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與夢蝶

夢蝶的人和蝶夢中的人哪個是你呢?哪個是“真實”的?
正文

好好生活--父親祭

(2008-08-14 12:16:30) 下一個

一聲聲蛙聲蛩鳴,此起彼伏,朦朧的暑氣中,隱隱約約透出了清爽的秋意,不經意間已然是晚夏孟秋。吃過早飯,又坐到了電腦前,接著讀宋威推薦的網絡小說《商業三國》,隨著作者的筆端穿插於曆史和現實之間,沉湎於夢幻之津迷,縱橫於理想之虛幻,借著跨越時空的癡醉,或顛覆曆史、或調侃時弊,似乎一切沉痛的事件都可以找到原始的起點,循著作者的意願而改變,不過當我讀到作者因未能改變蔡文姬的悲慘命運而心痛時,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流淚了。

我被那巨大的不幸彈回了現實,或者說那接近於荒唐的悲劇的重構共鳴了我內心深處的傷悲,這悲傷一直隱隱約約地在我心頭徘徊,雖然已經整整兩年了,七百三十個黑夜和白晝裏,這悲傷時時浸潤著我,我知道這淚因何而流,因為曆史是不能改變的,因為我隻能宿命地接受,接受他的離去,剩下的是那麽多的如果、那麽多的假設,那麽多的無奈 ……

一、 北美大停電

兩年前的今天,八月十五日,多倫多經曆了一次大停電,美國紐約州的供電網絡出現了故障,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和紐約地區都陷入了黑暗。大約下午四時左右,電腦突然斷電,辦公室的燈也熄滅了,半個多小時的工作也付之東流。當我們走出大樓的時候,街上已經非常混亂。當時我正在一家公司做 CO-OP (是由政府資助的項目,幫助新移民獲得北美工作經驗),這個公司坐落在市中心的國王街上。隻見電車都停在路中央,人們行色匆匆,議論紛紛,所幸汽車還能通過,我急急忙忙駕車去接太太,她的公司同我們公司都坐落在國王街上,開車過去隻需要五分鍾,但由於行人太多,估計需要 20 多分鍾才能到,剛好她也往我這邊趕,沒過多久就見到了她,然後開始了漫長的回家之旅。

那年,八月的多倫多還是非常炎熱,為了節省汽油(誰知道什麽時候能來電呢,沒電就不能加油)隻能關掉空調,加上路上搭了兩個路人(災難中的多倫多人是非常令人驕傲的,人們盡力伸出援助之手,互相幫助,不管相識與否,每個車都搭載滿了人),車裏更顯得悶熱,我的心也格外的煩躁。早在四、五月份,在與家裏通電話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太對,當時國內正在鬧“非典”,人心惶惶,我也非常惦記家裏的親人,電話比平時打得要勤。更奇怪的是,我的幾個表兄弟似乎非常想和我聯係,但當我給他們打電話時,卻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是了解我在加拿大的情況。因為我們家族的親屬關係密切,兄弟姐妹的關係也非常融洽,事情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沒有太多的聯想,當時我來多倫多快一年了,還沒有找到工作,大家關心我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說服自己。有一次在與媽媽通話時,媽媽告訴我,爸爸的身體不太好,經常持續高燒,懷疑得了“非典”,但經過醫院檢查,已經排除了“非典”,謝天謝地,我長喘了一口氣。因爸爸的身體很弱,經常感冒,也許這次也是感冒,趕上“非典”流行,懷疑是“非典”也是情有可原。人們總是願意欺騙自己,希望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即使麵對一個非常壞的消息,也立即懷疑什麽地方搞錯了,而既然“非典”排除了,應該是萬事大吉了,我說爸爸隻是感冒,養一養就會好的,一方麵安慰媽媽,同時也安慰自己。其實,事後我才知道,媽媽告訴我的是實話,但隻告訴了我一半,另一半是,爸爸已經被懷疑是白血病,隻是家人怕我擔心,也怕影響我找工作,全家能否在加立足,就看我能不能找到一份專業工作,親人們的擔心也是非常正常的。至於我,當時是那樣愚鈍,我的名字應該改叫“愚”吧。

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仍然在市中心,人流和車流匯集在每個街、巷,人流和車流已經將多倫多的警察吞沒了,許多路口都有誌願人員來指揮、疏通,人們也都按部就班地按全部停牌的原則通過每個路口,既同時隻有一個路口的人和車通行,一個路口通過一輛車後,就輪到下一個路口,雖然人、車繁雜,但相對來講還是非常有序的。我的思緒依然翻騰著,然而是無序的。即使“非典”已經排除,我還是覺得有些擔心,也許是屬相為鼠的人的直覺吧,即使我再安慰自己,也放不下這顆心,電話打得更勤了,大多情況下,都能聽到爸爸的聲音,感覺力氣不足,似乎心事重重,不願與我多說話的意思,雖然加重了我的疑惑,但聽到爸爸的聲音至少是一個安慰。事實上,爸爸確實患了白血病,當時的他的造血機能開始逐漸被破壞掉了,處於嚴重貧血狀況,當然不會有力氣聽我的電話了。

時間已經到七月上旬了。也許意識到不能瞞我太久了,我的疑心也越發重了,但姐姐還是力所能及地要隱瞞事實,她說,其實爸爸得的病是貧血,剛聽到我感覺有些奇怪,但似乎還是我所能接受的,我問為什麽會患貧血,病因是什麽,姐姐也支支吾吾地回答,什麽吃藥多、藥物中毒等等。我知道,爸爸患有銀屑病,俗稱牛皮癬,是一種非常頑固的皮膚病,這種病一般沒有太大症候,發病時皮膚病變部位發紅,發癢,嚴重時皮膚增厚、結痂,然後脫落。所謂久病成良醫,除了看醫生外,他自己也根據病情買回藥來吃、用。作為子女,我們也為他的病痛而覺得著急和痛苦,我們也盡可能留心這方麵的廣告,無論內服外用的藥,不管效果如何,都要買回來試一試。

放下姐姐的電話,我似乎覺得輕鬆一點,貧血總是可以醫治的,並且爸爸有氣無力的狀態也確實像貧血。你看,我要再一次地欺騙自己了,帶著巨大的疑慮,我再次欺騙了自己。然而,接下來的一天我再沒給自己機會。我開始上網查找與貧血相關疾病的資料,忽然想到他是因為持續高燒才懷疑“非典”的,那發燒和貧血有什麽關係呢?聯想到最近表兄弟們奇怪的舉動,他們似乎在暗示我什麽?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一片空白,稍微清醒一點後,急忙給姐姐回電話:“爸爸是否患了白血病?”。

由於要將兩位搭車的人送到家,我們特地向東開出了很遠,將那兩位搭車的人送到地兒之後才轉向北,朝家的方向開去,這時已經是六點多鍾了,出了市區,交通漸漸好了起來,路上我們又捎了一位同路的人。由於大家心情不佳,沒有過多地攀談。我的思緒又回到了爸爸身上。

現實是殘酷的,也是出人意料的,我一直覺得雖然爸爸的身體不太好,但沒有嚴重的、影響壽命的疾病,奶奶是八十七歲去世的,按照家族遺傳,我覺得爸爸也應該是長壽之人。臨來加拿大前小濤(我的一個姑表弟)問我:古人都說父母在子女不能遠遊,你是如何考慮這個問題的?我怎能不考慮呢?一來我確實認為父母的身體尚可,媽媽我比較放心,上麵我說過爸爸的身體雖然弱些,但幾年之內尚無大礙,一旦我在加拿大立足,接他們過去安渡晚年,即使他們不打算長住,能住個三年兩載,國內有姐姐和弟弟照顧,我也心安。人算不如天算,在我離開僅一年多,無常即來造訪了。

得知爸爸的病情後,我再也沒有任何的僥幸心理了,我深知這種疾病的無情,現在人類還沒有對付它的有效辦法,隻有化療配合骨髓移植,尚有一線希望,但大多數白血病患者都在五十歲以下,年輕人居多,像爸爸年紀較高,加之有心髒病、青光眼、銀屑病等疾患,采用骨髓移植療法,成功的可能行極低。遑論是否能及時找到合適的骨髓源,首先手術這關就很難挨過,爸爸的羸弱之軀更難抵抗術後放射性治療對身體的摧殘。在決定如何治療的問題上,開始時大家的意見幾乎是一致的,即隱瞞病情,保守治療,盡量減少痛苦。姐姐托醫院的朋友定期給爸爸輸血,弟妹從公司弄來了人造幹細胞,姐姐的朋友又介紹來醫術頗高中醫大夫,用中藥來延緩癌細胞對內髒的侵害,多管齊下,暫時穩住了病情。

在那年的六月一日,我在 CO-OP 公司拿到了一個高級程序員的全職工作,將這個喜訊告訴家裏,大家都很高興,也結束了全家為我們的擔憂,去年媽媽來加拿大探親時告訴我,爸爸相當的高興,開始時總是對媽媽講,在深圳工作也不錯,為什麽一定千裏迢迢地去異國他鄉?其實他老人家隻是一種擔心,聽到我在加拿大找到了專業工作,生活也逐漸穩定,感到很欣慰,可憐天下父母心呀!由於有三個月的試用期,開始時本打算過了試用期再回國看望爸爸,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感到越來越擔心,加上我在公司的地位已經非常穩固,就提前跟公司打了招呼,準備回國看望爸爸,公司非常同情我的狀況,同意我在任何時間回去,可以在家住任何長時間。我在八月十日左右訂了機票,是八月十九日的航班。

二、 最後的囑托

在大停電當天晚上,我們在回家的路上花了三個多小時,由於沒有電,也不能做飯,多倫多大多數家庭都采用電爐子做飯,對付吃了點東西,天也就漸漸地黑了。

飯後給家裏打了電話,弟弟在家裏照顧爸爸,由於輸血及時,加上中藥控製,爸爸沒有感到非常疼痛和痛苦,精神上比前些天要好些。

自從得知爸爸病情後,每天都想給家裏打電話,但怕爸爸對自己的病起疑心,我盡量控製往家打電話的次數,經常給姐姐和秋林哥打,秋林哥是我大姑的孩子,比我大幾歲,從小就經常在一起,感情非常好,秋林哥是我們家族的棟梁,誰家的事情都得操心,這樣的大事肯定是離不開他的。

雖然開始時商議定了爸爸的治療原則,但隨著爸爸病情的加重,我動搖了。我跟姐姐商量說,是否我們有權利剝奪爸爸的知情權?是否可以讓爸爸知道現在的病情,讓他參與治療的決策?是否可以讓他清楚地知道他現在生命進程的狀況,讓他來決定如何度過生命的最後日子?我的理由是,爸爸是非常堅強的,他曾經失去過兩個已經成人的弟弟。我聽奶奶說過,我的老叔在十八歲時因腦膜炎而死去,我知道我二叔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受刺激而患了精神病,最後自己了斷了生命。我也清楚地記著我爺爺去世時的鏡頭,當時我八周歲,對死亡已經有了明確的了解,在爺爺出殯的時候,我瞧見爸爸憋得漲紅的臉,堅毅、剛強、哀傷,但沒有眼淚。如果我能夠做決定,我一定會與父親像朋友似地交談,將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甚至我們可以探討生命,探討死亡。那是殘酷的,但那讓爸爸整個的生命過程更完整,就像他那剛正不阿的性格,最後再給他的生命繪上剛健的線條。我也相信爸爸會冷靜地接受這無情的現實而不會畏懼,會有時間對人生做最後的思考。但,我更理解姐姐的想法,她更願意承擔著父親的深切的信任,讓善意的謊言煥發父親對生命的渴望,抵抗疾病、延長生命;她更願意承擔巨大的心裏壓力,以微笑來掩藏心中的痛苦真實的一切,以其減少父親麵對死亡的痛苦。無論我們如何決定,這都是一個遺憾,一個巨大的遺憾,但生命本來就是遺憾的。

八月十五日,晚上的天氣依然悶熱,雖然我們住在地下室,稍微涼快一點,但那天晚上還是覺得格外難挨。

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爸爸的病,回想起前幾天給家裏打電話時爸爸的幾句話,當時就覺得有些異樣,爸爸說:我的病不要緊,你們要在那裏好好生活。我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回答著,心裏卻有些發毛,是否爸爸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因為爸爸對醫學也有相當的興趣,有相當的醫學常識,麵對自己的疾病他一定會查找資料搞清楚的,何況家裏有電腦可以上網,也許他已經在懷疑自己的病了。我不敢往壞處想,卻又不知不覺地浮想聯翩,雖然姐姐拚命隱瞞病情,還想方設法找大夫開假的化驗單,我總是覺得瞞不住爸爸的。說到化驗單,有一次化驗員將白細胞的指標寫錯了,白細胞指標接近正常,那意味著病情的重大好轉,甚至可以懷疑不是白血病,我打電話時正好姐姐剛給家來電話報告這個喜訊,當時激動地眼淚直流。但,那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第二天大家的情緒又一次跌入深淵。

“好好生活”,一句樸實無華的話,當我裝作平靜地與爸爸通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流血,而那確實是我最後聽到爸爸的聲音,那就是爸爸留給我的最後幾句話,是他老人家的最終的囑托。事後我對媽媽談到過與爸爸的最後通話,我說,我們(姐姐、弟弟和我)都是他生命的延續,我們會好好生活的,我們要生活得更好,我們好好生活就是對他最深的緬懷、最深的愛。

淩晨,電話響了。我知道,這是一個永恒的瞬間,他已經走了,我知道的,我甚至無緣在他在世時跟他道別 — 擁抱他;輕輕地吻他一下麵頰;撫摸一下他的手;至少看他一眼,沒有,都沒有。我痛恨我的直覺,當我們離開長春時,我執意爸爸媽媽不要去車站,那太傷感了,我不忍在那個地方與他們說再見,我寧願顯得輕鬆地在家裏道別,因為我期望著不遠的重逢,但他們還是堅持去了,在我們與送行的親戚朋友告別時,我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跟蹤望著他們,爸爸拉著媽媽在擁擠的人群中匆匆地走了,我知道他們怕我傷感,我目送著他們,望著爸爸那略有駝背的背影,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你最後的一眼,你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不相信,我不願相信,我覺得這太荒唐,這是在與眾親朋告別時斷腸般的傷感而引發的下意識。我反駁著,我痛恨著。

三、 感悟

爸爸十六日(在北美是十五日,夏時製時差是 12 小時)去世,姐姐給我來電話時,父親去世已經幾個小時了,並且已經定下了出殯時間,是三天之後,國內是十九日,而我的機票是加拿大十九日早晨,趕到家最快也要到國內二十日。國內關於送葬的說法非常多,並且每個地方的習俗也各不相同,而這種習俗是輕易不能破的。並且,姐姐告訴我,媽媽堅決不讓我回去,因為回去連遺體都看不著,加上路途遙遠,一路奔波,怕我身體、精神上都受不了,另外怕我正在試用期,工作保不住。當時家裏一切事都由姐姐頂著,天塌下的大事,虧得她的堅強,她命令式地告訴我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回家就不要想了,態度強硬。並且說:你回來也住不了幾天,媽媽就因為你們走後著急上火、傷感過度才得的結腸炎,剛剛見好,你這一來一去,媽媽也會受不了的 …… 我思緒如麻、萬箭穿心。母親、姐姐的命令,忤逆不得,我哭著答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要回去!關鍵要將出殯日期向後推,規矩是約定俗成的,也是人定的,母親篤信佛教,要用佛家關於死亡的常識來說服母親,也虧得母親了解關於中陰身的講法。第二天我打電話對母親說,人的靈識在咽氣後三、四天內不一定馬上離開,三日出殯雖然是約定俗稱成的規矩,但與佛家關於死亡的常識相違背,七天後再出殯更保險些。再說,如果我見不到父親的遺體,我會一輩子都感覺遺憾的。

我很少對自己的性格進行反思,因為這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 不羈於形式、我行我素,雖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放浪形骸,但酷似嚴肅、甚至給人拘謹感覺的外表下,掩藏著驕傲的、反叛的自我。如果我不回國奔喪,我不會在乎親朋鄰裏的看法,如果真的三日出殯,我寧可不回去,物是人非,何以堪對?承擔一輩子的遺憾就是了,我的心會時刻為他祈禱。但此時此刻更重要的是對母親的擔心,雖然人的出生就是悲劇的開始,因為生就意味著死,無論是誰總是要麵對這一刻的,但當這一刻悄然降臨到你的親人頭上,所有的關於生死的感悟與理解都會化為烏有,剩下的就是悲哀,那悲哀刺入你的軀體、撕裂你的肝膽、焚燒你的靈魂。媽媽如何麵對那巨大悲哀的侵襲?我要回去。說服了媽媽和姐姐,七日後出殯。

至今我也無法回憶出一路上是怎樣度過的,唯一記得的就是沒有睡覺,飛機到北京首都機場後的一些事情還恍惚記得,離家越近,心裏越難受,一個人就那樣走了,永遠、永遠,近乎執著的念頭籠罩著我全部思維,並且這個念頭象個巨大的旋渦,拖拽著我在悲哀的海洋裏下沉。

我不想將那些天的經過寫在紙上了,終究要麵對現實,麵對誰都無法逃避的宿命的現實。他的悲哀、你的悲哀、我的悲哀,沒有區別的,有區別的是我們如何從這悲哀中體悟出什麽。一切都象程序一樣進行著,痛苦已經麻木了,剩下的是活動的軀殼象木偶般地動作著。作為長子,我被留下來等遺體火化後的骨灰,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發給我一副手套,白色的,在燈光下那白有些發紫,透出幾分寒氣。

記得小時候有時跟媽媽回姥姥家,要經過火葬場,雖然離火葬場有些距離,但那高高的冒著黑色輕煙的煙筒,總使我感到畏然,想到那黑煙是人體燃燒後產生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還有些嘔心的感覺。但此時此刻,當一個長方形鐵盤盛放著餘溫尚在的爸爸的骨灰,遞到我手中的時候,我是那樣的坦然,我自己都感到驚奇,沒有絲毫的悲哀,我平靜地看著,看著,陸遊曾有“死去原知萬事空”的感歎,此情此景,陸放翁的詩句在我耳中轟然作響,刹那間生死的距離在我眼中似乎消失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爸爸的骨灰似乎在向我開示。我沒有戴手套,輕輕地挑揀著,將骨灰裝入骨灰盒中的口袋裏,我當時就想,沒有什麽可以挑揀的,因為那就是他在這世間留下的全部,因為沒有可以分別的,我隻是在挑揀,我在沒有可以挑揀中挑揀著 ……

四、 搬家

很久了,一直想寫點什麽,但思緒淩亂,無從下筆。再者語言能夠表達的實在是有限,雖偶有感而發,亦不成文,拖遝至今,終於有了個開始。我不知道此文如何寫下去,我隻想隨著我的思緒,寫出盡我所能回憶出的爸爸一生中的片斷。

從“搬家”這個題目開始回憶,是因為那是對我、對我們全家都非常重要的事件,我們姐弟三人從那時開始與父親共同生活在一起。 1970 年 10 月某日,經過近半年的醞釀,我們舉家從白城搬遷到長春,一路上興奮異常,至今記憶猶新。

爸爸是 1964 年開始到吉林日報工作的,那時我剛四歲,姐姐五歲,弟弟剛出生。我很少有與爸爸在一起的記憶,逢年過節,爸爸難得回來一次。每次爸爸回來之前我都非常興奮,因為每次回來爸爸都要帶些糖果,偶而會帶些小禮品,但還是糖果最受歡迎。記得一九六六年,我剛上小學不久,應該是秋天吧,放學時已經是炊煙嫋嫋了,踏著落日餘輝,迎著颯爽秋風,我興奮地朝家裏走去 — 爸爸回來了,又有糖果了。那一刻,和著暮日秋風、童心稚情,永遠地刻在我記憶中,那樣地美妙,那樣地甘甜。

當時從白城到長春還沒有直達火車,途中要在四平過夜,火車進入四平時天已經黑了,各種顏色的鐵路信號燈在車旁閃過,象一條彩練在翻舞。我們全家沒有下車,那是我第一次坐臥鋪,車廂中人不多,我和弟弟上上下下,玩得不亦樂乎,還非得住在上麵,我記得住在中鋪,可能玩得太累了,半夜從上麵掉下來都沒有摔醒,早晨起來發現自己睡在下鋪還覺得非常奇怪。

清早,火車長長地鳴了聲笛,呼隆呼隆地啟程了,弟弟當時六歲,他趴在車窗玻璃上,興奮地向外張望著,忽然他驚異地大叫起來:爸爸快看,對麵那個火車的軲轆瓢了(不圓了)。稚童稚語,給旅程增添了無窮樂趣,這一趣事也成為後日家人親屬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那日的早餐是牛肉燉蘿卜和大米飯,雖然我小的時候對膻腥的牛羊肉非常不感冒,但這一頓早餐我還是記憶深刻的,也許是那種其樂融融舉家團聚的氛圍,衝淡了我味蕾的敏感,也許從那天開始,我對牛肉逐漸可以接受了。談到飲食,父親是位美食家,因為職業關係,宴席酒會不斷,有機會品味各種美味佳肴。他不僅可以品評菜肴,自己也時常揮勺上陣,特別是節日家宴,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要親自主灶,一是因為興趣所致,另外不放心其他人的廚藝也是主因。雖然我至今也沒有對烹調產生足夠興趣,但相關話題在本文中還是要涉獵到的,因為爸爸的緣故。

五、 關於本文

從開始動筆寫這篇祭文,迄今已經三年時間了。叫祭文不太準確,散記也許更貼切。我盡量回憶著過去生活的片段,回憶與爸爸共同生活的一些經曆,加上我自己的一些議論和感受。我自己是不會寫類似於回憶錄之類的東西的,原因有三:一是筆力不逮,一篇文章不管內容如何,若能夢筆生花,讀起來也不至於悶殺讀者;二是不想無病呻吟,偶為滄海一粟,生活中雖經曆一些事情,亦不足以與外人道,雖與親朋摯友有過交流,不過一二人而已;三是不屑,絕不是狂妄,當我整理父親遺物時,人去物非,早對“身外無物”深有體會,亦對“心外無物”有所感悟。這些文字僅僅是為了父親和我自己,他雖然已經離開五年了,但對他的思念依然是那樣強烈,一直有寫些東西的衝動,斷斷續續寫到今日,應該還會寫下去,所以大家隻會看到這篇文章的開頭,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此是也。不是故作玄虛,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結尾。因為對他的思念是延綿不絕的,想寫的時候就會寫上一些。因為不是為了寫而寫,那我這淺薄的文字功底也就無大礙了。另外,許多以往的事情被我有意無意地過濾掉了,隻有那些依然給我帶來愉快回憶的,或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片段,才能見於筆端。

六、 新的生活

吉林省的省城,長春,對我來說早已不陌生,在搬來之前,我已經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同媽媽,弟弟一起來的,記不清楚住了多長世間。第二次是我一個人來的,住了大約半年多。兩次來都是為了給我治病。長春的解放軍 208 醫院是全國著名的矯形外科中心,當時他們搞了“穴位埋線”療法,在穴位上割個小口,然後將羊腸線利用彎針穿過穴位從另外的地方將線引出,結紮,他們認為靠羊腸線在體內吸收過程對穴位產生持續的刺激,達到治療的目的。於是在我的腿上和背部的穴位附近留下了許多小瘢痕,也使我對皮肉之苦有了很大抵抗能力,同時增強了我對痛苦在心理上的忍耐力。

十月的長春依然非常美麗,那時的天空還是非常的藍,加上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我處於一種亢奮狀態中。同時,因為開始了同父親一起生活,對父親的了解也逐漸增加。通常他對我們是不苟言笑的,但偶爾還是非常的親近,例如,周末的時候,當他決定帶我們去勝利公園去玩的時候(那裏有木馬,小時候我們都非常喜歡去騎木馬),他就會調侃我們:誰想去誰舉手,或者,誰不想去誰舉手,突然變換著兩個近似的問題通常會把弟弟搞昏頭,該舉手的時候不舉手,該不舉手的時候卻舉起了手。

在我的記憶裏,父親是不關心我們學習的,那個年代也沒人去關心吧?但他會給我們借些書回來看,大多數是童話,偶爾會有些與我的年齡不相關的。我記得在讀小學的時候,大約小學五年級吧,我在上課時讀敘事史詩《嘎達梅林》,被老師發現並沒收了,課間被叫去教研室,被溫和地批評幾句。我喜歡讀書的習慣就是在小學時候養成的,這是父親給予我的最大的關愛吧。

我們家在長春住過的第一個房子是一套兩居室的公寓,廚房獨立,廁所三家共享,我們在這裏住了將近四年,也是我無憂無慮的童年的四年。由於家裏有些藏書,從這時起開始接觸古詩詞,父親沒有給我任何建議或指導,完全是自發的喜愛,或許受朋友的影響比較多,童年最好的朋友雲峰就住在三樓,而我們住在二樓。曾與元紅談起往事,與我們共同相關的人物如王錚華,戴英,葛淑賢都住在我們家相鄰的單元裏,此乃閑話。

也是在這一時期,姐姐開始學習小提琴,我也試圖擺弄,但一是天賦不夠,父親也不希望我學習,脆弱的希望就放棄了。至於美術方麵,除了自發地畫一些簡單素描和速寫,沒有顯露出任何天賦,父親也沒有可以給與任何輔導,因為他也是自發地學習和發展音樂美術方麵的愛好,認為我們也應如此吧。我記得直到 20 多歲,一個我經曆過的最恬淡的一個春節,姐姐已經出嫁,弟弟參軍到海軍航空學校,家裏就爸爸、媽媽和我。寂寥之時,背誦下來昆明大觀樓的長聯,並畫了一些靜物寫生,爸爸也覺得我似乎在美術上有些天賦,進行了一些指導。這是我與爸爸進行過的關於美術學習的唯一對話。不過,因為他收藏了許多美術作品資料,如俄羅斯的一些美術作品,使我對美術作品的欣賞有了一定的啟蒙。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姐弟幾個沒有人能夠繼承他在藝術上的天賦。如果文文在聲樂和天天在作曲上呈現出天賦的話,應該是隔代遺傳吧。

關於這段時期,記憶最深的要說是春節,每年春節晚上,爸爸總要用山楂做一些飲料,酸甜清涼可口,所以我盼望過春節,主要是能夠喝到這種山楂飲料。當然家裏要準備許多美味佳肴,但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另外一次記憶最深的事情是陪爸爸喝酒,有一天,老爺子非常高興,給了我一杯啤酒陪他喝,當時我應該十三歲吧。另外一次我記憶最深的陪爸爸喝酒是在吉林市,在我參加完第一次高考,去吉林市參加對我的特殊體檢,那天天氣非常熱,我們各喝了一碗本地鮮啤酒。啤酒雖然鮮美,但心情卻是異常沉重,高考分數可以進北大、清華,而我卻謹慎地報了吉大,卻仍然因身體而不能錄取。長久以來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我所承受的打擊,但當文文逐漸長大,最終進入大學學習時,我想象了一下當時爸爸、媽媽的感受,他們所承受的又是多大的痛苦呢?雖然最終通過我的努力,我的工作生活沒有受到那段噩夢般經曆的太大影響,應該說我還是給了他們值得驕傲的榮耀,但就當時來說,隻有文文到與我那時年齡相若的時候,我才能體會到那時父母的苦楚。這是我唯一地一次以文字方式談到當年的往事,今後應該不會再提了,除了某些極特殊的經曆,能夠留在我心中的都是愉快的記憶。

那個年代電視還沒有進入家庭,但由於爸爸的職業關係,還是有機會觀看各種文藝演出,看電影、戲劇等。當爸爸執夜班時,我和朋友偶爾也會步行到報社去看電視。當時,他的工作環境對我來說是非常優雅、神秘的感覺,寬大的寫字台,柔和的台燈光。還有我和他的同事們都很熟,因為我曾在報社住過半年的緣故,他們都願意和我開玩笑,到報社去對我來說是一種輕鬆愉快的事情。我恍惚記得,在我會打乒乓球後,還偶爾到報社打球的經曆,但我記不起是否同爸爸交過手。

打升級是一種經常性的家庭娛樂活動,通常大家都非常認真,因性格激烈好勝,我更是逢訟必爭,爸爸隻是據理力爭,偶爾會妥協一下。往事如煙,如今隻剩下淡淡的回憶了。

另外,在犯錯誤時,爸爸不太對我們進行體罰,最多是在腦袋上撇上一下,也許我們也沒有犯什麽大錯誤吧。但他的態度還是非常嚴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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