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標題: 從電影《黃金時代》看社會文化麵臨整體坍塌
轉自: 北京青年報
戴錦華,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曾任教於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係,後任教於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教授。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從事比較文學、大眾文化、電影與性別研究。專著10餘部。專著與論文,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日文、韓文及阿拉伯文出版。
1) 北青報:盤點今年大半年來的中國電影,有影評人說今年的特點是“有票房,無電影”?您的觀察呢?有值得一看的電影嗎?
戴錦華:今年引起我關注的國產片是《黃金時代》,也許還要加上《藍色骨頭》。
2) 北青報:《黃金時代》這部電影引起了截然相反的非常大的爭議。
戴錦華:老實說,《黃金時代》是今年目前為止我看到的最認真、最完整、最有抱負的國產片,顯然從編劇、導演到各個部門都極為認真地盡了全力,他們對於自己要表達的東西,以及如何表達有相當成熟的考量。
3) 北青報:在微博上曾經看到您的學生問您對《黃金時代》的看法,您當時說許鞍華和蕭紅氣場不合?
戴錦華:對,看片之前。我開始對這個電影沒抱太大期待的原因就在這裏。我知道許鞍華是一個極為敬業、有情懷、有能力的導演;蕭紅是我最愛的女作家之一,蕭紅極為特殊。她是典型的大時代之女,是天才型的作家。蕭紅極為“女性”,所謂“為自我犧牲精神所縛”的“高貴的大鵬金翅鳥”,但超越了人們對女性書寫的一般想象,她攫住了她所遭遇的那個災難的時代,她用自己的文字碰觸並網羅住了那個時代的輪廓。蕭紅沒有那種輕盈的浪漫,她身上有著一種魔咒般的氣質與特質。我以為許鞍華獨有的那份豐滿的現實感與同情並不適合蕭紅。這是看片前的感受。
4) 北青報:看了之後呢?
戴錦華:這就是我說的許鞍華(也許應該說李檣?)的自覺,他們另擇路徑,沒有試圖去捕獲蕭紅,而是環繞著她,以對蕭紅的記憶和講述去勾勒她的形象和所在。毫無疑問,這讓影片的接受門檻有點高了。
從幾個層麵來看:《黃金時代》的形式和設定,先在地要求人們了解蕭紅、蕭紅的時代,她所書寫的時代,而且必須多少了解此後大半個世紀裏講述、評判蕭紅的曆史—文學史、也是冷戰、後冷戰史。可以說,影片不僅是一部蕭紅的傳記片,而且是某種與多重曆史敘述的對話。影片最重要的形式元素,講述著會不斷撕裂封閉的電影世界,直麵攝影機、直麵觀眾,便旨在於此。這的確是個高門檻。而換一個角度說,今天的中國和世界文化的最大特征是曆史縱深的消失,我有時候也會用“曆史坍塌”來表述這一特征。必須說明的是,我所謂的坍塌不是曆史空間成了廢墟,而是“降維”為二維的扁平,猶如一幅圖畫,不再有縱深,無法進入,一個試圖和曆史對話的作品本身就會碰在圖畫所形成的牆壁上。
第三個層麵的問題是,電影在多個不斷往返的時間維度上,圍繞蕭紅來講述她,致使蕭紅本人成了一個沉默的中心,一個始終穿透又無法穿透的堅硬或空洞的內核。它努力誠實地與曆史對話,也最終陷落於失語的症候。不錯,影片有缺憾,有難度。但偌大的中國,如此的觀眾數量,《黃金時代》沒有獲得它可能的觀眾仍必須視為怪現象。
5) 北青報:這部電影的票房不理想,也有人看完之後表示失望。
戴錦華:中國電影市場產業規模的成長速度是天文數據式的,世界電影史上沒有先例,影院的擴展和銀幕數的激增,再造出的觀眾數是十分驚人的。但問題也就在這裏:眾多的觀眾是某種意義上的“非電影觀眾”:缺少最起碼的電影知識,不要說文化。舉個例子,我在某天本著“敬業精神”,連續看了《小時代》和《後會無期》,現場的效果之好,觀眾和影片之間的共振讓有準備的我,也大跌眼鏡。但一個細節,令我記憶頗深:那便是《後會無期》中賈樟柯出現的時候,相對於始終處於亢奮中的現場觀眾,對這個大噱頭毫無反應。顯而易見,他們不是我們所謂的電影觀眾,他們不認識明星級的封麵人物賈樟柯,他們是韓寒帶入的、為了韓寒而來的觀眾。他們興奮的是他們或許已然熟悉的韓寒的段子。
當然,關於《黃金時代》的票房失利,人們已說到了營銷定位、預期與影片的錯位。影片的宣傳用曆史想象許諾了一個“民國故事”,這是他們大失所望的成因之一。關於民國,我的同事李零教授就說過一句非常樸素、誠懇的話:民國年代不可能是黃金時代,優雅、自由、個性,因為它是一個戰亂、流離失所的年代。這也是影片《黃金時代》的基調。蕭紅的文學史身份是東北流亡作家,她的一生不是“奮不顧身的愛情”、“說走就走的旅行”,而是逃亡、流亡、求生。她的偉大,是在這間隙裏留給了我們偉大的文學作品和她生命的傳奇。但我們今天的民國想象被所謂“臨水照花人”式的張愛玲鎖定。因此無法指認大時代與小兒女之間的天壤落差。
我們永遠受製於時代於文化的限定,我們永遠隻能看到我們預期的東西,而對別樣的表述與事實視而不見。於是人們看到的是三人同床,看到的是蕭紅的吃,似乎那是一份風情,一種怪誕,好像我們已完全無法想象戰爭與災難的時代,不知饑餓、貧窮與匱乏為何物。相對於人們的民國想象與營銷案誤設的預期,觀眾的失望是必然的,但幾乎可以說,與影片無關。
6) 北青報:你覺得處理這樣的民國題材,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戴錦華:這恐怕不是一部影片所能回答的問題。首先我不會以票房成敗論英雄,其次,我一向把電影視為某種監視社會文化的終端顯示屏(這也是我持續關注電影而非電視劇的原因)。《黃金時代》的票房不理想和其他熱賣影片的票房成功一樣,展示的是我們整個社會的文化生態及其問題。如果曆史已然缺席,那麽要問的是,我們如何讓曆史在場?讓怎樣的曆史在場?否則,我們是否讓可能與曆史對話?《黃金時代》絕非完美,但它的定位、訴求,它的視聽語言與結構嚐試,已彌足珍貴。
7) 北青報:對比國慶檔同期上映的另外部影片《心花路放》的大賣,你覺得這折射出一種什麽樣的文化生態?
戴錦華:不是說這類樣式不負載社會信息,而是說它有著最簡單的感官效果。我以為,這也是今年票房熱賣片的共同特征。上半年的電影,人們一定會討論其中的粉絲電影。我不想討論《小時代》的極端惡評與巨大票房之間的反差,不去討論郭粉與韓粉之爭,我並不認同某些對類似影片的批判,盡管都有道理,但我不認為類似影片的成功與問題是“拜金主義”、“物質至上”,或“偽文藝”,而是相反,這類影片的成功與問題在於他們的非價值化。用我自己的語言就是對“坍塌”與“中空”的印證。影片甚至無需(也許無能)提供一個完整的情節鏈所必需的內在邏輯與價值依托。《小時代》中的男裝廣告、女裝廣告與各類流行文本的搬用或拚貼、十分鍾一個極度戲劇性的事件而後瞬間冰釋;《後會無期》的汽車旅行展現的並非公路片必需的空間穿越與時間累積,而是一個懸浮舞台上的片段偶遇(有人稱段子)。同樣,《心花路放》的“公路”更是一個“開心麻花”式的舞台……在我感知中,這與其說是價值取向的問題,不如說是非價值化的問題。其成功是在於以價值展覽的表象拒絕了價值表述。於是,“我們”甚至無需“擔心”在影片中遭遇價值,更不必“擔心”在影片中遭到任何對我們熟悉的邏輯的冒犯。
8) 北青報:您從這類賣座電影中感覺到的“坍塌和中空”,能更詳細地談談嗎?
戴錦華:在我看來,熱賣片成功的共同元素是感官性的,身體性的,直戳你的淚點和笑點,同時,以擁抱主流的姿態拒絕意義與價值。這次我真的必須說,這是中國商業電影與好萊塢的巨大落差:因為,好萊塢電影立足市場的前提之一,是以某種超越性價值為內核,藉此支撐其人物情節、敘事邏輯。
我所謂的“曆史坍塌”不僅關於曆史,更關於現實。曆史從來不是關於過去的,而是關於未來的。曆史意義、曆史綿延的呈現始終為未來視野、願景而獲得並賦予。現代中國文化極為典型。當中國在帝國主義的衝擊下開啟其現代曆史之時,我們曾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未來視野中喪失了自己悠長的曆史,遭到了無情的“降維”,中國曆史一度喪失了它必需的時間維度,成為三維而非四維的空間所在:那是魯迅的“鐵屋子”,張愛玲的“泡在福爾馬林藥水裏的嬰兒”,是第五代電影中“空間對時間、天空對流水的勝利”。而伴隨著中國崛起,中國在全球資本主義市場上獲得的份額而加入了未來視野,我們由此而贏回了自己的曆史時間。於是,中國進入了寫史時代,我們驀然擁有了對諸如“晚明現代性”、“康乾盛世”、“白銀資本”的曆史指認。然而,令我錯愕的是,與此同時,我們卻在大眾文化的場域中再度自我降維:不僅是三維,甚至是二維:曆史與價值建構坍塌為扁平的圖畫。我們可以對這一現象作出諸多解釋:文化全球化進程、消費主義、景觀社會的蒞臨,全球流動伴隨的身份離散、獨生子女結構化……但這一曆史的贏回與得而複失,綿延的曆史進程的顯影與扁平而炫目、脆弱而堅硬的降維圖畫,的確標識著今日中國社會、文化的巨大而急迫的問題。關於電影,遠不僅止於電影。
今年的有趣現象之一,是《後會無期》成了“文藝片”。影片的熱愛者以文藝片之名為其辯護。而略帶一點文藝氣質的電影均遭到市場拒絕,我感受最深的是崔健的作品,《藍色骨頭》。
我當然知道,崔健不是一個當紅的明星。但是崔健是一個曆史的標識,見證,甚至介入了中國社會最重要的轉折時刻,當年崔健的成千上萬的擁躉者,追隨者,今天已在中國社會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擁有不容置疑的經濟實力,但是《藍色骨頭》幾乎沒有票房,甚至沒有反響。是什麽東西令崔健的影片無法形成或分享粉絲電影的效應?是什麽東西令人拒絕了《黃金時代》?我想,藝術片氣質是答案之一。
但不僅於此。對曆史的拒絕是另一個答案。一如曆史感的蕩然無存是熱映片的共同特征。杜可風攝影的《藍色骨頭》有一個極漂亮的片頭段落,伴著旁白。旁白告知,影片試圖觸摸“一個不可觸摸”的時空。因為一經觸碰,它就會消失,“變為曆史”。換言之,崔健非常清楚,他試圖觸碰搖滾的曆史,80年代中國的曆史,以及對“文革”歲月的上溯,但那是不可碰觸的記憶。不可碰觸,不僅因為塵封,而且由於它已徹底喪失了自身的敘述的語言與邏輯。也就是說,崔健為自己設定了不可能的任務。但更慘烈的是,市場並非由於崔健曆史叩訪的失敗而拒絕了他,而是尚未進入,已遭拒絕。
9) 北青報:今年除了張藝謀,還有陳凱歌、薑文等第五代導演的作品上映,很多人稱為今年是第五代的回歸年,您對他們有期許嗎?
戴錦華:坦率地說,今年我抱有期待的是薑文的《一步之遙》,侯孝賢的《聶隱娘》和張猛的《勝利》。對張藝謀和陳凱歌,我久已不再期待。1987年我已在文章中寫過,第五代作為一個藝術群體已經終結了,一個美學浪潮,《孩子王》和《紅高粱》就已經標誌著這個群體的解體。我們已不能對其做整體評價。因此不存在回歸的問題,隻是說他們作為個人創作。從語言風格、審美上,他們的基本特質都已經喪失了。
10) 北青報:上半年,很多青年導演的作品上映引起了大家的關注,比如《繡春刀》的口碑就還不錯,你對這一代導演有什麽期待嗎?
戴錦華:我對這代導演滿懷期待,事實上,近兩年來我毫無保留,由衷地喜愛的作品,都出自這批新導演,比如說《鋼的琴》,還有《美姐》。影片給我帶來始料不及的驚喜感,年輕導演們的電影視野開闊,在數碼轉型中起步。他們是這個數碼電影時代的天之驕子。因為數碼不僅意味著特技手段,而且是電影媒介的革命性斷裂與演變。由此,電影和電視劇之間,電影和卡通之間,電影和錄像藝術之間的牆倒塌了,大量的電視導演進入電影,電影導演進入電視業,這幾年非常精彩的電影作品是電視電影,比如說BBC的《黑鏡子》,HBO的一些政治電影《規則改變》、《大而不倒》,或單本劇《燭台之後》。《繡春刀》等作品令人期待著數碼時代的武俠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