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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學的吳老師和顧老師兩位老師,我將永遠懷著一顆知恩圖報的心。
----- 金筆
文革開始的那年夏天,我進入小學三年級。我們一,二年級的老師是吳老師。她是一個很好的啟蒙老師,教數學和語文,也教我們怎樣做人。吳老師是一個矮小的女人,略有突牙 (上海話叫 "扒牙"),還患有癲癇病 (俗名羊角風)。在課堂吵鬧的時候,或在安靜的時候,吳老師會忽然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失去意識。這個時候,全班會特別的安靜,一直等到班代表出去找來教務長或代課老師。我對她的尊敬是由衷的,即使是我工作以後,每次看見她走過來,我都會遠遠的喊一聲 "吳老師"。
文革開始以後,課堂次序大亂。老師成了攻擊對象,三年級的老師姓周,被冠以 "周扒皮" 的外號。學生之間也常有互相攻訐。當時我也曾經 "充勇",被一些同學的挑唆,打過罵過一些同學。現在回想起這些往事,我內心充滿了內疚,這種自責會一直存在下去。三年級我們幾乎沒上什麽課,很快的就 "停課鬧革命" 了。一直到四年級開始,才又 "複課鬧革命"。在這期間,我和小夥伴們做過一些 "驚天動地" 的事情。比如在 "安亭事件" 中,我們跟大同學們混入華東局機關大院搗亂,結果被保皇的 "工人赤衛隊" 關起來。審訊我們的是幾個中年人,看樣子象是工廠基層單位裏的骨幹分子。他們在知道了我們幾個的家庭出生以後,對我們的 "造反" 行為非常不理解。在往後的日子裏,我們自己組成一個 "紅小兵宣傳隊",在公交車上讀毛語錄也唱革命歌曲,結果我們免費乘車跑遍整個上海。有一次在江灣五角場,我們這個組織發生 "內訌",結果一分為三,各走東西,因為人少,大家都不能免費座車,於是我們走了一整天,橫跨大半個上海才回到家裏。
當時學校裏的老師全部都是被批鬥的對象,一個管後勤的老師,文革前的人緣是很好的,但不知道怎麽的,被 "查" 出來是國民黨的 "特務" (當然是無中生有了),她不堪受辱,一天傍晚跳樓自殺了。那晚上,我正在吃晚飯,忽然聽到一個住我們樓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在樓下大聲叫著他的妹妹 (她是我童年的小夥伴) 的名字,並喊著 "馬XX跳樓自殺啦!" 那聲音帶有明顯的興奮刺激,我這一輩子是不會忘記的。當時我放下飯碗就要衝出去,結果被家裏大人攔下來,死活也不讓我去看。當時,在我們這個有四五百戶人家的普通弄堂裏,發生過三五起跳樓自殺事件。
文革形勢的變化很快,"黑五類" 鬥完了 (就是所謂的地,富,反,壞,右),革命鬥爭的對象開始延伸到我自己和周圍小夥伴們的家庭了。一天正在弄堂裏玩耍,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忽然沉默起來並很快的走回自己的家去了,後來看見豎立起來的標語牌才知道他父親局裏的造反隊當晚要在弄裏召開對他父親的批鬥會。而朋友父親的 "罪狀" 之一就是他在一次大會上發言談學 "毛選" 的心得,下台後有人誇獎他,他就隨口說了一句是 "吹" 的,結果這也成了 "罪狀"。後來我的父親也被批鬥了,母親還被 "遊" 了街。這以後我也成了被辱罵的對象,不甘受羞辱的我因此常常跟別人 (有時是好幾個人) 大打出手,經常打的頭破血流。家裏大人害怕了,把我送到鄉下的親戚家 "避難"。好幾個月後,當我從鄉下 "避難" 回來在十六鋪下船,那天正是王洪文的 "造反隊" 攻打 "上柴聯司" (上海柴油機廠的造反隊),一路上到處都是工人糾察隊員,平添了幾分緊張。
再接下來是 "複課鬧革命",我們也稀裏糊塗的進入四年級。教我們的還是那個周老師,她依然是學生的攻擊對象,課堂裏沒有次序可言。鬧哄得厲害時無法上課了,周老師就趕緊去請吳老師來壓陣。可是那時候 "師道尊嚴" 作為 "四舊",已經沒有市場了,吳老師也壓不住我們了。哄亂中,吳老師頻繁而壯烈的倒下去,於是吳老師再也不來了。稀裏糊塗的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四年級,當然那時我們沒有學到什麽東西。
五年級開始,換了新的老師。新老師還沒到,同學之間就已經傳出話來了,這是一個非常嚴厲的老師! 大家等著被 "收骨頭" 吧 (上海話,指被整的意思,大概源自到疆場收屍骨吧)。新老師姓顧,是個工農家庭出生的老師,四十五歲左右的年齡。她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材,黝黑的皮膚,短發,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嚴肅的時候緊抿著嘴唇,下巴頜象核桃殼那樣印出很深的皺紋。她很樸素,
永遠是一身藏青色的卡其衣褲和布鞋。她住的地方離我們較近,所以同學們都知道她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個比我們大好幾歲的兒子過日子。
大概是因為她是工農出生吧,她不怕別人說她有師道尊嚴,同學不聽話,她會大聲責罵,還會處罰,加上有工宣隊在背後撐她,跟我們班上最頑皮的幾個同學幾次鬥爭下來,她就把我們班收服了。不服氣的也沒辦法,隻能轉入地下鬥爭。一天,一個同學告訴大家,今天我們的課文裏寡婦的 "寡" 字是新字,叫大家跟著她念的時候,把 "寡婦" 念得特別響。上課了,那天的新字裏,果然有寡婦兩字。我對於那天教的其他幾個新字全都忘記了,唯有 "寡婦" 兩個字還記得特別清楚。每當她領念到 "寡婦" 時,班上所有的男生們都特大聲的跟著念,"寡婦!" "寡婦!" "寡婦!" 連那些平時不讀書的同學也是,"寡婦!" "寡婦!" "寡婦!" 響亮得很! 我們想笑,可又不敢。但我看到那天顧老師下巴頜的核桃印顯得特別,特別的深。
顧老師一直跟我們到小學畢業。在這期間我一直是班上的打架 "大王",小學裏最後一次打架是一人對仨,我的朋友告訴我,我還是 "賺" 的,嗬嗬。幸好進入中學以後,我交接了幾個上進的朋友,於是我開始學好。大概是人一學好,臉上的 "油氣" 就會變成 "正氣" 吧,再見到顧老師時,她明顯的感覺到我的不同了。於是她見到我母親時就會高興的跟我母親提起我變好了,母親跟我提起顧老師的誇獎,這更加促進了我的上進心。一來二去的,再次見到她迎麵走來時,我會大聲的喊一聲,"顧老師!" 而她也是響亮的 "哎" 一聲。
日子過得很快。
中學三年級時,忽一日一個同學告訴我,"顧老師被抓進去了!" 當時我的驚訝絕對不亞於聽到林彪副統帥出逃。林彪我不認識,別人說林彪出逃那就是出逃了唄,可是顧老師我是認識的呀,那怎麽可能呢! 後來才知道原來顧老師跟一個女人搞同性戀呢。鄰居發現那個女人一直來,可能還過夜,於是就報告了派出所,警察出動將她們兩個在顧老師的家裏抓了進去。
顧老師大概 "進去" 了三周以後才出來的。再次看見她時,她深深的低著頭,象是犯了大錯一樣,迎麵快速地走過去,當時倒也沒有看見有什麽壞孩子對她有不良的舉動。這是我第一次接觸 "同性戀" 這個名詞,覺得很反感。但也許是如果兩個男人做就覺得挺惡心的,而兩個女人做比較能夠接收吧 (我有這樣的想法很荒唐吧?但我至今仍不清楚是什麽原因),我開始對她產生了同情心,畢竟她是教過我的老師啊。當時讀《西遊記》,很欣賞孫大聖說過的一句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終於有一天,當顧老師再次從我們麵前走過時,我喊了一聲 "顧老師",她似乎怔了一怔,但低著頭輕輕的 "哎" 了一聲。以後每次見她迎麵走過時,我都喊她,每次喊她,她低頭下視的眼光裏會閃出感激的光芒來,因為她已經被剝奪了教學生的資格。
中學畢業我去了農場後就很少再見到她了。後來我回城念大學,不久她居住的那一地段的平房全部都拆了,蓋起了新樓,以後我竟再也沒有見到過顧老師了。在美國居住多年,我早已經習慣了在工作中和同性戀或者雙性戀的同事相處了,或許是因為顧老師的緣故,我雖然對他們的行為不讚成,但我卻能夠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很多年來,顧老師的身影和吳老師的身影會時常的閃現在我的腦海中,畢竟她們在我的人生之路上對我有過重大的影響。我上過的那所小學早就拆了,不知道該上哪裏去尋找她們,或許她們還在上海的某個地方居住著。
在這裏,我衷心地祝願她們的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