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
臨塘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塘的棕櫚樹葉,幹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麵哼著飛舞。麵塘的漁家的煙突裏,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棕櫚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茶雞蛋和雪白的米飯,熱蓬蓬冒煙。塘裏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漁家樂嗬!”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幾十九歲了,頭頂都平且禿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岸上這麽大地方不夠住麽?竟要花銀子去南塘裏填幾個土丘,是顯擺銀子多麽?何況南塘是公塘! ”
伊的左鄰水7妹這時候剛好聽到九斤老太的碎碎念。水7妹小名6斤,自打紮雙角的小丫頭時起就很不屑九斤老太,動輒罵伊“這老不死的!”長大些閑庭嫂常常勸伊姑娘家就算非得罵人也還是不用粗口的好。水7妹雖聽了閑庭嫂的勸,竟改不掉口直的脾性。本想罵一句“變態啊!”話到嘴邊又改成當下正時髦的織網語“B.T.A!”。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懂水7妹的織網語,仍舊自己說,“南塘是公塘!”
這漁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年輕時不學無術,收廢紙為生,也取巧地從收來的舊書報上剪一些刀槍劍戟的畫片片,匯成小本本,賣給不懂事的男娃兒們,日子倒也得過且過。近些年織網一族壯大,網來 的知識新快準,九斤老太的剪報本兒也就無人過問了。迫於生計,九斤老太便花了一大筆良心托趙七爺引薦入了一個專門跟莊裏人別扭的幫會:每天隻需要碎碎念,說一通自己都不信的鬼話,幫會便定期悄悄地把一種很科技的合成米給伊寄去。據消息人士考探,合成米的包裝大致有三種:或者藍紅的底加一個齒輪狀的白日,或者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的星星加條條。最晦氣的一種包裝是純白的底當中一大團暗紅的血汙,像極了女人每月用過的***。盡管包裝不同,卻都印有一個統一的標記:一隻很cute卡通形象的哈巴狗。
合成米雖腥,卻可以果腹,也似乎來的容易,竟吸引了一批遊手好閑的混混們。但很快發現並不像傳說中那麽簡單 – 需昧了良心,背了祖宗,最要命的是需忍受莊裏人的口水浴,故此能挺下去的混混並不多。幫會裏蟲隱蠆現,蛆生蠅滅,鮮有九斤老太這麽能持久的,就因為九斤老太自有伊的生存法門:碰上糊塗裝明白,碰上明白裝糊塗! 躲不過了便裝聾做瞎。
九斤老太的右鄰閑庭嫂這時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輕蔑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麽說了。南塘自祖上起,就屬咱莊子的,什麽時候變公塘了,你這是吃了人家多少合成米才會說出這種昧良心的的昏話來?“
“南塘是公塘!”九斤老太遇了閑庭嫂,趕緊裝聾做瞎,碎碎念。
閑庭嫂是莊上大家都喜歡的人物,並不隻是因為人長得好看,更因為腦子好使,嘴巧,又正直。命好嫁了莊上的大戶人家,每日無需為生計費心。除了購物美容外,有的是閑,便常常到塘前空場上戲弄前來挑釁的幫會的混混們,鮮有失手。
莊上的男人們大多忙於生計,悶聲賺銀子,養家建業,鮮有閑庭嫂那麽多的閑。飯後卻都喜歡捏著酒杯,來塘前欣賞閑庭嫂們罵戰混混。看個樂,也適時出手相助。
閑庭嫂這時忽然看見莊西頭的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打招呼道,“七斤弟,今天這麽早收工了麽?“
七斤雖然住在漁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他早已不再打魚,每日駕船布網,去南塘裏專找黑老大的黑船。黑老大是東塘對岸的一霸,祖上曾經闊過,不可一世,橫過螃蟹。可惜貓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黑老大這一茬,欠了莊上當家的上少東家一屁股債,空有老大的名,卻已是破落戶了。可是心不死,常常派黑船去南塘轉悠,往塘裏放一些狗皮倒灶的玩意兒,七斤曾無意中網上來一個,砸開一看,裏麵竟是上好的紅銅 – 莊裏人做炭火鍋的上上佳材料!財迷七斤立刻瘋了似的每日追著黑船屁股撈紅銅 – 這在七斤的父輩八斤的年代是想都不敢想的,因為那時黑老大的爹黑老老大可是真的惹不起! 七斤敢這麽無賴,其實是少東家在給他撐腰。少東家是有膽識的人。直覺裏事情不會是紅銅這麽簡單,於是叫手下的衛隊派船遠跟在七斤後麵,一是檢查七斤網上來的撈什子,再也是護著七斤。少東家吩咐:黑老大的混混敢對七斤造次,就給我拿了,踩了首尾,往臭裏揍! 衛隊的兵們於是磨拳搓掌,故意把指關節壓得啪啪響好讓黑船上的混混們聽到。混混們隻有氣瘋的份,報給黑老大,黑老大出息到竟然像小P孩過家家過惱了賭氣般地說,
“讓他們留著好了,咱家有的是!”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鬥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
“南塘是公塘!”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歎一口氣說,“黃毛要做黑老大了。”
閑庭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他做黑老大又如何,時裝店和美容店不是也照開不誤麽!”
七斤又歎一口氣,說,“黃毛似乎對莊裏人不敬。”
“他若是敬莊裏人,就會給我們女人們多派些折扣券麽?”
“黃毛是鐵公雞,且對女人尤其不敬,斷不會派折扣券給女人們的。”
“你怎麽知道呢?”閑庭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鹹亨酒店裏的人說的。”
閑庭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鹹亨酒店是消息及謠言靈通的所在。不過伊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折扣券雖不用白不用,沒了也照樣過。所以很快鎮定下來,招呼娃子們吃飯去了。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麵暗暗地回複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閑庭嫂偶然抬起頭,透過棕櫚樹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那件用合成米的包裝袋拚起來的的長衫。
趙七爺是東塘南塘之交腰子島上的鹹亨酒店的前主人,又是這三十裏方圓以內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歎批評的《三國誌》,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趙七爺常常歎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又抱怨人心之不古,需重振儒學!水7妹有一次頑心大發,想解剖一下趙七爺對儒學的造詣,便把趙七爺逼住,讓他寫出茴香豆的茴字的所有寫法。趙七爺的臉憋成茶雞蛋色,又變成水煮蛋色,在吞下幾粒硝化甘油後,終於在沙地上拚出一個類似芹菜的芹字,卻把草字頭錯成寶蓋頭了。水7妹從此便把趙七爺移到“不屑”的群裏。
趙七爺被戳穿了底,竟無顏在鹹亨酒店裏呆了,便咬咬牙花掉幾乎全部的良心加入了黑老大控股的專門跟漁莊別扭的幫會,也做到買辦的級別。別的混混若想入幫會,先得賄賂趙七爺一大筆良心。
趙七爺雖與九斤老太一樣都以合成米果腹,卻不失遺老的臭味 – 一直對合成米包裝袋上的很cute卡通形象的哈巴狗很氣苦。曾經鬥膽畢恭畢敬地給黑老大寫了一封請願書,求黑老大不要再在包裝袋上印卡通狗,免得莊裏人閑言碎語。萬沒想到黑老大竟然回複了,且是黑老大一慣的公文體 :
”W.T.F, JUST SHUT UP AND EAT IT! 月/日,年(注:阿拉伯數字)“
趙七爺雖然有學問,但對洋文的造詣僅限於 J, Q, K, A 四個字母。雖然不解公文的指示,卻看得明白阿拉伯數字的月/日,年 – 立即斷定這是黑老大的真跡,因為隻有尊貴的黑老大才會把年份跟日期反著寫。
趙七爺將公文供在祖祠裏,大哭到死去活來幾十幾回。族人拿了滿瓶的硝化甘油陪了幾天幾夜,實在熬不住了,威脅他說再鬧下去就把硝化甘油全扔塘裏去!趙七爺這才消停,花了一大筆良心請人將公文精框細裱,恭恭敬敬地供奉起來。
閑庭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又穿上了那件合成米袋拚成的長衫。趙七爺的這件合成米袋的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隻穿過兩次:
第一次是黑老大派兩艘大船來南塘踢塘子,想逼停少東家填塘。不想少東家不吃這一套,鐵了心要修理黑老大,三虎將派到南塘,約好以“借東風”為號,要把兩艘大船全部沉塘。黑老大見勢不妙,溜了!大船開得竟比水耗子都快。
第二次是空心蟹坐了腰子島的女島主。腰子島因形似豬腰子而得名,本是莊上的屬島,但因黑老大暗地裏使壞,島民們一直跟莊上過不去。新島主姓蟹,識很多、很多字,洋文的造詣更幾乎是趙七爺6.5倍 – 因為伊年輕時有時竟背得出全部26個字母! 因為會洋文,便很不屑島上的見識隻有豬腰子那麽大的男人們,賭氣不嫁至今,乃至從未懷過仔(? - 待考),色男人們便不懷好意地給伊起名“空心蟹”。伊不喜歡這個稱呼,受每日所看的宮廷戲啟發,改為”帝王蟹“ - 入戲甚深!
現在是趙七爺第三次穿這件合成米袋子的長衫了,這一定又是於他有慶,於他的仇家有殃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裏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閑庭嫂家的桌旁。不敢直視閑庭嫂,低頭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趙七爺當初經營鹹亨酒店時,曾發布消息說莊上民不聊生,連茶雞蛋都吃不上! 莊上的男人們聽了,都苦笑一下悶頭喝酒。女人計較,閑庭嫂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機會來了,自然不忘挖苦趙七爺道,”七爺,這真的是不好意思-小娃子們太壞,隻把帝王蟹腿吃光,茶雞蛋卻是隻吃了蛋清,蛋黃都偷偷地藏蛋殼裏了。你若是不嫌,不妨將就著吃些剩下的茶雞蛋黃,味道總好過合成米伐?“
趙七爺聽到閑庭嫂們吃帝王蟹,幾乎昏死過去。幸虧看見了飯桌上碩大的空的蟹腿,才頓悟閑庭嫂們尚未吃掉女島主!卻大吃二驚:一驚莊上竟連茶雞蛋都吃膩了;二驚”帝王蟹“卻真有此物 ?!- 在趙七爺的知識裏,帝王蟹不過是《山海經》裏的一個傳說罷了。
“好香的茶雞蛋,——聽到了風聲了麽?”趙七爺定了定神,質問七斤。並不敢回閑庭嫂的話。
“黃毛要做黑老大了。”七斤說。
“那卻是真的!而且,帝王。。蟹。。剛剛給黃毛請安了。”七爺說到這裏,聲色忽然嚴厲起來。
七斤雖然是紅銅的腦袋,卻也知道黑老大們向來是不見腰子島島主的 - 因為名份不夠。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麽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似乎不能再撈紅銅了,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裏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南塘是公塘,——”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黃毛,隻是連蟲蟲都不敢碰了。從前的黃毛,這樣的麽?我活到幾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黃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想打誰就打誰——我活夠了,幾十九歲了。頭頂都平且禿了。”
趙七爺這時的臉已經興奮成茶雞蛋色,“大兵是就要到的,今晚就要開戰!!!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軋中三之大帥。軋中三之大帥就是三島上的三寸丁的後代,他一支寸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閑庭嫂搶進幾步威脅道,
“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你能抵擋他麽!”
閑庭嫂的知識,更勝在護膚品方麵,對於打打殺殺的消息雖然向來無甚興趣,卻也知道軋中三之大帥就是上次率兩艘大船來踢塘的那個。更知道大帥一聽”借東風“便把舵交給二副,自己躲到船艙裏一堆準備宰了做壽司慶功的烏龜裏麵逃命去了。
”勝敗也在軋中三之的掌控之中麽?”閑庭嫂壞壞地笑問。
趙七爺的臉從茶雞蛋色變成水煮蛋色,不敢接話,通過人叢,忽然轉入棕櫚樹後,嘀咕道“你能抵擋他麽!”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七爺走好,小心手上的水煙袋,don't burn the bridge behind you!”閑庭嫂又壞笑道。
趙七爺不知閑庭嫂說的是洋文,當然不解其意,竟以為伊用的是娘家吳儂軟語。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裏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軋中三之大帥,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壞了黑老大的規矩,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撈紅銅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規,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麽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棕櫚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閑庭嫂咕噥著,也收了家夥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敷麵膜了。
七斤將紅銅拿回家裏,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裏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裏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紅銅呢紅銅?寸八蛇矛。南塘是公塘!黃毛坐黑老大。紅銅須拿到鋪裏換銀子。誰能抵擋他?。W.T.F!……”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駕船布網追黑船,傍晚回到漁莊,又拿著六尺多長的白銅鬥湘妃竹煙管和幾個紅銅回村。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塘,但家景開始有些黯淡,因為黑船來得少了,況且撈上來的紅銅成色一天不如一天,不能再做炭火鍋,隻能做痰盂了。7斤知道,這一定是黑老大家也沒有好銅了。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鹹亨酒店回村,看見閑庭嫂非常高興,問伊說,“你在美容店裏可聽到些什麽?”
“沒有聽到些什麽。”
“軋中三之來了沒有呢?”
“派折扣券的人沒有說。”
“我想軋中三之一定是不會再開戰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門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也沒有穿合成米袋子的長衫。”
“........................”
“你想,今晚不開戰了罷?”
“我想,不開戰了罷。”
七斤和閑庭嫂所不知道的背景是,少東家聽說了空心蟹給黑老大請安的事後不悅,吩咐飛虎隊繞島一圈,看個究竟也隨便給空心蟹提個醒。其時空心蟹正模仿宮廷戲裏打水仗的遊戲,聚了一幫並不會水的娃子們在遊泳池裏玩衝浪,自娛自樂。飛虎隊飛過,娃子們嚇得全落水裏了。還好空心蟹用愛發電,早在遊泳池裏亮起了一串紅色警戒燈,嚴格限製娃子們隻在淺水區玩,因此雖然娃子們不會水,倒也無人溺斃。
飛虎隊匯報給少東家的分析是:等到空心蟹手下那些娃子們會衝浪了,莊裏的高速鐵恐怕已經直通腰子島了。少東家於是不再理睬,繼續謀劃更大的事。
現在的七斤,已不再撈紅銅,改行去幫少東家填南塘。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漁莊雖然還不時有煩人的塵霾,但大家都過得充實 - 因為心裏有盼頭。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幾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卻瘦了交關多,這是因為黃毛黑老大終於想通,不再注資幫會,九斤老太的合成米也自然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