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的個性,直到遇見韓愈才充分發揮出來。因為他人的賞識也常常是激發自己潛能的一種動力,尤其是在應試铩羽、倍覺挫折之際,韓愈等人的欣賞,對篤行古道的孟郊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安慰,增強他的自信和自持力。孟郊從古代的思想與文學中看到一種與現時相通的東西,或者說超越曆史時間的東西,因此複古就決不是簡單地回到過去,而隻是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事實上,曆史上任何一次打出“複古”的旗號,背後都有一種現實的變革要求,即使最為人詬病的明代前後七子也是如此。孟郊當然不能例外,詩型和藝術表現方式上的複古畢竟隻是他創作中的一個方麵,而且是比較表麵化的傾向。他不隻有古,還有僻和苦,那是他在唐詩中開辟的新境界,也是構成他風格印象的核心要素,甚至他的樂府都因此而亦古亦新,帶有他很個人化的印跡。不過,這種屬於他個人的新異色彩不是與他的藝術淵源直接相關,而主要是與他的身世、經曆、性格,最終是與他的感覺方式緊密相連的。在一個以崇古為價值取向的國度,任何變革都隻能到古代去尋找價值依據和理想的楷模,因而孟郊的複古口號也就是古代大多數詩人所選擇的策略,即在複古的旗幟下走向自己的藝術目標。對於孟郊來說,那藝術目標就是矯激與奇峭。這種文字風格與他性格中的矯矯不群和憤世嫉俗正是相表裏的。
在政治開明、人才輩出的唐代,俯拾青紫、平步青雲對士人似乎都不是渺不可及的幻覺,而是確實可以期望的事。因此他們的自我期待遠高於曆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這當然會更加深大多數失敗者的失意感覺。孟郊顯然也是自我期待極高的,所以盡管他40歲出應科舉,46歲進士及第,在唐代詩人中並不算最窮困的,但他的失落感卻極為強烈,以至50歲得授溧陽尉,“有若不釋然者”(韓愈《送孟東野序》),曹務多廢,甚至分半俸以換取閑暇,最終竟辭官歸去。《寓言》寫道:“我有鬆月心,俗騁風霜力。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在這對自我與世俗之尖銳對立的反複體認中,他的自我意識愈益清楚地確立起來。
相對於此前以典雅和諧為核心的那些詩美類型,奇險較之平易,是更極端的、緊張的和非和諧的美,也是更給人以刺激性的美,在中唐那極力尋求陌生化效果,以擺脫定型束縛的特定時期,它作為一種尚未被表現的詩美,一時成了詩壇共同追逐的時尚。韓孟一派詩風正是以奇、雄肆、異、瘦勁為主調,雜糅粗礪、險怪、枯澀、俚俗等元素而形成的。這些元素因詩人個性、境遇或藝術趣味的差異,被以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地加以組合,就產生了色彩變化豐富的風格群體。
韓愈稱“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醉贈張秘書》),孟郊詩讓人嘖嘖稱奇,顯示出其魔力。他經常用極度誇張的表現:“ 家具少於車、曲身成直身、淚滴穿鄉書、情如刀劍傷。”它們不僅誇張,而且構想奇特,形象生動,讓人過目難忘。《吊盧殷》(卷十)寫詩歌對於人生的意義是:“有文死更香,無文生亦腥。”這類極度的誇張誠然已到“矯激”的地步,唯其如此,才給人以強烈的刺激,引起後生輩的群起效尤。孟郊每每用這種極度誇張的形容來傳達強烈的情緒,以一種摒棄大曆詩風的陳熟疲軟而富有刺激性的犀利表現,來營造一種主觀色彩強烈的奇峭風格。
孟郊詩在藝術表現上的這種特征也可以說是體現了時尚的趨勢。在遣詞造句方麵也顯示出由平易而趨於奇峭的藝術追求,顯出鮮明的個人化色彩。“直木有恬翼,靜流無躁鱗”“經童音韻細,風磬清泠翩”“柳弓葦箭覷不見,高紅遠綠勞相遮”,例子彌不勝舉。
孟郊在唐詩史上的作用和曆史意義,就清楚地浮現出來。就如清末周實所指出的,“將囂張之氣、側媚之態掃除盡淨”。詩人孟郊同時能以“韓孟”和“郊島”的並稱標誌著唐詩中兩種影響深遠的風格,僅此也足以顯示他在詩史上的地位之重要。屈指數來,這樣的詩人的確是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