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

一年前，我們還有著無比幸福的家庭，這麽多年來我們一直很珍惜經營我們的家和我們的感情。總以為生離死別是別人的事，我們正年輕，直到噩運找上我們。2013年4月，我們正計劃著暑假如何旅遊，看來一切安頓了，三個孩子長大些了也懂事了，我們可以計劃去歐洲旅遊一趟，或者遊輪海上漂一趟。一切都在很短時間內化為泡影。四月中妻有疼痛征狀，被渾蛋主治醫生一再耽擱，5月初一場大火把我們逼到聖地牙哥躲兩天，回來後症狀惡化厲害，去了兩次急疹，5月11日CT發現了腫瘤，接著發現已經擴散到各處，無法手術。5月31日開始化療，6月中開始有所好轉，9-10月好轉減慢，後麵越來越難找到有效的化療。

2013年的聖誕到2014元旦，應該是萬家歡慶，我和愛妻卻要準備接受你的癌症已經不可逆轉的現實。幾個月來，無法手術的妻，化療效果已經一再打破了我們的期望，靶向藥和典型化療藥已經不能控製，連臨床實驗要也不好配。聖誕前夕12月19日淩晨因極其疼痛口福藥無法控製急診住院，愛妻已經不能自己行走。即使在醫院，愛妻的幾乎所有護理都不願讓護士做，因為愛妻依賴我，而我能給愛妻做點也是唯一能安慰心理，否則我真會瘋吧。妻病八個來月，中間一兩個月我斷斷續續上班，其他時間一直24小時陪她。最後一兩個月，愛妻連樓也不讓我下，孩子和奶奶或護士將吃的送上來。

聖誕前夕在轉到SBC醫院動了小手術去掉了一個估計10公分大的液體為主的腫塊，意外確診也是惡瘤。手術醫生告訴我他對前景很不樂觀，癌已浸潤到後腰神經叢。經過兩天的恢複，妻終於能自己努力走一點路，但回家後很快惡化。保險公司送來的病床應該是罪魁，妻躺了一晚上後就突然腰不能動並極其疼痛。我在網上定的病床卻由於節日運輸一再延誤，其他方法沒有解決問題，隻能暫時在我們的床上恢複，腰稍有好轉後，更壞消息又來了。

2014年元旦前夕，晚期癌症大半年的愛妻血壓心跳等症狀惡化，打911救護車送到妻工作過的醫院，血檢結果是鈣太高，腫瘤已經控製了代謝。和妻一起在醫院的小病房過了元旦，1月2日淩晨，我疲倦至極在臨時床上睡著，等醒來時發現妻竟然自己將身下鋪墊換了，這對你現在的狀態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她不舍得叫醒我，也不願叫護士。妻希望將她身體的護理完全交給我，告訴我這是對我的依賴。主治醫生是妻相識同事，CT等結果出來後，醫生兩次帶淚告訴我們妻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1月3日淩晨，妻精神出奇的好，我擠到你的病床上，我們聊 了有三個多小時。愛妻對待死亡是坦然的，你用醫學知識告訴我一切會發生的事，也將身後的事再次委托給我。你告訴我生活要協調，要開心過好每一天。隻是你無論如何不能舍得我們的三個寶貝孩子還有我這個粘了半輩子的老公。我們相互鼓勵不管下一步是什麽，我們一定要堅強，我們也約好下一輩子要在一起，我一定要帶孩子長大，替你看孩子結婚生孩。我一直在你麵前很堅強，隻有在你醫院同事麵前忍不住的淚狂奔，我們平時生病醫院總有辦法，現在卻不能指望任何人，包括你在醫院的好友們，我心裏總有點忍不住的無奈的恨和怒。腫瘤醫生來時，我還抱希望和他商量下個化療選擇。愛妻和主治醫生說接受HOSPICE時，我還沒有清楚意識到下一步是意味什麽。 我以為2-3個月總是可以期望的，隻要有恢複就可以再考慮化療，而同時我還期望一些臨床實驗，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這一點希望一直支撐著我。

妻在住院期間孩子每天晚上朋友送來看媽媽，愛妻看到孩子進來時的神情讓我無法不心疼，你是孩子的港灣，你知道，我也知道。我24小時不離開你，你也不讓我離開一分一秒。孩子和我是你的港灣，可是我們心裏非常無助。有什麽能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受折磨卻無能為力更殘忍呢？其實你更是我們的港灣，有你在，即使你不說話，我們有個完整溫磬的家。你柔弱，卻又無比堅強。

要回家的當天，妻的鉀又掉到危險程度，補鉀的片劑非常難吃。輸液穩定後，救護車送她回家，HOSPICE將藥物設備送到家。我堅持救護車是怕路上再有萬一。晚七點到家門口，我陪愛妻在救護床上看了10來分鍾星星，和救護人員聊天。即使在4小時後才等到RN，而這個笨蛋RN花兩個小時才給妻裝上止痛泵。我的妻不但沒有生氣，還讓我給兩個護士拿蘋果汁，說他們累了。你對著我疲倦的微笑讓我疼到骨子裏。

在家的日子，開始有幾天的穩定，24小時護士在家，我也是24小時不離她左右。妻的說話越來越困難，而我也知道後麵等我們的是什麽。孩子們停學在家陪媽媽。我意識到愛妻不能永遠瞞著她媽媽，說服你辦理哥和媽過來，我這時也已經基本精疲力盡，其間又多轉折，老太太一路找多人護送，周一接到。

妻沒有所謂的臨終遺言。老太太很不會照顧人，妻在老太太來後再也沒能講話。我極其無奈，老太當妻的麵給無辜孩子發火，讓你急得砸床。你生病8個月，我和孩子從沒有讓你著急。孩子在我們床上搭起的戰壕，老太不讓，又和孩子吵，讓妻又一次砸床。每家都有無奈，老太自己一輩子過得不順，卻讓我們的最後幾天也不能安穩。不過我已經再也沒有辦法，太多的無奈，你的最後時間卻是讓活下去的人得到心理的過渡，對你實在不公平! 連續幾個月我沒有睡過一個整覺，體重也掉得厲害，一再提醒自己不能病倒。妻告訴我這個時間上你隻依賴我，我一定要能支撐下去。

妻走得比較安穩，感覺是妻自己選的時間。妻的體溫15日晚開始很不穩定，基本不會正常醒來。16日我們最好的護士在，上午我問護士妻還能不能醒來，護士告訴我不會了，但你能聽得見。毛毛給你念他寫的書，孩子們給你唱我們家最喜歡的歌。我在你耳邊告訴你不要離開我們家，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20年紀念日的戒指是五顆星，就是我們兩人和三個孩子。我小心幫你涮幹淨了牙齒，我做得比護士好。我在你耳朵邊講悄悄話，幫你擦掉眼角的淚。下午1點半，愛妻走了。我在你耳邊說的話，你聽到了吧？

你走時，窗簾被風鼓起轉了起來。寶貝女兒在你走後才意識到害怕，女兒告訴我說“I want mommy! It’s not fair, why mommy! She’s so nice!”. 我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我一直都不想在孩子麵前哭，但是這根本不可能。我告訴孩子們，我要給媽媽換媽媽最喜歡的衣服，這是你們的媽媽，你們沒有什麽需要回避的，孩子們可以自己決定是和我一起換還是在外邊回避。三個孩子勇敢地一致和我一起努力，我已經很精疲力竭，努力給你換好裏外衣服後氣喘籲籲的扶抱著你，告訴你我們給你換好衣服了，是你喜歡的舒服的衣服。這是我明顯看到你臉上的微笑，那是多麽珍貴的微笑!

孩子們和我陪著你，教會的朋友來給你唱聖歌，一些聽到消息的朋友趕過來幫我們。孩子和我再次沒有按護士建議回避，我們一起送媽媽上靈車。你隨車走時，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在感覺喘不過氣來時我告訴自己要挺住，我有一家子要我照顧! 我努力地緩過了氣，我知道我要將你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程送好，我無論如何不能倒下。。

我在靈堂陪了你三個白天。第一天上午我在外邊等的時候，我看到電線杆上一隻鳥一直在那裏很長時間。我多希望那就是你，在看著我。火化的按鈕是我按的，毛毛陪著我。你可能看到我止不住的淚，當我在尋找你升上天堂的痕跡時，應該是你有一次給我送來了一陣風，讓我知道你沒有去遠。我無法知道你去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樣，我知道以後我也會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樣會感受極其難熬的孤單。

你的追思禮拜很淒美。教會牧師兩口子說，在教堂幾十年的曆史上，從來沒有這麽多人來追思禮拜，兩百多快三百人，成百束的花送到了家裏和教堂，你說過不喜歡白色的，所以大部分都是彩色。 有很多好友尤其是國內的沒有能趕上追思會，但是很多外地朋友趕來了。毛毛非常勇敢和成熟，幫我很多。你收到的卡片有八磅多，鄰居在我們街道樹上紮了絲帶表達對你的追思。這些是對我活著很大的安慰。大家都尊重你，懷念你，你給這個世界留下很清晰的足跡和堅強的謝幕。

追思會結束後，我堅持了八個月的身體很快病倒了，躺了幾天。病中我感受到了恐懼，如果我出事了，孩子怎麽辦。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很堅強，現在我知道，很多時候我可以很軟弱。我極力想讓自己恢複狀態，卻極其害怕忘記我們在一起的幸福點滴。我好想知道你在那邊怎麽樣，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希望你能開心，隻要你開心，一切都會好。 如果你寂寞，你可以找人陪，隻是，一定不能忘了我，我會來和你會麵的。

我想要努力告訴世界，我們兩個人組建的家是勇敢挺立的，但是我卻時不時擔心我是不是能承受下去。我以為我經曆了生與死，可以麵對一切，卻偶爾受到一個陌生人的無聊評論大受打擊，我才知道我還是在很脆弱的階段。我感到極其孤單，卻不想和任何朋友在一起；我以為找陌生人聊是個可能，等真到要和陌生人聊的時候才發現，那根本也不是方法，我找不到能夠信任地和人訴說。雖然有個把人能偶爾說說話，那無法填補我那極其的空白。

我在努力，我鍛煉身體，我爬山，我上班，我做事，但是沒有你，我真的很難提起精神。我很害怕出事，我怕不能負責任地將孩子們撫養大，我怕對不住你。我需要你能給我點啟示，告訴我以後的路怎麽走。你生病時總是似乎在告訴我以後找什麽樣的伴，我也想有人陪伴，可是我沒有能力找到或做到。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是表演，可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這二十四年，是那麽實實在在，刻骨銘心! 你那麽溫柔美麗，寬容聰明，賢惠能幹，給我帶來那麽多的快樂。我下半輩子真很難。有一天，我也要向這個世界謝幕，我見到你時，又能給你講哪些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