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自傳
2014年八月廿五日,父親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一周歲。
數年前外婆去世,當時覺得自己應該為她寫點什麽,以示對她的懷念,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外婆曾在我家呆過一段時間,照顧年幼的我和妹妹。但因自己的懈怠和懶惰,加上自己對外婆的了解甚少,最終沒有動筆,成為憾事一件。這次我提醒自己,再也不能讓遺憾重演,因為父親不僅是我最直接的長輩,而且一直是我最為崇拜的人。
約三年前,父親在例行的體檢中被發現患有肺癌。考慮到父親的體質和年齡因素,我們選擇了比較保守的微創手術。術後又持續一段時間的放療,但拒絕采用化療。今年四月,父親在散步時突然暈厥摔倒,血流滿地。之後他的身體狀態便是急轉直下,先後暈厥多次,並於四月、七月兩次住院,直至去世。
九零年年初我辭去工作,自費赴美留學。之後便和大部分人一樣在美國居留、工作至今。所幸父親最後的兩次住院期內,我都能趕回國內,並在父親臨終前見到一麵,沒釀成遺憾。
父親去世後,我尋找東西時,在父親遺物中無意中發現了一份父親手寫的自傳。這份自傳寫在一本普通的硬皮筆記本,大概占一百來頁。筆記本似乎比較陳舊,裝訂已經開始脫線,內頁已經泛黃,尤其是頁麵的邊緣部分。從筆跡和敘述上看,是父親約十年前斷斷續續寫成的。
我從小就不愛打聽長輩的事情,總覺得大人的事情應該是神秘的、神聖的。對父母的認知和印象基本上都是記事以後的感知積累。所以,我對父親的認識,尤其是他的身世和經曆知之甚少。我的印象是,父親出身於書香門第,是家中的長子,下麵有兩個妹妹。小時候因為學校要求學生填寫表格,所以知道父親當年在上海財經學院(即如今的上海財經大學)任教。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知父親那時的工資是每月118元。其實即使這樣簡單的印象也和實際相差很大。
從父親的自傳中我第一次得知很多實事:
(1)父親原名蘇千壽,後來讀書期間改名為蘇籛壽,沿用至今。由於‘籛’過於繁複,甚至有些電腦因字庫太小而查不到,所以他在很多場合使用‘箋’代替。
(2)父親出生前,我祖母已生養過兩個男孩,但均在幼年夭折。在父親十幾歲時,又曾有個弟弟出生,但也死於貧困和疾病。所以父親就成了一家的掌上明珠。
(3)從較嚴格的意義上講,父親並不算出身於書香門第。我祖父雖讀過幾年書,後來的最高學曆也隻不過一年的專科。我祖母則是出身貧寒,纏足,沒有念過書。我祖父和我父親之所以能夠念書,多虧於我曾祖母(父親的祖母)的偏愛和袒護。而我的曾祖父則是眼光短淺,愛財如命,舍不得把錢花在孩子的教育上麵。與我曾祖父不同,我祖父母為了孩子的教育,尤其是為了家中獨子的父親,省吃儉用,克勤克儉。
(4)我們家族是宋代文豪、詩人蘇東坡的後裔,父親是第三十世後代。
(5)父親幼年時期算是比較快樂的。他甚至在高小、初中時期還特別愛玩。他那時的愛好是美術和音樂。(這與我對他的印象相差很大,因為我覺得父親的強項首先是數理)
(6)父親的記憶力超強。他的自傳中畫出了他幼年時期居住過的幾處平房,周圍的生活環境的平麵圖。自傳中不斷出現他各個時期的大量同學、同事、老師的名字。甚至一些萍水相逢的人物的名字,同學好友、師長的所作的詩句,學校的校歌歌詞。更有甚者,他還記得流亡途中所見到的對聯等等。
(7)由於日本的侵華戰爭,家裏的生活、生機受到嚴重威脅。父親為完成初中學業,祖父為了工作,兩人雙雙流亡他鄉;他們父子的流亡經曆甚為艱難,一路途徑數省(江蘇、湖北、湖南),最終他倆在湖南長沙分手,各奔東西。父親流亡求學隨著學校跋山涉水跟著轉移到了貴州銅仁。那時的交通極為落後,加上日本侵略。一路的千幸萬苦,曲折坎坷絕不是三言兩語能描寫清楚的。另一方麵,祖母帶著兩個幼小的女兒留守江南的殘房,苦苦等候,缺衣少食,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
自傳中有下麵一段文字讀來感人,他們的父子情深亦躍然紙上:
[ 1938年三月四日,我們一群學生乘了大木船出發赴貴州。在這之前,我們早已編好大隊、小隊,帶隊的老師也是江浙一帶的“流亡”教師。父親給我買了一條油布,一隻木板箱(1.2元),一條小小的棉被(連被麵五元),這些東西後來曾陪伴我去過雲南西部叢莽之中。他把90元錢給了我,縫在棉袍的一角,這筆錢後來我一直用到高中畢業。出發的那天早晨,父親特地到長沙湘江邊碼頭送行。江幹送別,自古傷懷,何況今日一別,誰知道何日重逢?我見他已經含著眼淚,在碼頭久久不去,這時我不過十四歲零七個月,從此身邊一個親人也不見了。在湘江的碧波上,遠望嶽麓山,還記得那上麵一座古廟中的對聯:
“西南雲氣來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
“三十年前此讀書,記古寺夕陽,常看青峰紅葉臨絕頂;
一千裏外更窮目,數今朝風景,隻有月色江聲似舊時。”
等到山色逐漸模糊的時候,父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遠霧之中,我開始嚐到了人生別離的滋味。]
(8)父親這幾年的流亡高、初中生涯可以說是艱苦異常。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單身在外鄉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在那個戰爭年代,物資匱乏,缺吃少穿,缺醫少藥,居住環境惡劣。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力量和勇氣支持著他頂過了這段時間。值得提及的是,他在三年初中時期曾參加一次為期三個月的軍訓。他對這段故事做了較詳細的敘述。由於居住條件惡劣,臭蟲肆虐,三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軍訓教官行徑粗劣,打罵體罰成風,學生食不果腹,淚血相伴。同學們天天用倒計時的手法和心情盼望早日結束這種日子。父親認為這是一種比監獄犯還不如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為痛苦難熬的時光。然而,盡管條件如此惡劣,父親仍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高中畢業。
(9)自傳中多次提及父親與祖父之間的親情場麵。流亡期間他們身處異地,但仍然保持著有限的通訊聯係(因為那時郵遞條件十分惡劣)。曾有幾次他們能見麵,但卻是來去匆匆。
(10)1940年,父親在高中畢業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位於四川重慶的國立中央大學,被入取到他的第一誌願機械係,並獲得了國家的助學金(但後來的事實表明,這種獎學金有等於無)。當時祖父已在重慶地區謀到一份工作,這樣他們父子也得到了團聚。由於國立中央大學初創,又逢戰亂年代,學校的教學、住宿設施條件都極為簡陋艱苦,學生中病退、休學率很高。盡管這樣,他仍以出色的成績畢業。
(11)在畢業前夕(44年初),由於對日戰事的需要,中央政府的一紙命令,他們這屆幾所高校畢業(男)生凡符合條件者被全部派往西南遠征軍,任隨隊美軍翻譯。對於父親這樣的書生,戰爭的槍林彈雨、出生入死的險境對他肉體和心靈都是極為殘酷的考驗。 他親眼看到武器簡陋的中國士兵大批地血灑疆場。他自己也是數次身處極境,命懸一線。父親在軍中的服務是稱職的,盡忠職守的。以致當對日戰爭結束後,他所服務的美軍少校長官在向上級匯報時,特地提出為父親晉升的請求。更為甚者,美軍指派父親赴美留學,這是他們所有隨軍翻譯中唯一的案例。可惜的是,由於當時交通資源不便,父親沒能搭上離開駐地的軍機,痛失一次終身不遇的良機,令人扼腕。
(12)1946年,父親在重慶一家即將遷往南京的公司謀得一職。之所以如此,是他希望能和家人在家鄉重聚。由於國共內戰,1949年他隨所服務的公司遷至上海定居,直至終年。五十年代中期,父親進入上海財經學院擔任教師工作。
(13)父親的自傳對於從1949至1966這十七年的經曆敘述極其簡短、平淡。但我感到這十七年是我們全家最為舒心最為寬裕的時光。一來這段時間中家裏以及父親的親屬沒有受到曆次政治運動的衝擊,經濟上也較寬裕。但我猜想父親的工作上由於與他的專業不對口,令他的專業知識無法發揮,無甚建樹,故不值得一書。
(14)文革時期,父親因當年擔任美軍翻譯的經曆受到衝擊。更由於他人的不實之詞,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隔離審查。有三、四年的光景,父親被隔離,被趨趕到五七幹校監督勞動。記得他每次回上海整休時,都會默默地縫補滿是窟窿的膠鞋、襪子和衣服,但他臉上坦然依舊。家中曾受到某種程度的查抄,父親積累的十幾個金戒指和幾十個銀元被搜走,這是他當年為抗拒日益飛漲的物價而將工資兌換的財產。
(15)1972年,上海財經學院解散,父親的監督勞動也隨之結束,隨即被調到上海同濟大學機械係任教。這是父親從大學畢業28年後,第一次從事專業對口的工作。雖然專業荒廢已久,年紀已老,父親為了他的教育工作硬是付出了全部心血和精力。他在我的腦海中定格的形象就是端坐在餐桌旁看書、寫字、計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父親在自傳中坦承,在同濟大學工作的十七年是他人生中最為舒心的一段工作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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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後一次住院的最後時刻,我終於克服所有的勸阻,從美國趕到了父親身邊。病床上的他,骨瘦如柴,腹脹如鼓,體膚灰暗,青筋突暴,雙頰深陷,兩眼渾濁,完全失去了他往日的容貌。他的聽力基本喪失,喉舌功能不聽使喚,說話聲音也變了調,隻能一字一字地喊出來。見到如此情景,我心如刀割,實在無法自持。尤其令人心碎的是,他不停地向我們哀求,讓他早點結束生命,完全失去了尊嚴。每逢如此,我的眼淚便會奪眶而出。最後我甚至害怕走進病房。所幸他還能認出我,以點頭眨眼示意。我與父親的最後交流基本隻能通過書麵形式進行。我寫在紙上,他看完後以點頭回答。通過向醫院方麵的了解,得知父親的全身器官已經衰竭,已經回天無力。理智告訴我,應該放棄無意義的搶救,盡早結束病痛對父親的折磨。
八月十五日淩晨,我們得到醫院的緊急通知,一家人便趕到了醫院。當我和母親踏入病房時,隻見生命監視儀上一片直線。在醫生正式宣布父親死亡後,周圍人便紛紛上前,七手八腳地為父親遺體換衣服。我一摸父親的四肢,發現還有體溫。我當時真想大喊:‘父親的靈魂還未散,別打擾他’!當父親的遺體被推進醫院的太平間,大門關上,眾人紛紛離開的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我們不能讓父親獨自一人留在冷冷清清的太平間裏。
父親一向生活規律,每天早起早睡,不挑食,睡眠良好。除了抽煙外無別的不良嗜好,我不記得他有過大喜大悲的場合,包括祖父母逝世時的日子。我能記得唯一一次他喜形於色的一件事是78年我們兄妹雙雙考取大學時,他帶全家到附近飯店裏吃了一頓飯。
父親終身沒有邁出國門一步。那唯一一次出國留學的機會因戰事失之交臂。這件事還是他在晚年寫自述中告訴我們的。我出國定居後曾數次問他是否願意去美國看看,都被他婉拒。我覺得他已經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
父親的愛好甚廣,琴棋書是他的偏愛,但他幾乎從沒有向人們展示過。我年幼時他曾帶我參加過幾次圍棋比賽(因為家中無人照料我)。興致好的時候會打開電唱機播放他心愛的古典音樂。但文革開始以後,我再也沒看見他擺弄過自己的愛好。他的書法功底頗深,他隨手寫下的字就足可當作我的字帖臨摹。我小時候看到家中有小提琴、電唱機,兩台電子管收音機,許多老式的膠木唱片(都是貝多芬、莫紮特之類的古典音樂),還有一個十寸喇叭的大音箱,可見父親那時對音樂有多麽愛好。我特別欣賞父親對金錢,對物質生活的態度。既會過有錢的好日子,也能從容麵對清貧的生活。
父親待人謙和、有禮,不卑不亢,一生沒有仇人。凡接觸過父親的親朋好友、同事鄰居無不對他的人品稱讚、敬重。父親一生從未加入任何政治組織,從未擔當過任何級別的行政職務(除了在學校任職期間擔任過一些教研職務)。可能在一些人的眼中,他隻是個糊裏糊塗的老好人而已。實際上他對國際、國內的各類大事一直十分關注。他遺留的多本筆記中,記錄著這個地球上發生過的各種大事。他甚至搜集、保存著許多關於國家領導人選舉、任命的報紙和剪貼。我每次回國探親,和他聊天是我最為陿意的事。我驚奇地發現,他對國家領導人的變更、各類時事新聞的記憶比我還清楚。
父親一輩子沒有經商的經曆,甚至從不染指股票、彩票的活動。他的全部收入除了來自他所服務單位的財務科外,隻有數量極為有限的稿費和銀行的存款利息。
父親生活習慣中最為落後、差勁的事應該是缺少體育活動。我不記得他有過一次真正的健身活動,哪怕是參加一次單位的體育比賽。盡管他暮年在家裏也做一些諸如五禽戲之類的保健操,但這與國際、國內提倡的鍛煉強身之類的要求差之甚遠。父親另一種消極表現是缺乏對新事物的好奇和嚐試,尤其是在他退休後。我曾多次勸他學學電腦知識,以擴展視野,但每次他都是表現興趣全無而收場。
父親的追悼會是他最後一次亮相,盡管事先我們按他的遺囑盡量縮小規模,但當天到場的親朋好友、單位同事人數還是超出了估計。作為家中的長子,我必須發言。我的悼詞很短,因為我覺得再多的話也說不完我的父親的思念和惋惜,父親也一定不喜歡我當他的麵對著眾人發表對他的讚美之詞。我悼詞的最後一段是:
[據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相信有天堂的存在,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前世和來世。我目前還沒有宗教信仰,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這些東西的存在。但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希望父親在那裏活得平安、快樂、沒有煩惱;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有來世,那我一定要和父親再做一次父子。]
2014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