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湯唯的七年之約

(作者: 遊清源, 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係，香港資深編輯、電台主持及專欄作家，網上媒體《852郵報》創辦人暨總編輯，前《信報財經新聞》副總編輯，現任《信報》專欄作家及D100節目主持。)

那是一次鬼使神差的訪問。我信鬼使神差。訪問的對象有二：一個叫湯唯，一個叫許鞍華；一個美麗，一個更美麗。

訪問的題材也有二：一個關於黃金時代，一個關於才女蕭紅；一個寂寞，一個更寂寞。

訪問時，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吉祥人在海角，不祥人在等。

不祥人叫遊清源，「等」是我的命，「等到」是我的幸，「等不到」是我的運。

聽工作人員說，湯唯要避開狗仔隊，車在打圈。不打緊，我的心在說，真的不打緊，生活、生計、生命都像一首回文詩，狗仔隊功德無量，不時提醒你人生在世就是永劫回歸。

等，很容易令人感受到虛無，因而也很容易體味到存在。於是我有時間反芻剛剛發生的鬼使神差事件。

我搭的士去訪問現場。人像鍾樓駝俠一樣爬入車廂，還在尋找安全帶的時候就聽見「一生何求，迷惘裏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一生何求》，早夭天才陳百強的絕唱，但我聽見的，卻是「口水歌」（冒牌翻唱歌）。

早夭天才蕭紅一生何求？飾演她的湯唯一生何求？還有，許鞍華一生何求？

香江夕陽很蕭煞，不紅，很灰，很寂寞，更像埋灰淺水灣的蕭紅。

然後是《忘盡心中情》，「忘盡心中情，留下愛與癡，任笑聲送走舊愁，讓美酒洗清前事」，呼蘭河的蕭紅巧笑，商市街的蕭紅苦笑，諾士佛台的蕭紅淒笑。

最後是《祝福》，「徘徊叢林迎著雨，染濕風中的發端，低訴細語路遙若困倦，靜靠彎彎小草倚清泉」，蕭紅的遺言是「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她數次與幸福擦身而過，連「祝福」這兩個字也抓不住。

都是口水歌，但的士司機卻堅持是原唱。人隻相信他願意相信的，而人更願意相信電影。

「到了！」工作人員說。於是我由那一個從前回到這一個從前。

於是我由那一個從前回到這一個從前。

兩個從前都和香港有關。那一個從前說女學生王佳芝在香港決誌做特務，這一個從前說女作家蕭紅在香港寫下代表作。

而兩個從前的女子都是由現在進行式的湯唯來演。

因為《黃金時代》，所以訪問湯唯。

握手，手指先鬆後緊，彷佛不想讓掌中的小鳥飛走；互望，眼神先散後聚，儼如很想鎖定繽紛落英裏的一片黃葉。

我說：「以前見過了。」她以手指代嘴，打著圈，一個，兩個。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七年前（2007年），《色戒》公映，李安帶著新演員湯唯來香港，先在酒家貴賓房裏圍成一圈，吃吃笑笑，算是互相認識，湯唯就坐在我右邊，很少說話；然後在酒店貴賓房裏圍成一圈，評評說說，算是舉行座談，湯唯就坐在我左邊，還是很少說話。

當時，湯唯令我想起初來香港的王菲，身上的粉藍色長裙就是呈堂證物，證明她是「隔世王靖雯」。

事隔七年，湯唯已經懂得穿「設計師黑」，廣東話也愈來愈地道。拍攝前拆開護踝，邊拆邊說「拗柴」（扭傷腳踝），音準勝過大部分本地女主播。

訪問中，湯唯說，她要學寫繁體字。然後，就此打住。我想，如此這般讓蕭紅「上身」，再好不過。

訪問中，湯唯說，最喜歡捧著麵盆喝開水的那一場。然後，就此打住。我想，這叫做懂得貧窮，以至懂得「享受」貧窮。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訪問中，湯唯說，想是因為她父親是畫家，所以她彷佛懂蕭紅的畫。然後，就此打住。我記得，她畢業於杭州美術職業學院。那年，她16歲，而蕭紅也是這個年紀帶著第一名的成績離開南關小學。

告別時，手，握得很緊；眼，鎖得很定；笑，似在說，七年後見。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極度寂寞的人站著看你。

因為《黃金時代》，我訪問許鞍華和湯唯；因為要訪問她們，我預先看了這部電影。

坐著看第一組鏡頭，還沒有看完，已經想站起來。實在太寂寞了。

但我沒有離開，而是握緊拳頭，希望捉緊一些什麼，結果捉到空虛。

於是我寫了這樣的一段訪問開場白：

「說到『黃金時代』，相信不少香港人都可能會想起《金光燦爛徐小鳳演唱會》，但是，說到許鞍華的《黃金時代》，我就隻能想起兩個字——寂寞！

「許鞍華的《黃金時代》一開始就很寂寞，一開始就讓我們見到女主角蕭紅對著鏡頭說，自己什麼時候出生，然後又宣布自己什麼時候死亡，最後還說自己『享年三十一歲』，使我不想看下去，可是又忍不住看下去。」

湯唯飾演的蕭紅很寂寞的宣布自己的死訊，已經夠難耐。更難耐的是她竟然用「享年」來形容自己的三十一年生命。蕭紅「享受」過什麼「年月」？童年時和爺爺在後花園的「秘密生活」？少女時和蕭軍在商市街的「窮風流、餓快活」？「晚年」時和端木蕻良在香港的「相濡以沫」？

一行眼淚在我的臉頰上蹣跚遊移，但在就要到嘴角時停住，就此乾下去。如果你想感受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就一定要看《黃金時代》。

這組鏡頭很平實，平實得像紀錄片，而且是黑白的，更像看水漬斑斑的紀錄片，卻又很震撼，很powerful，很存在主義。

湯唯說，記憶中，這組鏡頭拍了五次。就是說，她要宣布自己的死訊五次，麵對極度寂寞五次，讓靈魂離體五次。聽說，靈魂的重量是21克，她恐怕起碼輕了105克吧？而就在這似覺似迷之際，我認為好演員都有種陰身，隨時任自己的靈魂上另外一個人的身，也隨時讓另外一個靈魂上自己的身。湯唯，好在無我而忠於自己。

當我在《黃金時代》裏看到蕭紅吐出生命的最後一口氣，以至全身的神經總算可以放鬆，甚至嘴角彷佛掛著一彎微笑時，我真的覺得，她不但死得其所，更死得其時。寂寞的人應該在喧鬧之地死去。

-- 完 --

最後來張喜慶一點的照片。湯唯和寥凡目前正在美食之國意大利一起拍攝馮小剛導演的電影《命中注定》。華誼公司的老板王中磊前去監督探班，於是一行人就著當地的特產白葡萄酒，吃著馮小剛導演親自下廚烹飪的北京炸醬麵。這種中西合璧的吃法，還是在美食國度意大利，真是讓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