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出國之前,我時常聽到的都是關於“偷渡”的新聞,自從2005年到瑞典留學,然後又在法國定居,這十幾年中我了解到的更多的則是關於偷渡者的故事,他們不再是新聞報道裏模糊的“某某某”,而是站在我麵前的大活人。
他們以第一人稱敘述著自己偷渡的原因、動機,偷渡的過程以及偷渡後的生活。如果不是他們自己說出來,我就算絞盡腦汁也編不出這些故事。
關於偷渡的宏觀原因和分析已經很多,我就不再次累述,我隻想聊聊一個個具體的偷渡者,並盡量客觀的把這些我無法親身體驗的經曆複述出來。
首先出場的是一個越南家庭,就叫胡先生一家吧。相比集裝箱的方式,他們的偷渡經曆不算太艱辛。因為幫他們策劃整個偷渡過程的,不是蛇頭,而是一對土生土長的瑞典老夫婦,不但不收費,還給予了他們很多資助。
這是怎麽回事?
上世紀末,漢斯夫婦在越南旅行時,因租用摩托車而與胡先生結識,一周的時間,胡先生除了開摩托車帶漢斯夫婦到處遊玩,還善解人意的幫了他們許多忙。
當漢斯夫婦提出想到到底人家裏去看看最真實的民情時,胡先生毫不猶豫的就邀請他們去了自己家。
雖然生活艱辛,家裏隻比貧民窟好那麽一點點,但胡先生與新婚妻子的淳樸、樂觀,熱情好客、對未來的美好憧憬,給漢斯夫婦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他們之間的友誼就此建立。
漢斯夫婦回到瑞典後,一直掛念著他們的越南朋友,擔心他們的生活,他們一致認為胡先生一家應該過上更好的生活。
後來,漢斯夫婦正式邀請胡先生一家到瑞典來相聚。我隻知道,胡先生一家在1999年到達瑞典南部的馬爾默之後,就從此留在了這裏。漢斯夫婦資助他們的生活,並幫助他們申請瑞典的居留權,而且他們成功了。
至於中間,漢斯夫婦如何與胡先生一家策劃此事?胡先生一家又是怎麽到的瑞典?後來是通過申請難民還是別的原因獲得了瑞典的身份?這些胡先生不願意多說。
我是2005年在馬爾默的一個市場裏認識胡先生的,那時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固定攤位,靠販賣紡織品為生,還有了一雙兒女。
每次,說起這段經曆,他都非常感激漢斯夫婦,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漢斯夫婦,他們這輩子也不可能來到瑞典,過上如此幸福的生活。
第二位出場的是位東北大姐,現在大概50歲,我叫她劉姐。我們是在法國第戎的警察局裏辦理居留證時認識的。她為人熱情,直爽,初次見麵就和我聊了許多,看得出那天的她情緒高漲,特別激動。
原來,她十幾年前從東北輾轉數月,後來留在了法國,一直是黑戶,隻能打黑工,保姆、餐館洗碗、按摩......
一年前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剛退休的法國男人,上個月他們結婚了,她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申請法國的居留權,再也不用東躲西藏。
劉姐的偷渡原因,是為了逃離家暴又不願離婚的老公。她說最恐怖的不是拳打腳踢,抓著頭發撞牆,而是有一次在動物園,她老公居然揪住她的衣領想把她扔進老虎的領地。這令她最終下定決心逃亡。平常粗曠、潑辣的劉姐,說起往事竟然哭的像個無助的孩子。
她說自己在巴黎時,每天的生活都是輾轉於居住地、地鐵站、工作地,十年如一日。她不知道什麽叫景點,就連埃菲爾鐵塔,她也隻在遠處見過幾次塔尖。她睡過十幾人一間的大通鋪,老鼠、蟑螂經常從床鋪上跑過,她還經常徒手按死爬在牆上的某種叫不出名字的吸人血的小蟲......
每天支撐她活下去的,隻有一件事,掙錢。
她說這十幾年,她不僅還清了偷渡的債務,還掙了不少錢,匯回老家給父母買了房。等她拿到正式的居留卡,她就能回國了。她離開時,兒子才11歲,現在聽說兒子都要結婚了。
但是,偷渡的經過也許實在不堪回首,她至今隻字未提。不像下麵這位牛人,直接把偷渡經過寫成了回憶錄。就叫他“牛仔”吧。
對我來說,牛仔的經曆無疑等同於傳奇。
牛仔是個外形魁梧,彪悍的壯男,應該是打架沒輸過的那種。二十歲不到,他就跟著親戚去俄羅斯,在服裝批發市場裏謀生。打拚了幾年,他們的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終於攢下一些錢。然而,有一天他們遭到了俄羅斯匪徒的明搶,損失慘重,報案後,警察來了又是一通暗搶。他們幾年的心血就在這一天化為烏有。
他的親戚都決定回老家,可是牛仔卻決定要偷渡去歐洲。他用綁在身上沒有被警匪搜走的錢和親戚們的借款,踏上了偷渡之路。
他的回憶錄寫的非常詳細,陸續發在了朋友圈,但是我隻能對這些艱險的經曆做一些概述。
牛仔經俄羅斯到了波蘭,然後輾轉到意大利,最後到了法國。一路上,貨車、集裝箱沒少坐,叢林和荒野的徒步也不少,地下室、倉庫、山洞都躲過。
除了最開始交給蛇頭的錢,途中還要經曆層層盤剝,最後連藏在鞋底和內褲裏的美元都一毛不剩。
偷渡,就是一個把你徹底扒光、掏空,讓你體無完膚的過程。
在波蘭時,接應人出了岔子,他們被警察圍追,隻能躲進荒山野嶺......有幾名隊友從此消失。
在牛仔的回憶錄裏,提到過兩名女偷渡者。
在華沙一個中轉站躲藏時,他聽說這家的女主人以前也是偷渡者,在這裏中轉時被中轉人看上,就留在了華沙結婚生子,也幫著老公繼續藏匿偷渡者。
另一個30歲左右的女子,與他們同隊,她說自己的老公幾年前就是通過這個蛇頭去了意大利,現在穩定了,就讓她也走同樣的線路到意大利去團聚。
牛仔寫道,他無法理解這對夫妻,如果是他的妻子,他絕對不會讓她經曆這樣的偷渡。
以前,我覺得沒經曆過的人完全無法理解偷渡者的想法和決定,現在看來,就連偷渡者之間也一樣無法理解彼此。
牛仔後來加入了法國外籍兵團,幾年前退役時,還收到了法國政府的入籍邀請,聽說他還在考慮要不要換國籍呢。
這些故事聽起來似乎結局都還不錯,似乎偷渡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九死一生。
但是,你可曾想過,能講故事給我聽的,都是劫後餘生的幸存者。那些死在了荒野中,死在了海浪中,死在了集裝箱裏的人......他們哪裏還有講故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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