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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葵花朵朵》(一)——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2020-06-01 16:10:18) 下一個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我在老家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毛主席逝世了。在柳林堡小學,也許整個柳林堡村,也許整個梨園公社,我是最難過的人,因為我的理想破滅了。我的理想是給毛主席當警衛員。

  理想是長在童心裏的秘密,它隻在我的夢裏出現過。長大後,我當上了毛主席的警衛員。在他老人家通宵達旦幹革命工作的時候,我背著槍在門口站崗。我戴著南方人那種頭巾裹成的漂亮頭蓋,後麵拖著能遮住後腦勺的屁簾兒,這種裹頭的式樣比我姥娘家——河北滹沱河男人那種武工隊的老土式樣好看多了。褲腳打進緊繃的裹腿裏,武裝帶刹在腰間,腰間別著手槍,手槍上係著紅綢子,就像電影《楓樹灣》裏的趙海山。趙海山在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時,一定也給毛主席當過警衛員,要不然他怎麽能進步那麽大,從一個不識字的農民成長為了不起的委員長。當朝霞映紅我毫無倦意的臉龐,毛主席從屋裏走出來,左手叉腰,右手夾煙,用湖南話親切地問我:“小鬼,瞌睡了吧?”。

  當班主任衛愛英在班上帶著哭腔宣布毛主席逝世的噩耗時,水泥課桌後麵的農村孩子們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巨大新聞震住了。教室裏沒有交頭接耳,出奇的安靜。黑板上方毛主席的麵容依然莊重,目光依然慈祥。我的心裏感覺很難相信,比鐵墩兒說他爸爸跟毛主席握過手還難以相信,直到第二天,學校舉行了毛主席追悼會。  九月上旬末的下午是秋老虎橫行的時候,天悶熱,老師和學生站了一操場。

  哀樂響起,學校的尹校長就開始哭了,他是在學校開會時引用毛主席語錄最多的人。尹校長是柳林堡少有的高中畢業生,他能將報紙上艱深的政治理論用柳林堡的土話生動形象地講給學生。比如,他曾經在會上說同資產階級思想作鬥爭不能草雞。(草雞是是認慫的意思。)

  毛主席帶走了一個七歲男孩兒的理想。作為一名剛剛加入組織的紅小兵,我的心裏充滿了失落。失去了理想,我感覺自己跟鐵墩兒、長果兒、楊花兒、槐花兒這些群眾同學沒有什麽區別。

  在尹校長的帶領下,一些老師和學生不再壓抑悲痛的心情,操場上飄滿了陣陣抽咽聲。我的失落在抽咽聲中不斷累積,終於變成了難過。我能感到大顆大顆的眼淚滑出眼眶,滴到我的嶄新的紅領巾上。鐵墩兒、長果兒、楊花兒、槐花兒這些人隻是哭喪著臉,都沒有哭。這些沒有理想的人,毛主席的逝世不會讓他們掉一滴淚。楊花兒家的兔子死了,槐花兒還哭半天呢,她倆是雙生兒。我變成了跟他們一樣沒有理想的人了,想到這裏,我已經開始抽泣。

  操場上哭聲越來越大。我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在我還沒斷奶的時候,蘇修妄圖侵略中國,城市人口疏散,我被父母從冀南市送到石家莊鄉下姥娘家,跟父母長期分離。要不是毛主席,說不定他們早侵略中國了,我連姥娘家都待不了。如果蘇聯人占領了中國,中國人都得起蘇聯名字,鐵墩兒就得叫鐵墩兒斯基,槐花兒就得叫槐花兒娃。想到這些,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開始嚎啕大哭。衛老師把我摟到她的胸前,她一定是看我哭得太可憐了。這使我更加傷心。

  那天傍黑時,我一個人去了村北的河邊。這是從西邊來的滹沱河,夏天暴漲的河水已經慢慢退去。很久以前這條河常年水流飽滿,傳說劉秀在這裏沾滹沱河的光而逃過了王莽的追殺,後來因為上遊修了水庫,隻有夏天會發水。河上有座大鐵橋,火車經過時,隆隆作響,整個村子都能聽到。我知道向北的火車是開往北京的,北京是首都,所以這座鐵橋很重要。老人們說鐵橋一直都重要,日本鬼子侵略時,還在橋南頭修了炮樓,槍眼兒還在。

  橋上正在過一列貨車。每節底座上的東西都被厚厚的帆布蓋著,一頭翹得很高,很像是大炮,就跟電影《鐵道衛士》裏演的一樣。我想那一定是大炮,解放軍的大炮,拉往北京的,為了防禦蘇修和美帝的侵略。他們知道毛主席去世,一定會趁火打劫的。我的後背和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傍黑有點涼。我坐的旁邊就有一個大坑,據說是頭幾年架設高射炮時留下的。河邊也許又該架高射炮了,保衛鐵橋。

  我在河邊一直坐到太陽落到橋下,又落下河。當夕陽在西麵消隱的時候,我第一次思考了死亡這個沉重的詞。原來人都要死的,無論偉人還是普通人。人死了,世界上再發生什麽,跟死去的人就沒有關係了。

  毛主席的去世並沒有給我的同學們的生活帶來任何影響。追悼會以後,他們還是照常上課,照常玩耍。鐵墩兒還是每天彈玻璃球兒,他的右手拇指的指甲蓋兒都彈爛了。長果兒還是每天去打豬草,他家的豬總是比別人家的能吃。楊花兒她爹又弄了兩隻兔崽子,槐花兒每天忙著伺候它們。對他們的麻木,我感到很不理解。偉大領袖去世了,難道對他們沒有絲毫震動嗎?他們不擔心蘇修和美帝侵略嗎?他們不擔心台灣國民黨反動派反攻大陸嗎?他們不擔心國內“地富反壞右”分子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嗎?

  我認為自己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我是村裏唯一的每天認真聽水塔上的大喇叭廣播的孩子。當然,大喇叭正對著姥娘家,不聽也得聽。不聽大喇叭的孩子,當然不會有跟我一樣的擔心。我也跟他們說不著。

  柳林堡雖然不大,但是還是大到大人們有自己的世界。他們忙於上工和上班,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孩子對於時局的擔心。隻有舅舅似乎看出了小英雄之類小人書已滿足不了我的胡思亂想,拿回來幾本《華北民兵》打發我。我很喜歡最新的一期,皮兒上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工人民兵隊伍,在天安門廣場上巡邏。

  我的擔心找不到解答的人,也沒有人可以傾訴。這使得我對柳林堡這個地方深深地失望。尹校長的爹尹老頭說石家莊市本來應該叫柳林堡市,通往山西的石太鐵路最早是計劃從柳林堡修的,據說現在有的山西人還管這條線叫柳太線。柳林堡本來是京漢線和石太線的交叉車站,因為開工那年的水太大,修橋的官兒叫盛宣懷,為了省修橋的錢,就把車站往南移到了一個叫石家莊的村子。說不定,盛宣懷也是對這個地方很失望。

  緊接著而來的是一些無法解釋的怪現象。小學裏時興起了一種猜拳遊戲,石頭剪子布,看誰先寫完“天下大亂”四個字。長果兒家臨街的房子外牆上的宣傳標語還沒寫完,差一個字,寫標語的人病了,停在“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沒有“底”。水塔上的大喇叭壞了,很久沒有修好,每天聽不到新聞了。在一個安靜的院子裏吃飯,讓我很不習慣。家裏的大公雞也越來越怪,膽子越來越大,竟然把頭伸到我的碗裏搶麵條吃。

  這些怪事兒讓我不安。我不得不每天跑到橋邊觀察,觀察通往北京的鐵路上的火車。沒有了大喇叭,這是一個七歲的男孩子在柳林堡和北京的唯一聯係。火車還在照常走,客車、貨車不斷,但是河邊的大坑裏並沒有架設高射炮。這使我焦躁。舅舅要拆掉七月份唐山地震時在院子裏搭的防震窩棚,我強烈反對。舅舅說:“地震的勁兒過去了。”我說:“說不定還震呢。”屁股上雖然挨了一腳,但是窩棚沒拆。

  思想上的負擔使我變得跟兔子一樣沉默寡言,這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姥娘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在麵條鹵子裏多加了雞蛋。舅舅提前了院子裏棗樹的打棗時間,並叫我一起打。衛老師帶我去鄰村小學交流,回來獎勵我一個五分錢的圖畫本,這種本子的紙很硬,最適合疊飛機。槐花兒克服了地主出身的膽怯,頻繁地邀請我去她家看兔崽子。連小氣的鐵墩兒也大方地把他珍藏的《少兒革命歌曲選》借給了我,允許我抄寫歌詞。可是我的興趣不在雞蛋、棗、紙飛機、兔崽子和革命歌曲。

  大喇叭用了一個月才被修好,“四人幫”剛好被粉碎了。修好的大喇叭音量更大,播放的音樂更加激昂有力。好多新歌啊,耳朵都感到應接不暇。最振奮人心的一首歌曲,是憤怒聲討萬惡的“四人幫”的,歌曲在結尾處高喊“打倒王洪文、打倒張春橋、打倒江青、打倒姚文元”。和著這些合唱的有力節奏,吃飯也得勁兒,能多吃一碗熬菜。

  壞人被抓起來了,一切恢複了正常。長果兒家臨街的房子那麵的宣傳標語寫完了,寫標語的人病好了,補上了“底”字。尹校長就“天下大亂”的猜拳遊戲專門開了大會,命令同學們停止寫“天下大亂”,改成“天下太平”。大公雞也老實了,我可以坐在院子裏安心地吃麵條,在大喇叭裏的新聞和新歌的陪伴下。

  大喇叭裏天天播送揭批“四人幫”的新聞。“四人幫”的滔天罪行證明我的擔憂不是多餘的。要不是“四人幫”這些壞人給毛主席搗亂,他老人家至少能活一百歲。幸虧華主席繼承了毛主席的遺誌,及時地粉碎了“四人幫”,國內外反動派都沒機會了。我的心也放肚子裏了。隻是姥娘沒有更多的雞蛋加到鹵子裏。棗也打完了,一年隻有一次。圖畫本用來疊飛機,已經被撕光了。兔崽子長得很快,大了,隻會拚命吃草和拉粑粑,不好玩。少兒革命歌曲還沒有抄幾首,書就被鐵墩兒要回去了。

  這一個多月的經事兒,讓我把柳林堡的人看透了。外麵天大的事情,也不會過他們的心。他們隻會舉著胳膊喊兩句口號,但是內裏並不關心毛主席和北京。這個村子本來就是這樣,小日本兒打過來的時候,村裏的後生,一個參加八路軍的也沒有。隻有尹校長的爹當過地下交通員。村裏的孩子還吃日本兵給的糖。這個村子最待見的是絲弦兒戲。我有點兒看不起柳林堡了。幸虧它是我姥娘家,不是我真正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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