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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毅然:閩浙遊擊區的粟裕與葉飛

(2014-10-09 23:12:45) 下一個

  

   閩浙邊"臨時省委"

   1934年7至8月,中革軍委派遣尋淮洲、粟裕的紅七軍為北上抗日先遣隊,前往浙贛邊界,與方誌敏、劉疇西的紅十軍會合。不久,"北上抗日先遣隊"在開化、婺源、德興遭到極大損失,方誌敏、王如癡、劉疇西等被捕。1935年1月底,新敗的抗日先遣隊殘部到達閩浙贛根據地。中央分局根據政治局1月15日電令,責成閩浙贛省委迅速組成"中國工農紅軍挺進師",粟裕任師長、劉英任政委,全師538人共擁有長槍445條、重機槍4挺、輕機槍8挺。"挺進師"隨即進入浙江,開展遊擊戰,創建蘇區根據地。這支紅軍在閩浙邊界進進出出,來回作戰。同年4月,開辟出以仙霞嶺為中心的浙西南遊擊根據地。

   10月,劉英、粟裕的浙南"挺進師"與葉飛的閩東"獨立師"在閩東北壽寧縣境不期而遇會師。聯席會議上,針對國民黨組建"閩贛浙皖四省邊區剿匪總指揮部",統一指揮四省國民黨軍力對付紅軍遊擊隊,而各紅色遊擊區自失去與中央分局及閩浙贛省委的聯係後,各自為戰、互不聯係,形勢很為不利的情況(《劉英紀念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2002年版),大家認為如果浙江、閩東、閩西三區取得密切聯係,哪怕隻在戰略上配合一下,有所策應,也會有利得多。劉英提議由閩北的黃道同誌擔任三塊根據地的書記,黃道乃1923年入黨的"老資格"。但因一時聯係不上黃道,先成立"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共11人),來自中央蘇區的劉英任書記,粟裕任組織部長,葉飛任宣傳部長;並相應成立"閩浙邊臨時省軍區",粟裕為司令員,劉英為政委。由於各遊擊隊電台都已破壞,失去與中央及上級的聯係,甚至都不知道遵義會議,"臨時省委"隻能日後再報中央與上級核準。

   臨時省委成立後,立即著手開辟新的遊擊根據地,重點放在開辟浙南遊擊區。葉飛看到劉英、粟裕離開浙南根據地沒有後方,回旋餘地太小,主動將閩東四塊遊擊根據地中的鼎平根據地讓給劉英;同時見突圍後的"挺進師"僅剩200餘人,再將鼎平獨立團劃給"挺進師"。可以說,"臨時省委"初期的合作相當愉快。

  

   分歧是如何產生的

   此前,浙閩兩地紅軍遊擊隊基本沿用中央蘇區的方法:打土豪、分田地,公開建黨建政。這套蘇維埃運動策略,雖然有利於發動群眾,迅速打開局麵,但從長遠看,"打土豪、分田地,打擊麵大,不利於團結和爭取其它社會階層。"(粟裕《回憶浙南三年遊擊戰爭》,1983年8月22日《黨史研究資料》第8期)此外,浙西南紅區距鐵路不過數十裏,白軍以幾十倍力量壓下來,一塊小小紅區,目標非常突出,難以經受白軍反複持久的打擊。為此,粟裕想在民族矛盾日益加劇的形勢下,從實際出發,適當調整政策,團結中間階層,對上層也要根據不同情況予以區別對待,公開工作與秘密工作相結合,以增加對敵鬥爭力量。當粟裕向劉英提出上述意見,劉英認為這些意見是對浙西南工作的否定,十分反感,從此與粟裕產生思想認識上的分歧。

   1936年3月,國軍羅卓英部經過幾個月圍剿,將主力集結於城市與交通幹線。劉英判斷國軍"圍剿"已結束,要求粟裕率"挺進師"返回浙西南以恢複遊擊區。粟裕則認為國軍主力雖集結於城市與交通幹線,但僅憑這一情況還不能判斷"圍剿"結束,"挺進師"主力仍應堅持在廣泛區域內打遊擊,何時進入浙西南中心區,應在進一步了解情況後相機行事。因與粟裕意見不一,劉英即以省委名義作出主力進入浙西南的決定,並派許信焜任"挺進師"政委。

   "挺進師"抵達浙西南外圍,了解到經過幾個月"圍剿",浙西南根據地主要領導人黃富武已犧牲,其他領導幹部除個別人走失,也先後犧牲,保留下來的少數基層幹部與部隊,已化整為零隱蔽起來。白軍堡壘工事布得像圍棋子一樣,保安團隊及地主武裝仍在繼續"圍剿",敵情仍很嚴重。這種形勢下,"挺進師"如主動鑽進敵人包圍圈,正是對方求之不得的。"挺進師"政委許信焜堅持執行劉英的決定,但粟裕隻進入浙西南地區進行幾次奇襲,隨即轉入更廣大地區打遊擊,未"堅決執行"劉英指示。如此這般,更加深了劉、粟之間的裂痕,並在臨時省委及部隊領導層傳揚開來。

   在與閩東領導人葉飛的關係上,劉英希望借重閩東獨立師恢複浙南根據地,葉飛則認為獨立師的首要目標是堅持閩東各區鬥爭,逐步恢複閩東根據地,再向外發展。此外,劉英提出內部肅反,派政治保衛局到閩東各根據地。葉飛最初不明白"肅反"是怎麽一回事,很高興政治保衛局前來幫助工作。但肅反很快擴大化,一些深受當地民眾擁護的積極分子,甚至表現比較突出的共產黨員都被殺了,閩東群眾一片憤怒。葉飛這才緊急叫停肅反,但許多鄉村還是爆發了追殺政治保衛局人員的行為。劉英與葉飛的關係出現重大裂縫。〔《葉飛與閩東六變》(下),《檔案春秋》2014年第6期〕

  

   "吃掉"葉飛與粟裕被捕

   在失去與中央及上級聯係的情況下,浙南、閩東兩個遊擊區自行成立臨時省委,雙方都有些本位主義、山頭主義。浙南方麵還以"主力"自居。同時,因不知道遵義會議精神,受左傾肅反擴大化影響,互相都有抓錯人、殺錯人等誤會之事,因此雙方都有氣。臨時省委本應妥善處理矛盾,但劉英卻幾次提出葉飛留在臨時省委工作,藉以調虎離山,使葉飛脫離閩東。粟裕不讚成,認為這樣不利於堅持閩東遊擊根據地,亦不利於協調兩個地區的關係,而且也不符合成立臨時省委之初衷。同時,對劉英派員出任閩東獨立師政委,粟裕認為人選失當,不利於團結。但劉英拒絕粟裕的意見。

   臨時省委成立後,因劉、粟、葉三位主要領導經常分開活動,省委實際工作由劉英一人主持。劉英常常將個人意見強壓下來,不僅引起閩東方麵的疑慮與反感,亦使粟裕很為難,"我是經常在外麵打遊擊的,對於這些問題隻做了一些調解工作,也沒能收到什麽效果。" (粟裕《回憶浙南三年遊擊戰爭》)1936年2月間,粟裕正轉戰浙閩邊境,碰到閩北軍分區政治部主任,便手寫一信,托他帶給很有威望的黃道同誌,希望黃道能出麵召集會議,商討三地遊擊區的協調配合。黃道為北京高師生,曾參與南昌起義,曆任贛東北蘇維埃主席團秘書長、贛東北特區委組織部長、閩贛省委主要領導。劉英也曾給黃道寫信聯係過,但對粟裕此信十分不滿,並引起恐慌。3月,劉英致信葉飛,宣布臨時省委決定調葉飛兼組織部長,閩東特委設副書記一人,再次要葉飛來省委。此時粟裕是組織部長,他日後談及此事時說:"這個決定無論在事前或事後,我都不知道,說明劉英同誌既想把葉飛同誌調離閩東,又想撤掉我這個組織部長。"

   1936年2月,葉飛也在福建政和縣見到閩北領導人黃道,向他介紹了閩東、浙南的情況,也談到閩浙臨時省委的分歧。葉飛提議成立閩浙贛省委,請黃道任書記,統一領導閩北、閩東、浙南三塊遊擊區。黃道對采取統一行動表示讚賞,但提出一項條件:閩浙臨時省委必須對前期工作做出總結,並恢複浙地根據地,然後才能成立聯合的閩浙贛臨時省委。葉飛回來後,在劉英召集的閩浙臨時省委上,直率匯報了與黃道會麵的經過,並毫無心機地將黃道的意見擺上桌麵。這無疑是對劉英的打擊。一直謀求建立三地省委的劉英此時改口:"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已經建立了閩浙臨時省委,又何必去建什麽閩浙贛省委?有錯誤我們自己會糾正。如果你們有意見,那葉飛來當書記吧。"葉飛很驚愕,他促成三塊根據地的聯合,絕不是為了個人權力。他生氣地回絕了劉英的嘲笑,臨時省委會議不歡而散。

   1936年6月,劉英以省委名義取消閩東特委,將閩東特委屬下的三個辦事處上升為特委,調葉飛到省委工作。這一決定遭到閩東特委的一致反對,決定不執行,葉飛仍實際領導閩東特委。劉英越來越感到葉飛對他領導地位的威脅,終於下決心除去葉飛。

   1936年秋,活動於浙南慶元縣境內的粟裕,接到劉英以臨時省委名義發來的信,要粟裕趁與葉飛見麵之機,將葉飛押送省委,並派來一支武裝監督執行。劉英手令:

   你要借會麵的機會將葉飛逮捕,派專人押解鼎平。這是省委的命令,任何影響命令執行的任務,都將視為對抗和分裂省委。監督執行的部隊隨後就到,望速決。

   粟裕十分震驚,不知發生什麽事,但認為矛盾應在會議桌上解決,不應采取對敵鬥爭手段,但不得不執行劉英命令。深秋之夜,葉飛帶一個連上浙江慶興南陽村與粟裕見麵,遭到"挺進師"的重兵圍捕,即發生了紅軍火並的"南陽事件"。粟裕擲杯為號,捉拿省委宣傳部長兼團省委書記葉飛。

   粟裕深知此時如將葉飛押至劉英處,已負槍傷的葉飛將很危險。"幸喜在途中遇到敵人伏擊,葉飛同誌乘機脫險。閩東同誌隨即宣布退出閩浙臨時省委","南陽事件"導致閩浙臨時省委的解體,被認為是我軍重大損失之一。

   當粟裕未能押解葉飛到達省委所在地,劉英立即召開缺少閩東特委的閩浙臨時省委緊急會議,宣布開除葉飛、邵英平的黨籍,同時提出"分裂省委"的問題,指斥葉飛、黃道反對劉英,粟裕參與其事。會上,劉英還將轉戰浙閩邊境、致信黃道、放掉葉飛,一一說成是粟裕"分裂省委"的具體行為。此前浙西南問題上的意見分歧,也是"全盤否定浙西南的工作"、"對恢複浙西南喪失信心"。粟裕成為主要鬥爭對象,派一個班將他看押起來。

   經過一周的反複思考,粟裕從"不能分裂"的大局出發,被迫違心做了"聲明",鬥爭才算結束,獲釋出獄。此後,粟裕與劉英分開活動,各幹各的,各打各的遊擊。

  

   劉英遺文引發爭議

   抗戰爆發後,"挺進師"編入新四軍,閩浙邊遊擊隊編入新四軍三支隊。劉英留在浙江,任省委書記,並為浙江省出席中共七大代表團團長。1938年12月,再任閩浙贛三省特派員。1942年2月,因叛徒出賣,劉英在溫州被捕。5月17日,蔣介石自重慶發往浙江急電:"飭速處決劉英。"18日拂曉,劉英犧牲於永康方岩馬頭山。原本人逝事遠,何況還是"省部級"烈士,這場人民內部矛盾也就塵封於曆史的褶皺裏。偏偏劉英對這一段內訌耿耿於懷,1940年夏在皖南涇縣新四軍軍部撰文《北上抗日與堅持浙閩邊三年鬥爭的回憶》,對這場"路線鬥爭"做了有利於自己一方的陳述。該文1954年8月載《閩浙皖贛邊區史料》,再挑事端,引起浙南遊擊區一些老同誌的不滿。《回憶閩浙皖贛的革命鬥爭》一書收入劉文(節錄),內有一段:

   閩浙邊臨時省委第十次擴大會議……討論了對××(按:應為粟裕)問題的處理……討論了××同誌三次聲明書,並通過了省委給×同誌的一封信……解決了許多無原則的糾紛,開展了反××為首的取消總的領導機關,破壞黨內團結,取消浙江工作的錯誤的鬥爭,使挺進師及閩浙邊全黨的同誌更加團結和鞏固。

   粟裕直到1980年才讀到此文,12月28日,他致信總政、中宣部、中央黨史研究室和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陳述意見:

   我認為其中一些重要情節與當時實際情況不符,有一些重要觀點也不能同意,而且裏麵違反實事求是地點了好多人的名。這篇文章的題目雖似個人回憶錄,其內容卻是對那一地區黨的工作和鬥爭做總結性的闡述。劉英同誌寫這篇文章時沒有同當時的主要負責同誌交談過,事後也沒有送給我們看過,因而隻能代表他的個人意見。為免研究黨史的同誌把這篇文章作為組織文件來對待,我要求將我的這封信列入有關檔案。(粟裕《回憶浙南三年遊擊戰爭》)

   南方三年遊擊戰,鑽山林、宿野外,強敵環伺,每天拎著腦袋革命,如此弱小還鬧不團結,猜疑爭權,甚至差點"你死我活"。既要防外麵的"國",還要防內部的"共",革命確實相當不易。用今天的眼光,這場起於末的內部裂爭,完全屬於"人民內部矛盾",隻因還沒有建立對待不同意見的民主機製,這才一遇"不同意見",便會滑向暴力解決。

   那會兒若真"解決"了粟裕,那麽此後還會有"七戰七捷""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嗎?從這一角度看,曆史確有相當的偶然性。

   這場省部級以下的"路線鬥爭",一直屬"負麵新聞",直至1980年代才一點點被"回憶"出來。類似的事件不止一起,如張聞天的遺孀劉英在回憶錄中也記述:1934年4到5月,中央局宣傳部副部長潘漢年被抽調出來,任楊殷縣擴紅隊長。楊殷縣乃紅區邊境縣,紅白往來,擴紅困難很大。潘漢年向中央局組織部長李維漢反映實況:不少壯丁跑到白區去了。李維漢一聽,就說潘漢年"右傾",把他的"擴紅突擊隊長"給撤了。1935年2月10日,紅軍在貴州紮西傳達遵義會議精神,誰都可以上台去控訴左傾了,"右傾"的潘漢年仍不敢上台,隻在台下捅捅劉英的膀子,攛掇她上去"放炮"。(《劉英自述》,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講真話難,從那會兒就開始了。從總結曆史經驗的角度,政治生態環境的重要性、解決內部異見的程序設置,實在是必須完成的人文進步。

   最近,陳毅之子陳丹淮少將對"南陽事件"的實質有一段分析:這裏重要的問題是劉英把個人當成了黨,這種錯誤的觀點已經危害了中國共產黨多年了。

   (作者係上海財經大學教授)

   原載於《同舟共進》2014年第9期,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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