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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即福地  張賢亮ZT

(2009-04-25 02:26:03) 下一個
心安即福地(二十年間征文)

  張賢亮

  1955年7月我從北京以支寧移民的身份,攜老母弱妹來寧夏,
至今已有四十三年了。當時剛剛年滿十八歲,還沒有形成固定
的生活習慣,也就無所謂適應不適應。田間阡陌替換了都市平
坦的柏油馬路,赤腳板走在上麵,一種與土地的肌膚之親油然
而生。黃河的波濤和被波濤衝刷下的大塊泥土訇然作響,與岸
邊的風組成的和聲,會使一個有詩人氣質的年輕人感動得落淚。
年輕多麽好,麵前的世界總是新鮮的,像剛擺進商店櫥窗的蛋
糕。遠遠的山坡上經常揚起龍卷風,孤傲挺拔,間或還有一兩
隻鷹在高高的風柱周圍盤旋。風居然也有影子,像一把巨尺投
射在山巒上,一寸寸地丈量著那條被稱作賀蘭山的山脈。山上
沒有樹,坦率得驚人,然而移民坎坷的路上卻開滿淡紫色的馬
蓮花,迎風搖曳,景色誘人。還有一種類似地衣的蘆葦,俗名
“趴地虎”,長著荊棘般尖利的小葉子,不動聲色地匍匐在無
邊無際的荒原上,使人有一種前途叵測的感覺。後來,這塊土
地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命運果然艱難曲折。1958年9月
23日寧夏回族自治區成立了,這是寧夏人民的一件大喜事。但
當時,整個中國都在“大躍進”,違反經濟規律的狂熱勢必造
成的惡果已露端倪,物資供應非常緊張。而提高勞動生產率的
辦法好像隻有延長勞動時間,於是凡能勞動的人都必須夜以繼
日地釘在工作崗位上。美麗的青春和美麗的大自然都被險惡的
命運與政治玷汙了。慶祝自治區成立的那晚,銀川市市區放起
了焰火,我在四十裏外的勞改農場餓著肚子割稻,遙望五彩繽
紛的天空,心中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是悲是喜,不知是何
滋味。

  現在回想起來,我感到奇特的是,我和國家的命運是那麽
緊密相連,仿佛一片永遠飄蕩在河中間的落葉,從來都沒有被
浪頭推到岸邊停頓下來。活下來的每一個當時“打擊的對象”,
實際上都是事件的見證,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樹欲靜而風不
止”,一次次地,曆史的行程總違反個人希望過安寧生活的意
願,強行地在我身上刻劃下一塊塊疤痕。1976年後,傷痛稍稍
平複,轉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清晨,農場廣播的大喇叭突然傳
出給農村地富分子“摘帽”的決定。我不禁披衣而起,坐在冰
涼的土炕上把握中國那條微弱的命脈,發覺它已有些暖意。接
著,又開始給右派分子“改正”,給大批冤假錯案平反,令人
振奮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終於召開,鄧小平同誌領導的“第二次
革命”從此掀開了中國曆史新的篇章。今天,僅僅過去了二十
年,中國才可說真正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寧夏,至少是銀川,是我近半個世紀與她共命運的地方。
我和這塊土地一起經曆了一係列曆史過程,每一條大街小巷當
年殘破的模樣都在我腦海中留下磨損不掉的印跡,我個人的曆
史不可剝離地附著有它一部分曆史。譬如,七十年代初,農場
領導批準我進一趟城,我就得乘6路公共汽車來回,從銀川“老
城”回農場的票價是四角五,在“新城”乘車則為三角五,每
次我回農場都為了省一角錢而步行十五公裏到“新城”上車,
肩上還扛著沉重的麻袋。那年月人們喜歡用鋁製的平底鍋烙玉
米麵餅子,鍋不是賣的,要拾些破銅爛鐵到銀川去換,這苦差
使交給我這個“分子”最合適不過,這也是批準我進城的條件。
我去城裏時扛著一大堆破銅爛鐵,回農場時背著一口口鋁鍋。
鋒利的鍋沿割破麻袋,割破我的襯衣,割破我的背。這條去“
新城”十五公裏的碎石路上不止灑有我的汗水,還有我點點血
跡。一次進城,錯過了回農場的公共汽車,到旅店租一鋪炕要
五角錢,嫌貴,更重要的是沒有證明,隻能流落銀川街頭。這
晚,我在解放東西街徘徊了幾遍,夜幕降臨,沿街低矮的土坯
房裏各家各戶的燈光一一燃亮。每一扇報紙糊的窗戶透出的黃
色燈光都散射著一個家庭的溫馨,外麵的世界雖然波濤洶湧,
家總是一個安寧的避風港。那燈光如同一家幾口子聚在一起窺
探外界的眼睛。然而回顧自己,年已不惑,卻仍孑然一身,形
影相吊,我總是被人窺探而沒有一個人和我依偎在一起共同承
受命運的撥弄,唯一親近的東西是一個化肥口袋做的枕頭,不
禁淚灑襟懷。

  今天,那條去“新城”的碎石路已成了寬闊的大道,並且
不止一條,每次我驅車到我辦的華夏西部影視城,聽著沙沙的
車輪聲,總令我有一番感慨。汗水血跡都被磨滅了,隻有記憶
留下來。解放東西街兩邊低矮的土坯房已蕩然無存,好像隔幾
天就有一座大廈拔地而起。夜晚,華燈初上,車水馬龍,我有
時在那裏散步,到回家的時間,想想,頗讓我欣慰:終於有個
家可回了。一般人,隻要不是波黑人或科索沃人,有家可歸似
乎沒有什麽稀罕,而對我,卻有深一層感情因素。

  前二十多年我和中國的苦難緊緊地聯係在一起,近二十年
我又和中國的改革及變化緊緊地聯係在一起,與改革共命運,
一同享受陽光,一同櫛風沐雨。在中國一個被稱為寧夏或銀川
的地方,我現在已經能參與她的變化,我的想象已經有可能化
為現實。我本身不僅成了她的一道風景線,還能夠真正為她增
添一座風景。我想這大概就是一個人所追求的終極價值之一吧。
從淺層次上說,這裏的一草一木,在我眼裏都有縱深感,和我
在國外見到的所有美麗誘人的景物不同。當然,外國有許多精
彩之處,但在我看來似乎總是平麵的。寧夏或銀川卻會在我視
網膜上出現疊影,我的視線能夠穿透她,像穿糖葫蘆般地形成
一條“時光隧道”,即俗話說將她“看透”,從而,哪怕她一
處單薄的線條,也非常厚重,非常豐富多彩。很多人不解我平
反後為何不離開這個偏遠的寧夏。不去外國可以理解,為什麽
連外地也拒絕搬遷呢?其實她並沒有什麽使我留戀,相反,在
中國其它省市都騰飛的時候,她倒是還有某些不盡如人意的地
方令壯士扼腕。然而,在深層次上,她好像與我已有著血肉的
關係,在我的生命中,已很難和她剝離。現在,一般我離開銀
川不會超過四十五天,應邀去國外訪問,超過半年我就要猶豫:
去,還是不去?去年就放棄了一次到美國當學者的機會。除了
不懂外語處處覺得不方便,更重要的是離開這裏時間一長心就
不安。安心,是很重要的。

  也許人們會認為這是經曆造成的狹隘心理,這點我承認。
可是有誰能擺脫局限呢?不要說我們普通人,偉大人物也製約
於一定的局限性。每個生命個體本身就是一個局限,譬如一粒
植物的種子。一粒種子要追求它的無限性,隻有在一小塊土壤
上紮下根去。土壤促使它成長了,它就既讓自己也讓土壤產生
無限的豐富性。土壤因為有了植物這粒種子開花結果而美麗起
來,種子因為有了土壤而能不斷地繁衍,使自己在時空中保持
一份永久性。

  心安即福地吧。

《人民日報 》1998-09-19 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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