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守護天使
靈山墓園離環湖公路有半小時車程,老爺摩托一路顛簸著繞過幾座山頭,轟隆隆地駛進了墓園的大門。
清明節已經過去了,靈山墓園一下就回複了往日的寧靜,隻有那還來不及打掃的紙灰和滿地的鞭炮紅屑提醒著人們剛剛過去的那一場陰陽盛會。當摩托車駛過那個紅磚小教堂時,那片被牛C糟蹋壞了的玫瑰園一下子刺入了牛一的視野,雖然給夢妞舉行葬禮隻是三天前的事,牛一覺得那已恍如隔世了。
在殯葬部結清了所有的款項,工作人員捧出了一紅一黃兩個做工精致的亮光光的瓷壇,那黃色的上麵用金線描了一條龍,而紅色的則畫了個鳳,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這是用於陳列的器皿。牛一對這兩個色彩鮮明的骨灰壇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它們正適合這兩個獨特的人。牛一把壇子捧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心想,牛C和夢妞現在變成了這樣輕飄飄的塵埃,也許那飛走的靈魂才是真正有分量的。
牛一在一個普通墓葬區停下車,一手拎起裝滿茉莉花的大袋子和從殯葬部借來的工具箱,而田妞一手摟著一個瓷壇,兩人順著梯級向山坡上走去。牛一邊看手中的地圖邊在密密麻麻的碑石中尋找,終於在接近山頭的位置找到了那個新碑。
如果不是講究排場的牛夫人堅持要把牛C葬在墓地裏,牛一是舍不得花這筆巨款的,現在他手頭又變得非常拮據了。也許媽媽願意支付這個墓葬費用吧?不過,如果媽媽熬不過明天的手術關,那她和父親的存款也就都……
打住!牛一提醒自己,夠了。
牛一挑的墓碑款式非常簡單,一塊青灰色的大理石上刻了花草的紋樣,中間隻有簡單的幾個正楷字:
牛三夢妞合葬之墓
牛一回過頭來看看田妞,見她正瞪著一雙眼睛看著碑石上的刻字,牛一試探地問道:“現在我的秘密都擺在你眼前了,夢妞你知道是誰,而牛三是我的克隆人,代號牛C,C就是Clone的縮寫,但墓碑上總不能刻這麽不倫不類的名字吧。關於他們的事情不知四眼和你說了多少?”田妞拍了拍牛一的後背,再讓手掌在上麵多摩挲了幾秒,說:“四眼是經不住逼供的,不用嚴刑拷打他就招了。今天我在這礙事嗎?如果你有什麽悄悄話要說,就當我是個聾子好了。”說完,田妞就從工具箱中翻出毛筆和紅漆,給刻字描了起來。
牛一說:“今天咱倆和咱倆的克隆人大團圓,真是對對雙雙十分難得。我可沒把你當外人,克隆夢妞是因為你,克隆這個牛C,也是為了讓自己變回你認識的那個牛一。”
田妞隻管不停地描著字,真就象個聾子一樣不作應對。牛一看著“牛三”兩個字紅紅地跳了出來,嘴裏那些輕佻的話就說不出口了。他深深地呼吸了兩下集中意念,腦中馬上浮出了牛C那張燦爛的笑臉來。 “兄弟,叫你牛三還真不太習慣,我想你想得很多......”牛一在心裏念叨著:“ 兄弟,你比我強,你是一條敢愛敢恨的漢子,雖然你傻,傻得還不如兩歲孩兒,傻得連火很燙都不知道,但我敬重你。雖然你隻活了短短幾天,但你把人生極致的味道都嚐到了,你比很多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的人類都強。我相信有天堂,我必須相信有天堂,這樣你才沒有白死。“
田妞停下手裏的工作回頭看看沒了聲音的牛一,隻見他把臉都憋紅了,就柔聲安慰道:“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我可以陪你。”
“夢妞”兩個字也從田妞筆下紅紅地跳了出來,牛一閉上發紅的眼睛緩解一下酸澀,道:“對夢妞說的悄悄話不怕讓你聽到,你們本就是同一個人。”田妞極輕地歎了一口氣,伸手撫摸著紅色的瓷壇,道:”同人不同命,妹妹,你真是有福氣,我都要妒忌你了。“
牛一沒接田妞的話茬,旁若無人地念叨起來:”妞妞,真沒想到有我給你立碑的這一天。這裏沒有外人,隻有你的“姐姐”田妞從大洋彼岸跑來看你,你不介意我的悄悄話讓她聽到吧? 唉,你愛上牛C,和當年你姐姐愛上我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你姐姐離我而去,而你和牛C卻能永遠在一起,我也非常的羨慕你們。“
田妞瞪大了眼睛看著牛一蠕動的嘴唇,牛一話裏的怨意她抓到了,但更抓心的是這兩個克隆人的相遇,他們的愛情似乎比一般人的更純粹,也更劇烈。她是個編劇,這獨一無二的愛情絕唱不可能不觸及她的神經。想當年互贈體細胞的時候田妞和牛一都青春無畏,敢想敢為,隻覺得克隆這門技術非常有趣非常懸酷,誰會想到竟釀成這樣的愛情悲劇呢!
等牛一在墓穴裏點過香,灑過石灰,再把一黃一紅兩個骨灰壇安置好,用灰泥封上大理石蓋子時,下葬就算完成了。牛一和田妞重新點上香燭,向替他們活出了另一重境界的克隆人莊重地拜了三拜。
快要落山的斜陽把最後的光線軟軟地投射在新碑石上,花叢間玩耍的蝴蝶也三三倆倆地回家去了。牛一想到那隻白底黑紋的漂亮蝴蝶,它今天怎麽沒有現身呢?它可能和另一隻蝴蝶玩得正歡吧?它已經把我忘到腦後了……牛一對著寂寥的空山輕輕地歎了口氣,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
趁著太陽的餘輝未盡,牛一把碑石周圍的土挖開了一條槽,再把裝在大袋子裏的茉莉花一棵棵種上。看著使勁喝水的花兒牛一心裏默默念道:“你們好好地長吧,妞妞照顧了你們那麽多年,你們也該知恩圖報了。“他又拍了拍石碑說:“妞妞,喜歡嗎?我也沒那麽差勁,這個傻牛C哪懂給你種花啊!”
田妞從小挎包裏取出一瓶茉莉香水,沿著碑石的周圍灑了一圈,說:“妹妹,我以香水代酒拜祭你,牛一說你和我一樣也特別喜歡茉莉花香,但願這些花兒能活下來,天天開香噴噴的花兒給你們欣賞。”田妞抬起頭來把手指向遠處指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我們的媽媽就在旁邊那個山頭上,E區19排68位,記住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如果你帶牛C去見見她,她會很開心的。”
也許茉莉花的香味太有誘惑力了,有兩隻蝴蝶離開了回家的隊伍,一前一後從山下翩翩飛來。牛一的心怦怦亂跳,不由自主地向它們伸出手去,那個白底黑紋的美貌蝴蝶徑直落到他的手掌上,而另一隻巨大的綠底白斑蝴蝶卻謹慎地盤旋了幾圈,才試探著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牛一的嘴唇擰成一個怪異的形狀,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唉,”他對著兩個蝴蝶發話了:“真是老套啊!都克隆年代了,都高科技產品了,還玩‘化蝶’那套把戲啊!牛C,夢妞,你倆就不能來點新花樣嗎?“
白蝴蝶可能被田妞身上的香味吸引,它離開牛一的掌心,又圍著田妞飛來飛去,最後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著腳尖輕輕落到了她的鼻子上。白蝴蝶一邊忽扇著白紗裙一樣的翅膀一邊用口喙觸碰著田妞的鼻子,好像她們早就是親密的姐妹一樣。
田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隻怕驚飛了這小仙子一樣的靈物,牛一今天沒帶相機,他迅速掏出手機拍下了這神奇的瞬間。世間的機緣難辨真假,這是夢妞的化身在親吻田妞嗎,還是人類自作多情,一廂情願地演繹出化蝶的浪漫戲碼?
太陽終於掉下山去了,吸收飽了紫外線的山頭散發著薄薄的熱氣,而吹到身上的風卻有了一絲絲的涼意。一排排矗立的墓碑慢慢隱沒了細節,隻剩下灰黑的輪廓貼在若暗還明的暮色裏。不知哪種性急的蟲子已開始了夜間的鳴唱,這是奏給先人們的催眠曲吧?
牛C和夢妞已經入土為安了,而牛一和田妞卻分手在即,倆人並肩坐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裏向山腳下漸現的燈光眺望,誰都沒有提議該踏上歸程。牛一生來就不怕鬼神,而田妞也是個愛冒險的姑娘,有牛一在身邊她什麽也不怕,月圓之夜的墓園是那麽的靜謐清朗,比喧囂繁雜的人世似乎讓人放心多了。
牛一的毒癮象個躲不開的催債者一樣又如期來攪局了,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擦著眼淚鼻涕對田妞說:“你在這等等我,我到山頭後麵方便一下。”田妞拽住牛一的手搖了搖頭,說:“我可怕鬼了,你就不怕鬼把我抓了去麽?”她觀察著牛一那被毒癮折磨的窘態,覺得無論如何也該談到正事了。
田妞打開小挎包拿出了一張名片,臉上的表情也嚴肅起來,說:“原諒我,我真不想令你難堪,但看在我們多年的舊情上,請允許我出一點力吧。”
牛一接過名片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幾個大字:
美沙酮戒毒治療中心
牛一一愣,心想,你全知道了?!這四眼真TM是個好哥們啊!這下我也不用裝了。他從皮衣暗袋裏掏出一個小針筒和一包白粉,對田妞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讓你看看真實的牛一吧,對不起了,如果我讓你感到惡心,你就先走好了。”
田妞瞪大眼睛看著牛一手裏的東西,臉上的表情就象看到鬼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樣。 “不!”田妞下意識地按住了牛一的手,說,“我昨天特意去了這家診所,我見你就是想親口告訴你——這不是世界末日!隻要你有決心,不靠克隆換腦那毒癮也是可以戒除的!”
牛一背靠著石碑坐下,迫不及待地把白粉倒入針筒,他也懶得脫靴子了,直接就在胳膊上找到一條靜脈把針紮了進去,可這條靜脈已經堵塞了,他又換了個地方下針,把抽出的血液搖晃了幾下和白粉混和,再手腳麻利地重新注入靜脈之中。
這一劑針藥就是牛一賴以生存的還魂丹,他好像半死的鬼一樣半癱在那裏,任由那一股激流在四肢百骸亂竄,讓欲仙欲死的快感在體內彌漫……半晌,牛一才淒厲地一笑,斷斷續續地說:“你真......真仁慈……讓我摘下……遮羞布。去,去啊!去克隆一個……一個牛一吧,我送你的原版細胞……最牛B了!哈哈!”剛笑兩聲,一股邪氣直衝喉頭把牛一噎住了,他吐了口唾沫,又恨恨地補充了一句:“說不定我……我就是個……是個克隆人,拿克隆人再去克隆……有點搞笑吧?你後果自負……自負吧……”
田妞把拳頭伸進嘴裏咬著,倉皇地後退了幾步,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真親眼目睹還是讓人難以承受,這個男人象突然中了邪一樣,和她認識的那個風度翩翩溫柔體貼的牛一還是同一個人嗎?他還是個克隆人?他磕藥磕糊塗了吧!
海洛因的鎮靜作用很快就起效了,牛一的躁狂慢慢平複下來,等他能把目光重新穩定在田妞身上時,他神情恍惚地說:“我是不是犯渾了?”田妞把咬出血痕的拳頭從嘴裏拿出來,抹了抹濡濕的臉頰,再從地上撿起那張名片重新遞到牛一手中,道:”我了解過了,在相當長時間——可能是幾年甚至永遠——你要每天定時到診所服藥,隻要能堅持開頭幾個月那最關鍵的階段,就有成功的希望。你會對美沙酮上癮,也會產生依賴性,但癮不會那麽大,對身體的傷害也可以忽略不計,這是最合乎道義最有效的方法了。“
牛一重又接過那張名片,就著朦朧的月光他能看清名片背麵有四個手寫的字:
涅磐重生
牛一的目光在這四個字上滯澀著,它更像是為牛C和夢妞寫的,這兩個克隆人已經在烈火中銷去了克隆的烙印,變成了和人類毫無二致的一壇骨灰,而自己,如果再次走上戒毒的道路,那慘烈的程度一定是身先死,還不知道能不能後生呢!
田妞蹲下身來握住牛一的手,說道:“這幾天你忙翻了,可能沒注意這個重大消息吧?你父親工作的那個”生命科學研究院“屬下有個克隆研究中心剛剛取得了重大的成果,他們克隆出人類的大腦了!這是單純的器官克隆,比王博士那樣的生殖性克隆難度高太多了,這是領先全球的醫學奇跡!”牛一眨著眼睛想了想,慢慢地說:“我知道這個中心,我出生前後……我爸還在裏麵工作了幾年,後來……不知為什麽轉到遺傳學研究中心 了。”
田妞打開了手機找到一個網頁,說道:“不知這算不算好消息,雖然危險性很高,但也不失為一種換腦戒毒的可能性。”
牛一接過手機一看,見是這個克隆研究中心刊登的廣告
誠招克隆大腦移植誌願者
本中心在器官克隆上取得了劃時代的進展,已成功克隆出人類的大腦,這是所有大腦殘障患者的福音。該重大科研成果馬上要進入人體試驗階段,希望願意為人類偉大的醫學進步貢獻力量的誌願者踴躍報名,更歡迎有大腦殘障的患者參加試驗。如患者無主觀決定能力,其監護人可全權負責報名及後續事宜。
這條廣告讓牛一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裏顯然存在一個悖論——沒有人體試驗就無法驗證克隆出來的大腦是否具有正常功能,但做了人體試驗卻可能殺人,人類的道德和法律將如何和這樣的劃時代醫學奇跡打擦邊球呢?
“我還沒有這麽偉大去為醫療技術的進步當墊腳石。”牛一關掉手機屏幕,又轉頭對田妞說:“那個美沙酮診所我也知道,如果真有那麽容易戒毒,這世界還會有人因吸毒而偷錢搶錢,染上肝炎愛滋,流落街頭直至死無葬身之地嗎?看看世界毒品的產量一年比一年高就知道了,吸毒的人根本無法擺脫那可怕的心癮,那就象蟲子一樣長在每一個細胞裏。你能把所有細胞都殺死嗎?你以為人類的理智強大到可以控製自身的欲望嗎?”
田妞深深地看了牛一幾秒鍾,搖了搖頭,然後慢慢站起來後退了幾步,把頭轉向天上的那輪皓月……
清朗的月光給田妞卷曲的長發和玲瓏的身體鑲上了一圈銀邊,看上去她好像也變成了一尊穿衣服的古羅馬雕像,豐腴中帶著神性和母性,田妞那雙眼睛在黑夜裏依然閃亮,牛一第一次在她眼裏讀到一種情感,那就是——悲憫。
牛一寧願死,也不願意被田妞憐憫。他費了好大勁才站起來,走到田妞的麵前拉過她冰冷的手,說:“妞妞,你不介意我還是叫你妞妞吧,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世上像你這樣前女友已經找不到第二個了。你不知道今天對我意味著什麽。無論如何,謝謝你送給我的這四個字,當然,也謝謝你做我飆車的絕佳搭檔。”
牛一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矗立在月光下的新碑石,除了醫院裏病危的母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現在都環繞在身邊了。牛一在心裏暗暗咀嚼,生也好,死也罷,能與你們相知一場,我已嚐過人生最好的滋味了,我滿足了。
不懂就問,阿芒,墓園裏還有放鞭炮的?
也喜歡阿芒的插圖,你跟可可都是全才藝術家:))
我也想看阿芒的畫呀!
寫得真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