎。隻好蒙頭睡覺,聽之任之,你想那又怎能睡得著呢?回到家中,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連母親也半信半疑地反複告誡我:“兒子,這種事可千萬不能做!寧肯餓死也不能犯錯誤!”就這樣我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約一個星期,實在是承受不了,便鬥膽地去問當時黨支部的肖姓同學:“肖同學,那天那晚的事查出來了嗎?”

肖答:“我們當晚就查到了。”

“到底是誰偷吃了那缽飯?”我驚恐的問。

“是四班的王××!”我心裏的石頭終於掉了下來。隻要不是我就好!

“您為什麽不早講?害得我背了一個星期的思想包袱。”我有點撒嬌的問。

“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我得到如此信賴,心裏就像吃了蜜糖似的甜。

後來了解到,這位王姓同學果真被“勒令退學”了,據說王姓同學還算沒有因此耽誤前程,參加工作後,還曾在湘潭一家工廠企業當過廠長。我當時倒有一種不屬正常的同情心:一個青年人可能一時犯糊塗,也可能是肚子餓得受不了,才幹出這種“傻事”。不就是一缽飯嘛,用得著如此嚴厲的“勒令退學”處分嗎?我在大學讀書,還算幸運的,沒有因為饑餓造成營養不良而患水腫、肝炎之類的疾病,也沒有因饑餓而失常、犯什麽錯誤。我和大家始終堅信:“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造成的,這是蘇聯逼債造成的,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我記得有一年春節,我班同學照例舉行一次歡慶舞會,我拉小提琴給大家伴奏,大家湊錢買了一大桶蘿卜,當作晚宴佳肴,還玩得蠻開心的。

在大學期間,還有一件事讓我特別難以忘懷,大約在1961年暑假期間,居住在農村的外婆生日,母親讓我帶上二斤掛麺和一桶幹紅薯絲作壽禮去看望外婆,外婆家我小時候經常去,周圍環境也比較熟悉,尤其最愛吃她做的糍粑和石灰蒸蛋,我欣然前往。當我走到外婆家門口,我幾乎認不出來了,幼時記憶中的“禾苗拙壯,牛羊肥”,農院雞鴨啄食的景象全無,讓一片“冷火揪煙”、“淒涼冷寂”的氛圍所代替。外婆一家見到我,又是城裏來的稀客,自然十分高興。可是中午的壽宴,就是我帶來的兩斤掛麺和紅薯絲。大家(包括外婆、兩個舅舅、舅媽和表兄弟和我7-8個人)算是吃了一頓飽飯,可是到了晚餐又吃什麽呢?外婆說“吃糍粑”。這是一種用糯米製成的餅,我聽了很高興。我要親眼看看外婆如何操作:隻見她用一塊小布條纏在一根筷子的尖端,然後伸入一個已經沒有油的油瓶的瓶底部分攪拌了一下,算是粘了一點油,然後在燒紅的鍋底象征性的塗抹了一下,再然後將預先製好的“糍粑”像貼烙餅一樣的朝鍋底貼了上去,不一會,“糍粑”便製作好了,外婆分給我吃了兩個,肚了便很飽了,但很不舒服。我的舅表弟一直在旁偷偷地笑。外婆發現不對,便幹脆說出真相對我說:“慰祖孫兒,這就對不起了,這是用觀音土做成的“糍粑!”我一聽,差一點沒喊出來:觀音土是一種很有糯性的泥土,俗名叫白蒿泥,我在大學裏燒製耐火磚就是用這種泥土作原料,這怎麽能吃呢!?我當時顯得覺悟很高,經過學校的教育,我一點大學生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也沒有。為表示和農村窮苦農民有同樣的情感,我連忙說:“沒關係,你們能吃,我也能吃。”據曆史學家統計:全國在困難時期,因饑餓死亡(或叫非自然死亡)人數達千萬人以上,我想其中就包括我的外婆、舅舅、舅媽在內。

與此同時,我還順便到我的一位姨母家一趟,她住在離外婆家五裏路遠一個叫虹樹堂的地方,據說她家境稍好一點,我走進姨母家,果真客氣得很,除了沏茶倒水,還特地為我準備一桌豐盛的午餐,我記得有自家菜園的新鮮蔬菜,好像還有小魚蝦和肉之類,這就是在城市也算得上罕見的佳肴,我十分興奮,垂涎欲滴。可是就餐時,隻有姨父姨母和我三人同桌,不見姨母家的弟妹。我疑惑地說:“弟妹們到哪裏去了?何不叫他們一起來吃飯?”大家沉默了許久,姨母才開口對我說:“侄兒,真不好意思,說不出口!他們沒有褲子穿,還睡在床上!”我真想大聲地哭出來。心想:你們太苦了,這桌飯菜,恐怕是你們全部家當,可我連一份進門的禮品都沒有帶給你們,叫我如何當待得起啊!!許多年後,我寫過一首詩,記錄了當時的情景:“舉國饑餓苦難熬,居然盛席待侄郎。忙喚弟妹共餐飯,衣食無著羞下床。”我姨母是一位典型的農村淑女和才女,農活樣樣能幹,農村的紅白喜事她是不可少或缺的人物,尤其是刺鏽手藝是全村出了名的。她還懂得一點詩詞和民間俗句及諺語。特別是她為人心地善良,克已待人,裏外人緣關係都很好。外婆一家的生活主要依靠她的照應。特別讓我敬佩的是她的氣質和氣節,一輩子隻做好事,不做壞事,即使遇到最大的困難,也不向人搖尾乞憐。離開姨母家時,我向她表態:“等我將來參加了工作,有了出息,我要以湧泉相報您!”我見姨母嫣然一笑,她可能這麽想:“這顯然是一句漂亮的客氣話,倒是蠻動聽。”但後來曆史表明,世上還真有這樣的故事,我踐行了自己的承諾。那是2008年,姨母已屆耄耋之年,卻承受著“少年喪父、中午喪夫、晚年喪子”人間最大的苦難,四個女兒經濟狀況也十分艱難,我獲此訊後,決心要回報姨母當年的滴水之恩。我接她到長沙,安排在她二女兒家照料,而一切生活費用由我承擔,直至2012年4月,她瞌世長辭,享年92歲,她謝世後,我還出資將她安葬在她家鄉的故土上,落土為安。讓這個在饑餓年代,姨侄相互恩報的故事,姑且當成一個傳說吧!

1963.7月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在山西太原化肥廠工作,生活有了經濟基礎作保障,但好景不長,比自然災害更大的災難——“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肚子問題”又成了老大難。我記得淩晨四時我去糧店排隊買糧,排號是100號,幾乎所有主、付食和日常生活用品都需要配給製所規定的票證,光口糧一項,我須帶六個口袋:按燕麥、小米、玉米、高梁、紅薯等分別裝置,就是沒有我們南方人習慣吃的大米可買,隻能用玉米去兌換。由1.5斤玉米後來漲到2.5斤才換得1斤大米,即使到飯店或酒店去吃飯,也隻有二麵饅(白麺和玉米粉的混合物)或二米飯(即大米與小米的混合物)供應。我家小孩吃了不消化,連屎也拉不出來。我十分著急,今後怎麽活下去?值得慶幸的,1969年,我有幸調回湖南株洲湘江氮肥廠工作,吃飽肚子以及飲食習慣問題總算解決了。同時我想,距離三年困難時期——苦日子的年代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餓人們的尷尬景象,應該一去不複返了吧,但是1972年,我因公出差,一路上所見所聞,又讓我陷入困惑不解的境地。我由南京去淮南市,要路經蚌埠轉車,蚌埠火車站倒是十分正規,售票處、候車室及車站商店樣樣俱全,且環境衛生和秩序也很正常。我坐在候車室的排椅上休息,遠遠望去,看到一個8-9歲的男孩身著一件夾衣、一條短褲、拖一雙不合適的布鞋,沿著候車室的排椅向每一個候車的乘客乞討,他並不強行乞討,頂多停留3秒鍾便離開,而且麵帶羞澀的笑容,顯得很靦腆,一般情況下,候車的乘客們都會給他一點錢或其他食物,例如:3-5片餅幹、半個饅頭、半個烤餅等等,那小孩一見食物,便迅速塞進咀裏,很快地就吃進肚子裏了。輪到我的麵前,我便給他一枚價值5分錢的鎳幣,反正時間還早,便和他閑聊起來,你多大了?為什麽不上學?家裏有什麽人?……原來他是安徽歙縣人,父母帶著小妹外出逃荒乞討去了,他便寄居在叔叔家,叔叔也無法養活他,便被趕出來以乞討為生。我十分同情他,當告別時,他還很有禮貌地向我揮手告別,示意再見。

從蚌埠車站到淮南市中途還須在一個小鎮叫“水家湖”的車站轉車,《水家湖》車站可不像樣子,車站實際上就是一個草棚子搭建的,售票處和小賣部居然是同一個窗口,更沒有什麽候車室。候車的乘客們隻能隨遇而安,任意找個你認為可以休息的地方歇息好了,這時天色漸晚,天氣已很冷。我已身著棉衣棉褲,且帶上臨時購置的棉帽。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拿一張報紙當坐墊坐下休息候車。我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到處是垃圾一片,室內的空氣也很汙濁,人們衣服爛褸,麵黃肌瘦,這裏是一個偏僻的小鎮、貧苦人甚多不足為怪。就在我視線的對角。有一對年輕夫婦,年齡約20來歲,坐在一個草堆上,雙手還捧著他們的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孩在逗趣玩耍,顯得還蠻有興致的,我的心很有傷感:他們的幸福在哪裏?居然還有歡笑!不一會,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就是那個在蚌埠火車站認識的小男孩。天氣這麽冷了,他還是那件衣、那條短褲和鞋,還是那樣的乞討方式。等到他走到我麵前時,我們相互都認出來了,隻見他並不向我乞討,而是深深地向我行個躹躬禮便離開了。我想,他可能認為我就是上次在蚌埠火車站已經給了他5分錢,還平等地和他聊天的那個叔叔,這次便不應該再要了,乞討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本能地追了上去,又給了他5分錢,他沒有拒絕,隻是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裏,我稍稍調整了剛才複雜的心情,這時我感到有點冷和肚子餓,幸好售票窗口既賣食品還賣飯菜,我詢問清楚後,買了一大碗蓋碼飯,隻須5毛錢,十分便宜。正準備就站著動筷子吃飯時,大約有3-4個5-6歲的孩子手捧各種不規整的碗,圍著我伸出碗來乞討,我隻好用筷子向伸出來的每隻碗撥劃一點飯菜給他們,不料這下子竟引來5-6個同樣年齡的小孩一齊圍了過來。我招架不住,幹脆自己也不用吃了,準備全部散發給他們。這時我發覺有一道目光似乎一直在注視著我,我順勢望了過去,隻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大約13-14歲,手裏也揣著一隻碗,不過雙手都放在身背後的,顯然也是這支乞討隊伍中的一員,不同的是她那帶有羞怯的神情,好像還在努力地維護著某種少女的尊嚴。雖然衣著爛褸,有點蓬頭垢麵,默默無語,但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透視著秀外慧中的氣質。看得出,她是一位美麗、善良、聰慧,但卻十分貧窮的農村少女。我示意她走過來,我同樣會撥給她一些飯菜的,但她紋絲不動,她不好意思,跟其他孩子爭相乞討,她站立在那裏如同一座雕像或一幅油畫般的生動,讓我驚呆了。事情過後,我後悔極了,我為什麽不多買一份飯菜再分發給他們呢?我為什麽不拿出5毛錢或更多一點給她呢?我的心一直在顫抖得有點發痛,這段經曆與見聞,雖然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但對這個男孩和小姑娘的記憶,一直難以抹去,有時還會想到:你們現在哪裏?如果還活在世上,大約也是50來歲的人了吧?日子是怎麽過的?甚少不應該再挨餓了吧……?

如今,我和大家一樣,衣、食、住、行都在追求現代化、時尚化和智能化,但曆史不是流水,往事豈能如煙!隻要擱心想一想,饑餓的年代,饑餓的滋味,饑餓人們的內心世界,他們給人們留下的尊嚴、情感和人性中柔性的一麵,我們就不會有“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傲慢與偏見。

 

周慰祖   201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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