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

早年間，女人大多沒有自己名字。奶奶也不例外。奶奶姓薩，名字是後來大伯給起的：薩美一，挺好聽的。奶奶是鄂溫克族。曆史上，達斡爾族與鄂溫克族、與蒙古族通婚的很多。像我的二姨夫、小姨夫、三舅媽還有大表嫂都是蒙古族。

我三四歲的時候奶奶和我們住在一起。當時媽媽在包頭市婦聯工作，爸爸在騎兵十五團，部隊駐紮在與包頭隔著黃河的一個小鎮叫樹林召。我們家在包頭、樹林召應該兩邊都有家，因為記憶中我和爺爺奶奶兩邊都住過。後來爸爸到呼和浩特內蒙古軍區司令部工作，爺爺奶奶也和我們同住。這段時間（1956、1957——1958、1959年？）是我和奶奶相處時間最長的。可惜，記憶都是斷斷續續的。

奶奶在我心中是個慈祥溫和、愛說愛笑的古稀老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奶奶的發式：發髻高高挽在頭頂，（不像漢族老太太，發髻挽在腦後）用一條寬寬的繡花的黑色緞帶紮住，緞帶中間鑲著一塊橢圓形玉石——這形象很像過去的地主婆吧？哈哈！這還不夠，奶奶出門時在黑色發帶旁邊還要插上絹花，有時一朵，有時兩朵。在我幼小的心靈裏，覺得奶奶好美好美。1958年媽媽去北京參加全國婦女工作會議，給奶奶帶回來一大盒絹花，五顏六色的，還綴著珠珠，輕輕一搖，顫巍巍的花朵閃著珠光，美極了。

1959年，三大爺來呼和浩特，奶奶一定要隨他回老家。老家在東北莫力達瓦農村，生活條件肯定不如我們，但是人老了好像一定要葉落歸根似的，加上不會漢語，與周圍交流上總歸不方便，就執意走了。在火車站送奶奶的時候，我一直大哭著叫奶奶，直到列車緩緩開動，爸爸還抱著我跟著火車跑了一段路！

1960年，我們全家回東北——這是爸爸自1948年隨部隊南下後以後第一次回東北。在老家再見到奶奶時，她已經兩眼失明。奶奶有眼疾，在呼和浩特內蒙古軍區大院住的時候，她常帶我到大院裏一家達斡爾老人的家裏做客，那家的奶奶幫她刮眼睫毛，刮得血淋淋的。給我印象極深。不知為什麽，是那時候醫療水平不夠還是重視不夠，奶奶的眼疾沒有得到徹底治療，直至失明。這件事媽媽常有自責：覺得奶奶在我們家時，未能治愈眼疾。她自己後來得了青光眼就是一種報應。

奶奶人很善良。爸爸的一個發小，小學是同學，軍校是同學，後來一起參加革命，一輩子的好戰友、好朋友。他說小時候家裏窮，放學和爸爸到奶奶家，家裏有好吃的，奶奶總會拿出來，讓他和爸爸一起吃，從不吝嗇。

達斡爾族是特別敬老的民族。奶奶的歲數、輩份在老家應該算是高的，因此隻要有人從外地回來去看望她，都會提著禮品，多數是一盒點心，幾瓶罐頭而已。在那個大米白麵都很少吃到的年代，這是非常珍貴的。爺爺奶奶後來一直和三大爺住在農村。三大爺是獸醫，三大娘當小學教師，家境比一般農民好，可是畢竟在農村，條件有限，生活還是艱苦。奶奶把點心盒放在炕上靠牆的一個櫃子裏，（東北叫“炕琴”，）來人了就給拿出一塊，很得意地告訴，這是兒子或者孫子或者什麽親戚從北京（不管從哪兒來，都是北京！）帶來的。就這樣，來個人就拿一塊出來，一盒點心她自己根本吃不上幾塊。

 第三次見到奶奶就是文革期間了。爸媽被抓，到處流浪，老家成了我的避難所（還有一個避難所就是海拉爾）。那是夏天，我就睡在奶奶旁邊。夜晚農村蚊子跳蚤咬得我無法入睡，奶奶總是坐起來輕輕地給我搔癢，嘴裏嚼著幾顆鹽粒，塗抹在我被叮咬的部位­——那算是老人最簡易的消炎止癢法吧？雖然談不上衛生，但卻充滿了任何藥物也不能替代的愛！朦朧中我舒服地翻著身，享受著那一刻慢慢睡去。

我現在也弄不清楚小時候怎麽和奶奶交流的，奶奶不太會講漢語，達斡爾語我聽得懂講不好。祖孫朝夕相處幾年，全靠心有靈犀。她眼睛失明以後，我們幾個孫男孫女，有時故意坐在她麵前，讓她摸我們都是誰。輪到我的時候，奶奶就摸我的鼻子，一摸一個準——老郭家都是高鼻梁，真正的眉如濃墨，鼻若懸膽，五官裏很出彩的部分，可我的鼻子相對就不夠高挺，——小時候奶奶沒事總是兩個手指頭捏我的鼻梁，希望能夠多捏出一塊吧？

達斡爾族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遠方的親友來了，照例家裏要歡聚要唱歌，要跳罕拜舞，爸爸被放出來的那個春節，我們回老家，聚會時坐在炕上的奶奶也被熱烈的氣氛感染，摸索著下了床，和大家一起跳。罕拜舞是很激烈的對抗，手舞足蹈，嘴裏要不停地喊著“罕拜！罕拜！”“者嘿者！者嘿者！”八十多歲的奶奶照樣不服輸。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奶奶的激情舞蹈。

奶奶是1969年秋去世的。那年夏天她去大姑家，路上感冒一病不起。臨終前，奶奶知道自己要去了，還努力端坐起來，讓媽媽給她梳頭，並且叮囑插上她喜愛的絹花。媽媽後來總向我提起那一幕：垂危之際還一絲不苟地裝扮好才上路，那份從容安詳令人感佩。

相比奶奶，我們孫子輩都不大喜歡爺爺，覺得他比較凶。在包頭時還打過我。我躲到床底下，他還用拐杖伸進去繼續捅我。你想我能有多少好印象呢？

爺爺中等身材，瘦瘦的，總是穿著長袍，有張1950年爺爺在北京的照片：長袍加黑緞子馬褂，外帶瓜皮小帽山羊胡子，整個一個地主老財（爺爺就是個普通農民，沒當過地主。恕我如此形容）！

那時候部隊駐紮在內蒙伊克昭盟的樹林召——與包頭市隔著黃河的一個小鎮。爺爺每天在營房裏散步，把長袍的一角掀起來掖在腰間，雙手背在身後——背著的手裏握著一把挺寬的鐵耙子，一路走一路耙，耙到什麽都往家裏拿，無外乎長短鐵絲粗細木棍斷了的皮帶韁繩之類。當團長的爸爸氣得和他吵：營房裏的東西都是部隊的是公家的，不可以往家拿。爺爺也不爭執不回嘴，照耙不誤！

爺爺很少和我們交談，別說與孫男孫女就是跟兒女，也沒有什麽話。交流的就是眼神，而他的眼神在我看來充滿了嚴厲。

爺爺愛喝酒，有許多喝酒的段子在全家流傳。

1950年，五叔在北京華北局黨校學習，順便帶爺爺看北京城，自己沒空帶爺爺上街，就找了個三輪車，拉著他逛。結果爺爺感興趣的就是酒館，見酒館就要進，進去就要喝，一個人喝著無趣，非拉著三輪車夫一起喝，一天喝下來，三輪車夫不好意思再要車錢。

文革期間，農村白酒時時斷貨，每逢供銷社有酒買，三大爺就買上一大塑料桶回來爺倆平分。有一次，三大爺晚上回來，發現自己櫃子上滿滿一瓶煤油（文革時老家還沒有電燈，照明就靠煤油燈）少了一大截，就問怎麽會少了這麽多？是誰拿去幹什麽用了？隻見坐在對麵南炕的爺爺猛一拍手：“哈哈！我說今天的酒味怎麽不對呢！”原來，趁家裏沒人時，爺爺溜到三大爺睡的北炕，看見櫃子上的煤油瓶，以為是白酒，就偷著猛灌了一大口！這事成為郭家最津津樂道的大笑料！

爺爺是1966年文革期間去世的，白天被批鬥，早晨起來出門，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倒了，就這麽走的。

爺爺奶奶早年艱難，三四十年代算是享過一點福（大伯父得勢時）。解放後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是都活到八十多歲。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能活到這個歲數，絕對是高壽。

達斡爾族種煙草，家家自留地裏有一塊專門留下來種煙草，賣的少抽的多。到別人家串門，如果有老人，來訪者先是請安（雙手放在膝蓋上，男人單膝屈，女人雙膝屈），然後就給老者裝一袋煙，這是達斡爾族典型的敬老儀式。

爺爺奶奶也不例外。他們一直到死都抽煙——長長的大煙袋，奶奶的煙袋杆好像比爺爺還長，每次點煙時要側著頭把手臂伸直才夠得著煙鍋！爺爺還喝酒，喝了一輩子，絕對能激勵今天死不改悔的煙酒派——抽煙喝酒也活八十多！

博客的文章同時貼在了幾曾回首裏，感謝壇子裏的弟兄姊妹分享我的回憶。我轉貼在此，也是為了留存珍貴的一刻）

先沙再看！ -MeiMei1027-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02:10

• 沙眼，老奶奶是沙眼病，現在角膜移植可複明。 -葉成- ♂ (0 bytes) (7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6:47

• 我說的沙是沙發的沙，哈哈！ -MeiMei1027- ♀ (0 bytes) (4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9:24

• 頭頭李啊貴！ -葉成-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55:01

• 沙奶奶, 你聽我說, "一日三餐有魚蝦"啊 -華府采菊人- ♂ (0 bytes) (3 reads) 01/21/2015 postreply 08:08:04

• 萬善孝為先。 -葉成-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03:06

• 謝謝鼓勵，照片有，嫌麻煩。。。再說，也沒征得老人家同意啊。。。哈哈 -花似鹿蔥-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8:41

• 謝謝！祝老人長壽！ -花似鹿蔥- ♀ (0 bytes) (1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43:06

• 好文，似不經意地翻開一部曆史卷書。謝謝筆下塑魂 -Guerrilla- ♂ (0 bytes) (1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09:52

• 花姐，達斡爾族有自己的文字和語言嗎？非常喜歡你奶奶的性格！ -MeiMei1027- ♀ (0 bytes) (5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0:29

• 有語言，沒文字，早年間學滿文的多。 -花似鹿蔥-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20:30

• 你會說達斡爾族話嗎？ -MeiMei1027- ♀ (0 bytes) (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25:02

• 簡單的還行 -花似鹿蔥-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55:56

• 那時都煙酒無化學加料，不太傷人。 -葉成-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2:30

• 東北三大怪之一，十八歲姑娘抽煙袋！ -coach1960- ♂ (0 bytes) (5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13:10

• 少數民族的歌舞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漢族比較拘謹，大概讓孔孟之道、程朱理學給鬧的。。。 -花似鹿蔥- ♀ (0 bytes) (1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31:51

• 讀著你的故事感到好溫馨。奶奶那麽熱愛生活，善良，爺爺是一個典型的蒙族男人，也好可愛。小時候的故事真好，謝謝分享。 -wen47- ♀ (0 bytes) (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23:30

• 大家都來寫啊 -花似鹿蔥- ♀ (0 bytes) (0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47:00

• 溫馨的回憶，頂。冒昧地問一句，內蒙軍區有一位姓和的師長或師政委嗎？謝謝！ -澤西客- ♀ (6 bytes) (6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8:53:54

• 你的家庭裏有好幾個民族啊！生活中從未結識過達斡爾族、鄂溫克族人，喜歡你的故事，也長了知識。喜歡看每一個人寫的真實故事。 -西北東南- ♀ (0 bytes) (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08:27

• 達斡爾族、鄂溫克族還有鄂倫春族都是人口很少的民族。沒聽說過的人很多。現在你不是聽說了，接觸了？ -花似鹿蔥- ♀ (0 bytes) (2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22:27

• 所以長見識了呀！知道是早就知道的。還記得“高高的興安嶺，。。。森林裏住著勇敢的鄂倫春。。。”，還有 -西北東南- ♀ (108 bytes) (5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36:38

• 我寫的故事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現在的師政委估計那時沒出生。。。 -花似鹿蔥- ♀ (0 bytes) (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09:30

• 是說五六十年代的 -澤西客- ♀ (118 bytes) (3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10:56

• 齊齊哈爾有個梅裏斯達斡爾族區 -花似鹿蔥- ♀ (0 bytes) (3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20:10:11

• 樹林招是我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到的地方 -月城- ♂ (110 bytes) (20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34:19

• 樹林召跟包頭隔著黃河。誇一句口：那時可常常過黃河呢。“召”是寺廟的意思吧？內蒙古西部很多地名叫召的 -花似鹿蔥- ♀ (0 bytes) (8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19:47:57

• 包頭最有名的是五當召，小時春遊去過兩次 -coach1960- ♂ (6 bytes) (5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20:03:42

• 沒去過，好像滿遠的了。 -月城- ♂ (0 bytes) (1 reads) 01/20/2015 postreply 20: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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