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戰敗後,胡蘭成遁入浙江腹地。張愛玲惦記他,在冬天裏,做了件翠藍的棉袍作為行裝,沿著他走過的路,迢迢苦旅,千山萬水,來到他藏身的地方。
見了麵,來不及訴說別情,她就要開口跟他談,讓他放棄新歡小周。胡蘭成錯愕而得意:這九天玄女般的女子也會吃醋?卻始終不鬆口,張愛玲發現,他在逃亡路上,又身手麻利地搭上一個範秀美,做起了有朝一日重見天日三美團圓的清秋夢。
《今生今世》裏說,張愛玲是哭著離開的,回去後,她寫信告訴他,她一人在雨中撐傘佇立,麵對著滔滔黃浪,涕泣久之。胡蘭成這轉述非常的文學化,卻也因之淺淡,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則告訴我們,在她消失在他目光中之後,她的痛苦依然轟轟烈烈。
許多年後她寫道:“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表,走了一夜。”
她無法忘記他。“在馬路上偶爾聽到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裏汪著眼淚。”
“在飯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籬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圓桌麵上。青菜吃到嘴裏像濕抹布,脆的東西又像紙,咽不下去。”
“她夢見站在從前樓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櫥前……在麵包上抹果醬,預備帶給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裏。”
她食不知味,靠喝美軍留下的大聽西柚汁度日,有天在街上,她看見櫥窗裏走來一個蒼老的瘦女人,都被自己的憔悴嚇了一大跳,因為營養不良,她的例假幾個月都沒來。
就是在這時期,那個名叫桑弧的男人出現她的生命中。
桑弧這個名字,在《小團圓》麵世之前,就一直閃爍在張愛玲的履曆裏。
桑弧,原名李培林,孤兒出身,少年時在證券交易所當學徒,後來考上了渡江大學新聞係,想當記者,但他哥哥與長姐都希望他能有個安穩可靠的職業,於是他畢業後報考了中國銀行。他狂愛戲劇,是周信芳的忠實粉絲,並以頌揚麟派藝術的文章,贏得了周信芳的好感。
在周信芳的介紹下,他進入電影行當,由編劇,轉導演。在1946年到1947年間,他和張愛玲有過多次合作,出品了《不了情》《太太萬歲》等幾部電影。
在當時,小報上便刊有關於他們二位的緋聞,但並沒有引起張迷的重視,因有位貌似比小報更為靠得住的資深影人龔之方打了保票,斬釘截鐵地說,張愛玲和桑弧之間隻有友誼而沒有私情。
他 說,解放後他曾經應一幹友人之托,想撮合這郎才女貌的一對,他們覺得“張愛玲的心裏還凝結著與胡蘭成這段戀情,沒有散失;桑弧則性格內向,拘謹得很,和張 愛玲隻談公事,絕不會鬥膽提及什麽私事來的”,所以必須有古道熱腸的人出來說合。張愛玲聽了他的提議,反應卻是“搖頭,再搖頭,三搖頭,意思讓我不要再說 下去了。”有了這番經曆,龔之方得出結論是:當時上海的小報很多,他們談話較隨意,有的出於猜測,有的有些戲虐,這卻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
知 情者都這麽說了,看來桑弧隻是張愛玲人生裏的一個路人甲。雖然,張愛玲的搖頭搖頭再搖頭,似乎也有點蹊蹺,這凝重的動作背後,總像是有點難言之隱,可是, 許是跟胡蘭成的那段戀情太濃烈,讓人覺得張愛玲的愛情,不可能這樣不落痕跡。要知道桑弧到2004年才去世,那時張愛玲早已再度聲名大噪,連她的垃圾都被 好事者拿去要大做一篇文章,她的一個舊情人怎麽能在大上海萬人如海一身藏?
張愛玲的研究者陳子善卻總是放不下,曾到桑弧老先生那裏打探,對方“很小心,很機警”。他問不出所以然,又去問桑弧的兒子、他以前在華中師大的前同事李亦中,李亦中亦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幾番查無實證,自然不好做有罪推斷,加上感情線索集中的劇情更為好看,這段糾葛久之便無人追究。要不是一部《小團圓》橫空出世,誰能想象桑弧的守口如瓶之後另有隱情?誰能想到在胡蘭成之後,在賴雅之前,張愛玲還另有一段如冷泉幽咽如雨意闌珊的愛戀?
《小 團圓》裏那個男子叫燕山,出現在以胡蘭成為原型的邵之雍之後,這也正是桑弧在張愛玲出場的時間。燕山是個孤兒,做了導演,與以張愛玲為原型的作家盛九莉有 過合作,這些經曆全部與桑弧重合。隻是,張愛玲寫邵之雍,全照著胡蘭成來寫,這裏卻說燕山曾做過演員,與桑弧經曆不符,張愛玲做這技術處理,是想遮掩什麽 嗎?是桑弧的緘默換回這回報?還是張愛玲煞費苦心地為桑弧改頭換麵,隻為更暢快淋漓地敘述那段往事?
反正,張愛玲寫桑弧,比寫胡蘭成時更為慎重,更為小心輕放。
回 到小說裏,盛九莉在心情最為灰暗的時候認識了桑弧。感情方麵陷入絕境,經濟上,她也麵臨極大壓力。具體怎麽著,小說裏沒說的太細,還是上麵那位龔之方告訴 我們,抗戰勝利後,張愛玲和漢奸胡蘭成的交往成為重大人生汙點,有報紙想借她的名字招攬讀者,不曾想惹來罵聲四起,小報倒是不懼這個,她又不屑與之為伍。 一時間創作陷入低穀,生計便成為問題,為了省錢,她連電影都不看。
偏巧有電影公司想將盛九莉的一部小說改編為電影,老板接她去家中商議, 許多年後,她依然記得那天自己的著裝:“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楚娣一條夾被的古董麵料,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著著暗紫羽毛。肩上發梢綴著一朵 舊式發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色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落下來。”
女人常常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愛人的樣子,就要被愛上的樣子。
卻也不是一見鍾情的版本,她獨坐一隅時,燕山含笑走來坐下。張愛玲寫他“動作太大了些,帶點誇張。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樺,覺得來意不善,近於樂得白撿個便宜的態度,便淡笑著望向別處去了。”
這女子距離感太強,警戒線太分明,然而讀到這段時仍覺得筆觸裏有柔情,初見時的小尷尬,常常回想起更令人怦然,那點當時不能迅即消化的東西,讓那感情更有質感。
即使戒備著,她還是感覺到他與身上那件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的衝突,格子上衣的閑適,與他不是一個氣場,他像是“沒穿慣這一類衣服,稚嫩得使人詫異。”
他 那誇張的、過於接近的動作,可能不是像荀樺一般想要占她便宜,就像這衣服一樣,那是出入場者的稚嫩和缺乏分寸感,後來張愛玲說他們的相處如兩小無猜,這調 子一開始就定下了。但是,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之前,盛九莉曾經在劇院後台與燕山打過照麵,他從台階上下來,低著頭,夾緊雙臂,疾趨而過,一溜煙地走 了,盛九莉覺得他像她也曾邂逅過的梅蘭芳,總有怕被人占了便宜的警惕。
警惕的人總是敏感的,發現盛九莉的提防之後,燕山整個人陷入了沉默,那沉默是那樣重,令盛九莉震撼——筆者惡意地猜測,也可能是之前胡蘭成話太多了吧。
第一次相識,就是這樣,如果燕山不再來找她,便成記憶裏一點模糊的影像,流水般從身邊經過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但是,三個月後,他來了,她已經從和邵之雍夢魘般的愛情裏掙紮著冒出了頭,那樣的時候,她急需抓住一雙手,讓自己感到身在人間,燕山來得正是時候。
《小 團圓》裏說,三個月之後,他跟一個朋友來找她。現實中,是桑弧龔之方一道去張愛玲居住的公寓,勸她寫劇本,張愛玲開始還猶豫,在他們的勸說下,終於點頭 說:“好,我寫。”龔之方在回憶文章裏很高興地寫到這些,覺得自己促成了一件正經事,他看不到張愛玲與桑弧之間的火花。
桑弧與張愛玲合作的第一部電影是《不了情》。
如 今看來,那劇情很普通,家庭女教師和男主人的愛情,被一個不被同情的糠糟之妻阻隔,像是在向《簡愛》致敬,隻是少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尾。在張愛玲的小說裏算 不得上乘之作,但張愛玲後來把它改成小說,卻加了個前言,說:“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被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這些太 淺薄,不夠深入,那麽,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戀戀”兩個字用得很是醒目,我無法不猜還有點更重要的原因,比如,她喜歡這故事,也許是因為正貼合她當時的心情。
《簡 愛》式的故事所以動人,乃因大多數人都曾想愛而不能愛或是不敢愛。《不了情》裏的女主角虞家茵也是,她與夏宗豫兩情相悅,但不能在一起,因為他是有婦之 夫,被他身後的秩序牽製;另一方麵,也因她有個猥瑣的父親,年輕時是蕩子,晚年是無賴,一次次去找夏宗豫借錢,他自認為有十八般武藝可以施展,卻將虞家茵 的愛情攪合的七零八落。
張愛玲筆下的女子,有一類世故非常,事事都要精刮上算,另一類卻愛得單純,為了保全一段可以放在水晶瓶裏捧在手上看的愛情,寧可先跟對方說再見。虞家茵屬於後者,當她父親的陰影在她的愛情裏一點點滲入,她寧可在被完全褻瀆前消失。
結尾寫到虞家茵獨自離開,夏宗豫來到留下的空屋子裏,望向窗外,“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
這 個故事的調子,很像張愛玲和桑弧的。張愛玲和桑弧認識時,桑弧尚未娶親,但他出身孤寒,依傍作小商人的大哥成長。長兄為父,那如父如兄的大哥,好容易把他 拉扯大,成為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不會容許他娶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子——這是盛九莉或者說張愛玲的猜測,不知道桑弧是否有過暗示,她總在小說裏說自己是殘花敗 柳。
與胡蘭成那段交往太張揚,盡人皆知,當時隻覺得是綻放,沒想到綻放後就會成殘花敗柳。胡蘭成給張愛玲帶來的陰影,一如虞家茵的父親帶給虞家茵的陰影,她自己已經出不來了,她不想再帶給深愛的人。
張愛玲寫虞家茵不辭而別那場,更像是對自己離開後的想象。
可以說,《不了情》裏有張愛玲當時的心結,我們從《小團圓》裏看,從頭到尾,盛九莉從來沒覺得,自己能夠嫁給燕山。
但人生到底比小說淒涼。小說裏,隻是虞家茵打定主意離開夏宗豫,夏宗豫放棄得並不甘心,現實中卻是桑弧也沒打算跟張愛玲在一起,盡管,他對她也是真心。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戀愛,有一大段前奏,有表白,有承諾,《今生今世》裏胡蘭成告訴我們,他為張愛玲離婚,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裏,邵之雍(原型為胡蘭成)說,我可以離婚。又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還曾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張愛玲與桑弧的戀情有這些嗎?事隔多年,兩人皆對此事諱莫如深,關於他和她的那些事兒,我們還是要去《小團圓》裏尋找痕跡。
在小說裏,張愛玲自己是個叫盛九莉的作家,桑弧叫燕山,是導演。燕山在電影公司的老板那裏認識了九莉,想把她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三個月後,他跟另外一個人來找她,之後,張愛玲就寫他們依偎著坐在黃昏裏了。九莉的心裏永遠沒有底,她從來不覺得,他最終想要跟自己在一起。
文中處處有暗示,他是這樣青衫磊落的有成青年,家世清白,相貌英俊,在他麵前,她自慚形穢,一塊去看電影,出來時,她感到他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她照照粉盒裏的鏡子,發現是自己臉上出了油。——那粉盒,也是認識他之後才有的,她為他試著學習化妝。
他 的臉色未必就與她臉上的油光有關,我們隻能看出,她在他麵前有多緊張。他在眾人麵前隱瞞和她的關係,出於自尊,她自覺地不去問他們的將來,卻也在心中暗暗 地擬想過與他一道生活的情景,要另外有個小房子,除了他之外,不告訴任何人,她白天像上班一樣去那裏,晚上回去,“即使他們全都來了也沒關係了。”
他 們,指的是燕山大哥他們吧,真的在一起,燕山那邊有諸多親友,九莉做好了敷衍他們的準備。對於邵之雍她沒有這樣過,當邵之雍跟她說“天長地久”,她隻覺得 窒息,不願意想下去。她想象的盡頭,不過是他逃亡到邊遠小城,他們在千山萬水外昏黃的油燈的重逢,相對於這浪漫想象,柴米油鹽相濡以沫更需要愛的勇氣。
盛九莉對燕山有這樣的愛,燕山卻沒說要給她相濡以沫的機會。
盛九莉停經兩個月,燕山強笑低聲道:“那也沒有什麽,就宣布……”
後來驗出來沒有懷孕,盛九莉自認為在燕山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了他幸免的喜悅。
她猜到這故事的結局,在他麵前流淚。燕山說,你這樣流淚我實在難受。她哭著說:“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喜歡你的。”
他說:“我知道。”
他隻說他知道,他知道你喜歡他,他也知道他喜歡你。但他不是大開大合敢愛敢恨的江湖兒女,他是土著,他有一個做小商人的哥哥,他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背後的腳印規定了他未來的方向,這個方向與你無關。
最 傷人的愛情到底是哪一種?是爭吵過,心碎過,鄙夷過,冷笑過的?還是從未開始也就談不上結束,無始無終,拾不起放不下說不清道不明的?前者隻要傷心一次就 好,後者卻會留下永遠的懸念,無盡的輾轉,確定後再推翻、推翻後再確定的猜疑,張愛玲把那心情寫在《小團圓》裏:“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 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是的,下雨你會不來,我還是希望天天下雨,好過晴天裏望盡千帆,最起碼,這一次我可以以為,你是下雨才不來,不是因為,你對我沒那麽愛。我寧可你不來,也不願麵對你對我的不愛。
不 能怪桑弧薄情,隻能說,每一個人對愛的理解不一樣。誰規定相愛就得相守呢?隻是,相愛的人,常常會有想在一起的意念,有害怕失去的驚悸,“死生契闊,與子 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裏借了範柳原的口說:人生裏總有死生聚散,我們做不了主,但我偏要說,我要與你在一起。
但桑弧無疑沒有這樣的執著,也許是,他早已知道,這種執念於事無補,作為孤兒,他早已習慣失去至愛,失去、分別這些詞對他沒有那麽可怕,不能嚇到他,不足以讓他想辦法要與最愛的人在一起。
她從未怪過他,雖然他比她大五歲,她卻對他一直有種心疼。一度他參與的三部電影同時上映,占了六家戲院,他的宣傳者在報頭寫:請看今日之上海,竟為XX之天下。說起來是風雲一時,卻獨有她說:你一得意便又慘又幼稚,永遠是那十三歲孤兒。
她不覺得那樣的榮耀,能拯救他宿命的淒苦。在《小團圓》裏,她寫燕山回憶父愛:“我隻記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黃包車上,風大,他把我的圍巾拉過來替我捂著嘴,說‘嘴閉緊了!嘴閉緊了!”這回憶讓人淚下。
對一個孤兒,你還能要求什麽?何況他是如此安然,
他 安然幫她做些拾遺補缺的事,幫她寫書評,大力推薦,帶她去朋友家,想幫她謀點事體,還為她的新長篇擬一個筆名叫做梁京,取“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意境。 與此同時,他訂婚,《小團圓》裏說女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伶,原本是要嫁給海上聞人的,輪不到他,現在大家都是文化工作者了,他才有了機會。事實上桑弧的妻 子確實漂亮,但是個圈外人,張愛玲將桑弧妻子的身份做這樣的設定,怎麽看都帶點惡意,像是有點芥蒂經年不曾消化。
而寫她聞知他的婚事那一段,是猝不及防的驚痛。
這天他又來了,有點心神不定的繞著圈子踱來踱去。
九莉笑問:預備什麽時候結婚?
燕山笑了起來: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她笑問,裝作渾不在意,他笑著回答,裝作真的以為她不在意。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有何比鬆柏?
念愛情慊慊,傾倒無所惜。重簾持自鄣,誰知許厚薄。
她不忍看見他的憂色,便將自己的心思掩藏在淡然的表情下,“你試著將分手講得盡量婉轉,我隻好配合你笑得盡量自然,我就是不願意最心愛的人顯得為難”,有誰能了解簾幕背後她究竟是情深情淺?盡管,他們彼此也許隻是心照不宣。
小報上登出他新婚的消息,他擔心她看了受刺激,托人去報社說,不要再登關於他私生活的事。他知道她的心碎。
然後,再沒有然後了。
張愛玲一直說他倆的愛情像初戀,確實是這樣,年輕時的戀情,常常就來得這樣深重而沒有結果,像《玻璃之城》裏的舒淇和黎明,開始愛得那麽熱烈,說分開也就分開了,生活洶湧而來,壓倒所有誓盟,若原本沒有立下決心,就更容易瞬間潰散,一個轉身,便相見無期。
值 得琢磨的是,這“初戀”般的愛情開始在和一場死去活來的愛情之後,胡蘭成與桑弧,到底誰在張愛玲的情史中占更重要的分量?當事人都說不清的問題,局外人自 然沒有置喙的餘地,我隻能說,早早愛上老男人的女人,有些後來是會回頭愛上年輕幼稚的男人的。因為對老男人的愛,大多是主題先行,缺乏安全感,父愛饑渴, 等把這段試完,才能像普通女孩那樣,去很單純地來一段“初戀”,僅僅因為對方的可愛而去愛。隻可惜到那個時候,未必就能為“初戀”所接受。
但這對於兩人,都未見得不是件好事。若張愛玲真的跟桑弧在一起,她就沒法那麽利索地離開上海,而桑弧也必然受她連累,不可能再有創作《祝福》《天仙配》《梁祝》以及我小時候看過的《郵緣》等多部電影的機會,當然,有的人愛情至上不在乎,可桑弧,卻是非常重視這方麵成就的。
在 新中國成立初期,他用心揣摩時代精神,“如饑似渴地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烈擁護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宗旨”,並將這些理論應用到工作 中,拍了一部電影《太平春》,“揭露美帝國主義轟炸我國沿海城市,殘殺同胞的罪行,為推銷我國政府發行的人民勝利折實公債做宣傳的”,他自己也承認圖解政 治,放映後有人在報紙上提出嚴厲的批評。
他後來不再拍這類電影,更注意在影片中表現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但也經常會接受上麵布置的重大任務,比如將魯迅的小說《祝福》改編成電影,這部電影獲得了一些國際大獎,幫他奠定了在電影界的聲名。
他 成了上海電影界的重要人物,與茅盾夏衍等人過從,陪周恩來出訪緬甸。他為人極好,謙虛和善,可以想象,很多時候,他白發蒼蒼地坐在主席台上,下麵那些小資 女作家們隻當他是個老前輩,有誰知道,這個看上去隨和平常的老人,曾經為張愛玲所深愛?他和張愛玲,一個在大陸,謹慎亦艱辛地活著,一個在美國,選了恣意 而艱辛的人生。
在《回顧我的從影道路》一文中,他淡淡地說某部電影是張愛玲做的編劇,卻在文末特別表達了對妻子的感謝,說“我們於 1941年結婚,這40多年以來,我的創作生活一直得到戴琪的支持、幫助。特別是‘文革’10年浩劫中,我的一些同事或由於受殘酷迫害致死,或由於不堪忍 受淩辱而自尋短見。當時我身處‘牛棚’情緒十分壓抑。但我的愛人始終勸慰我,她要我正確對待逆境,對未來要有信心。這才使我度過了那難熬的10年歲月。我 永遠不會忘記她給予我的鼓勵和愛心。”
與《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結尾完全不同,桑弧滿意他理性的選擇,他當情人不夠癡纏投入,當丈夫卻能從 一而終。和張愛玲的愛情,於他,也許就像一場遇仙記,美好,神奇,但極不真實,一回頭,樓台亭閣俱已化作空無,他回到人間,安心地過他腳踏實地的生活,隻 是不知道是否會有些夜晚,想起往昔,亦覺惆悵舊歡如夢?
他近乎刻意地守口如瓶,張愛玲之後再提起他口氣自然。1978年4月,她寫給宋淇的信裏說:“寫《半生緣》的時候,桑弧就說我現在寫得淡得使人沒有印象。”
給鄺文美的信裏亦曾說:“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隻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如炎櫻和桑弧等對我的了解都不完全,我當時也沒有苛求),我已經滿足。”
她 跟桑弧確實不是靈魂上的知交。《小團圓》裏她寫到,燕山將盛九莉的小說改成電影,改得非常牽強,九莉無法麵對,逃出影院,正碰上燕山,他著急說:“沒怎麽 糟蹋你的東西吧?”雖然那部電影叫做《露水姻緣》,但張愛玲特意寫這麽一筆,似乎說明,起碼第一次合作時,她對桑弧導演風格並不怎麽接受。
但這些一點都不重要,在愛情裏,懂得真的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心情好的時候,誰與誰都能懂得,還是那句話:沒有對的人,隻有對的時間和地點,時間地點對了,人也就對了。
她和桑弧,彼此都算不上對的人,但他們在一個對的時間遇上了,所有就都對了。她說:“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幸虧有他。”
幸 虧有他,有他那一程陪伴,即使不能陪伴到最後,也無須太多可惜。彼此天各一方,是命運給他們的水晶瓶,讓他們,可以坦然安置自己的愛情,讓她,在別後經年 的回憶裏,還能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們在一起的辰光。“我們曾相愛,想到就心酸。”心酸的是那種眼睜睜的感覺,沒有背叛,談不上辜負,從一開始就微笑著眼睜睜 地看你離開,不做任何遮挽。但若還能心酸,也很好,這證明,我們曾經真的相愛。
閆紅
從你的評論文中,看到張愛玲寫的那一段慶幸感文,非常高興。它從另一麵驗證了我的猜想。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作家,生活的艱難,環境的惡劣,流落他鄉的寂寞,或許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自由地說她想說的話,寫她想寫的文學作品。
好文章!
而桑弧是個見風駛舵的聰明人,後來修成正果,當上了全國數一數二的禦用作家。
兩個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做人的價值觀迥然????同。
台灣老作家王鼎鈞在他的自傳體作品"文學江湖"一書中提到在六七十年代,張道藩受蔣介石的委託,召集了包括胡適、張愛玲在內的海外著名作家回台灣組成了一個"反共文學寫作小組",王鼎鈞也是寫作成員之一,他說張愛玲當時寫下了許多文章,其中有一段使他印象深刻:
"如果當時沒有離開上海去了香港,要張愛玲後來剪了髮,穿了列寧裝坐在弄堂開居民會,認真學習共產黨政府文件,隻要想一想這種場景,我就可能死掉"。
以為,張與桑弧之戀,即使有,估計也不長。主要是他們的政治理念相距甚遠,很難修成正果。張與胡分分合合,時好時壞,但他們的理念還是比較相近的。在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初,他們有洞察力和預見力,不為假象所迷惑,能一走了之。這是十分了不得的。如果還留在大陸的話,文學創作不用說,個人命運大約會是慘不忍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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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中在八十年代是華東師大的教師。曾是我大一時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