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遇到的三個事例,徹底顛覆了文藝理論老師的文藝理論。
事例1,
2004年,出國十三年,飽經滄桑的我籌齊回家的路費,臨時決定利用暑假最後兩周的時間,領著孩兒們回國看望他們的祖輩。因為當時的情況尚在不確定的因數範圍之中,所以沒有通知國內的親人,便這樣踏上了我的第一次回鄉的旅程。
輾轉飛機火車汽車,我們風塵仆仆,衣衫陳舊,如同深山老林裏出來的人兒,闊別在已經麵目全非的宿舍大院。找人打聽後找到四樓的家門口。沒有門鈴,我敲擊厚厚的防盜鐵門(十三年前我家不是這樣的門口),沒有回音。下午五、六點鍾晚飯時分,家人會去哪呢?一定都在裏麵。我再次叩擊鐵門,還是沒有反應。於是,我讓孩兒們叫門:“外公、外婆。”仍然沒有回音。這時,我看見門上有一米粒大小的貓眼,我臉貼鐵門瞄準貓眼往裏麵看去。隻見我的父母分別站在屋裏貓眼的兩旁,父親站在左邊,母親站在右邊。父母親的頭發然已花白……。估計他們聽不清門外的喧嘩聲音,他門肯定以為是上門推銷菜刀的小商小販。然而,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就是他們日夜思念遠隔重洋的女兒和外孫們,喜從天降!雖然,若幹年前他們曾跨洋過海去到地球那邊看望過我們。孩兒們從牙牙學語的幼年已經長成青少年一族了,隔著鐵門,哪能辨別得出聲音來呢?
我呼喊:“爸!媽!”。這時,從貓眼裏看見裏麵傳來了母親的答話:“你們是哪個?什麽人?有什麽事情?”。我大聲地報上了我的名字“我是路風啊!”,估計他們連蒙帶猜判斷出這批敲門的小商小販如此執著的遲遲不走,會有什麽特殊情況,不開門恐怕是不行的了。父母親謹慎地把門慢慢地打開。當看清楚我們三位大山裏來人的真實麵貌後,在孩子們親切呼叫聲中,母親一個箭步迎上前來,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兩位外孫女兒,嘴裏不停的叫著她們的名字,“寶寶……貝貝……”從頭到腳上下打量著她們,再次確認眼前站著的確實是自己的血脈骨肉無疑,又一次地將她們擁入懷抱。一反知性國家幹部的鐵麵將才作風,和長者通常理性嚴肅的態度,超現實地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本能的母愛的情感。那日日夜夜的牽掛,都寫在這意想不到的重逢盡情地擁抱和呼喊聲裏了。一貫慈愛的父親,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早已是心裏樂開了花。父親對我說:“今天你回來,是你出國離開家的第4845天。”。我的天!父親用心寫著日記呢……。
事例二,
第二天一早起床,母親領我們外出吃我想了十三年的龍城米粉。之後,領我們去看望孩子們的爺爺奶奶,我的公公婆婆。他們的住處也已搬遷,不是住在我出國前的舊科委宿舍了。
走到一處新樓房下,母親說這裏就是我公公婆婆的住處。
站在樓梯口,看見一位年近八十,身體健康的老人手拿搪瓷口杯,正行走在二樓轉角處準備從樓上往下走來。看得出來他像是去街上的飲食店買早餐的樣子。我母親一眼便認出了那是我的公公,便向他打招呼道:“李先生,你看看是誰來了?”公公的聽力和視力相當不錯,從樓上的過道往下看了我們一眼,定了一會眼神,也不搭理我們,樓也不下了,立刻轉頭往樓上跑去。邊跑邊叫:“小美!小美!你快出來看看,是誰回來了?”“小美!小美!……。”聲音響徹雲霄。我們一幹人馬跟隨著他的呼叫聲地指引,沿著樓道拾級而上。婆婆也聞聲從臥室朝客廳走來,邊走邊說:“什麽呀!你講什麽?”與我們不約而同地匯集在房門口。“爺爺!奶奶!”孩子們叫著,婆婆站在光線微弱的房門口,看著門外陽光照耀下的我們,很驚奇地喊道:“哎呀!是我的寶寶,貝貝啊!呀呀!”,這意想不到的重逢,老人頓時淚光閃閃,隨之,三代人忘情地相擁一團。絲毫沒有中國式傳統文化教育下的行拱手禮,行握手禮,膚肌授受不親之說。爺爺高興地看著從天而降的爺孫團聚,來回度步,忘記去買早餐了。
一會,婆婆拿出了她的一條十分亮眼的雪白的長褲和碎花的時髦短袖給我,讓我換上。婆婆的身材高挑修長,與我接近。一個出國前曾經領導學校時裝新潮流的美術老師,如今淪落到讓別人看不下去而提供外衣褲的境地,是個什麽狀況呢?那時,我身上穿著的仍舊是十三年前出國前最喜歡的那件淡紫色緊身針織短袖衣,顏色已被十多年來的陽光照耀和洗滌褪卻,彈性已經消失變成寬鬆沒有身形的直筒衫,鬆鬆垮垮陳舊得如同抹布一般;頭發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雜成馬尾壓在這看不出顏色的衣服背後;前額光亮,高高寬寬的沒有掩飾地展露著。一副被國內的潮流淘汰與世隔絕了十多年從深山老林裏出來的模樣,也像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難民。木訥的自己當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何與眾不同之處,需要改頭換麵替換服裝跟上國內形式前進的步伐。
事例三,
這是引起我今天浮想聯翩,特別想說說重逢話題的激情所在。
半年不見麵的朋友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很興奮地說道:
“路老師,今天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個人。”朋友工作在市中心,開車上班不便停車,故乘公共汽車上班。
“你遇到什麽人啦?”我很好奇,好久沒有聯係的朋友為何這麽急切地給我電話。
“今天下班乘公車時,上來了一位女士,坐在我的旁邊。聽她的英語口音像是說漢語的。”
“嗯。”
“我問她,是否會講中文?那位女士用普通話回答我。聽她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怎樣?”
“我又問她是否南方人?她說是的。我覺得她的口音和你的有些相似,便問她是否龍城人?”
“然後呢?”
“她說她正是龍城人,你說巧不巧。”
“下文如何?”
“我說:你認識路風嗎?在這裏教授美術的老師。”
我立刻打岔道:“哈哈哈!你別開玩笑啦!龍城百十來萬人口,況且我離開那裏少說也有三十年了,誰會認識我呀?”我覺得這樣的提問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
“她說:我認識路風呀!我們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是初中同學。”朋友回答。
“她是誰?”這下到我激動起來了,我忍不住插話問道。
“黎果花”
“我的天!真的是黎果花嗎?”我聲調高八度地驚叫了起來,像小孩子被驚嚇著一樣。
“她現在渥村工作。我要了她的電話號碼,你可以打電話核實一下。” 朋友把果花的電話號碼讀給了我聽。
我興奮萬分,晚上九點鍾下課後,便抄起電話按號碼打將過去。
黎果花,她是我的同學。從1971年5月1日照片上記載的這個時間後,6月底初中畢業,我們就失去聯係:我住校上高中、插隊、考學、工作、出國,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我和所有高、初中同學都失掉了聯係,長達40多年之久。
從前,我們是住在一個院子裏的醫院子弟。我家住在醫院前麵的大禮堂宿舍,她住醫院圍牆邊上最邊遠的望火樓宿舍。我、果花、克沙、桂珍在當時市裏走“五七”道路辦學而紅極一時的朝陽中學上初中。我們一塊走路去學校,一塊滾一鋪床睡覺,一塊是七連宣傳隊的舞蹈隊員,晚上穿過漆黑的菜農種植的那遼闊的菜地,到學校排練“紅軍不怕遠征難”的舞蹈。那時,初中的學業主要是學工、學農、學軍和宣傳毛澤東思想,上文化課的內容不多。我們早早起床,利用上學前的一個小時,一塊去醫院門診部給候診的病人宣讀人民日報,宣傳最新指示。開始時我們很靦腆,麵對陌生人不敢開口,到後來,硬著頭皮,張開口,讀起報紙時就什麽也不害怕了。十二、三歲我們初中時的故事,如今還曆曆在目。
2013年回國時依次和初中、高中的同學聚會。近半個世紀前,同學們容貌的輪廓在腦子裏已經模糊不清,需要參考名單對號入座才能相認。可往事的趣事卻記憶猶新。聚會時,同學們也提到過黎果花,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去處。七七年我選擇從藝考學“廣藝”的時候,傳說她繼承了父母的衣缽考去了“上醫”。
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了“您好!請問您找哪位?”。我 完全相信電話裏的女士就是我的初中同學,已經沒有核實的必要,如果是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對方的真實性,那是對藝術創作激情的約束。閑話不聊,脫口而出便叫道:“你是果花嗎?我是路風呀!”。好家夥!話匣子打開,完全失控, 我們從古到今,從少女到家庭,劈裏啪啦地狂聊了一個小時。
最後,安排聖誕節到她家搞重逢火鍋宴。
就這樣,失聯了近半個世紀的兒時同伴,在冰天雪地的異國他鄉,戲劇性地在公共汽車上,因口音的好奇,朋友的牽線,帶來了重逢的機緣。
果花說:你在我腦子裏的印象,尖尖的臉,編著兩根粗粗的短辮子,皮膚白得能看見血管。你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呢?我說:見了麵,你就知道了。
期盼重逢!
2015.1.1
好友初中畢業前留影。那時,我們是多麽的青澀、嬌小,卻敢題字“一代天驕”胸有淩雲大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