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每日憧憬在美好的未來中,時光進入了1973年。 這年夏天大學招生中,張鐵生的一張高考白卷加上《一個小學生的日記》,又給教育戰線帶來了災難。學校開始批判資產階級思想回潮,我們班被批為黑典型班,學習好的同學被指責為是資產階級的“小綿羊”。此時的我,很迷惑,很彷徨。“我光想當科學家,不想當工人農民,這大概就是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這是我對自己的批判。班上許多同學也有些想不明白,情緒低落,隻有那幾個學習不好但出生根紅苗正的格外揚眉吐氣。不過這時班主任趙老師還是保持了樂觀情緒。“同學們,我們班學習好,這不是錯,我們需要的是加強政治。今後我們班隻要能在政治上走在前頭,不就又紅又專了嗎?” 一番話,果真鼓舞了大家。隨後的所有政治活動,我們班就積極地投入。不知是誰,提出了“開門辦學”的主張。就是到工廠,農村,向工人和貧下中農學習。最初,對這個建議,老師們爭論很大。反對的老師認為基礎知識應該在學校學,出去學不好。讚成的一方當然是拿革命大道理來做大旗,讓反對的老師不好反駁。因為有誰敢反對革命呢!最後的結論是讓我們班做試驗,因為尖子班的試驗結果更有說服力。趙老師是急於讓我們班改變形象,雖不提議,也不反對。因此“開門辦學”的先鋒就落在我們班上。首先讓我們全班住到離城裏30多裏路的一個工廠裏,美名其曰:“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 。李老師是堅決反對的,當我和小星去向他告別時,他生氣地說,“這算什麽開門辦學,分明是放鴨子。學校對學生不負責,就是誤人子弟!”接著,他又對我們講,“不論怎樣,你們兩個要堅持學習,回來後我要考你們。”
我們到了工廠,每天跟著工人師傅上班,雖然學到一些基本機床操作,但真正地活兒師傅們也不敢讓我們幹,他們也怕我們把產品報廢了。而課本上的知識根本就不能學,趙老師怕我們耽誤太多地課,就隻好請工廠裏的技術員和工程師給我們抽時間上課。本來數學課趙老師可以上,但她不能上,因為這樣的話就不能體現學工的意義了。請教課的技術員和工程師雖然這些知識都有,但一來從學校出來很長時間了,二來天天上班,也不能好好備課,教學質量當然就不如老師了。加上又不考試,班上幾乎沒了學習氣氛。在這種環境下,我學習的熱情也下降了。加上前幾次申請入團都未通過,主要理由就是隻專不夠紅,小星和我一樣。我們也從心裏真怕自己不夠革命。在我們那時看來,入團就是革命的標誌。為了能入團,我和小星都把精力放在了參加政治活動中。例如,打掃車間衛生,幫工廠食堂幹活,訪問周圍農村貧下中農,讀馬列著作和毛選,等等。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兩個月的學工結束前,本班團支部通過了我們倆個的入團申請。
帶著回家的高興心情,我們班結束了學工活動。學校正在進行期末考試,我們班例外,寫學工總結和心得,代替考試。抽時間我和小星去看李老師,兩個月不見,李老師好象瘦了一些,見麵未講幾句話,他就拿出其他班的物理課考題然我們做,原來他要真考我們。看看卷子,前一半的內容,是我們學工前學過的,憑著記憶,我們做了出來。但後一半的內容我們沒學過,當然就做不出來。看到這樣的情況,李老師沉下臉來,“我就說過,什麽學工學農,就是放鴨子”。我們倆未吱聲,李老師停了片刻,又說道:“你們就沒有自學一些嗎?”我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突然想到在工廠裏上課時,結合實際,工程師提到流體力學,我當時憑興趣詳細地問了一下,事後又看了一下書,知道了一些有關概念。當我急忙把這一點兒學問抖了出來後,李老師臉色才好轉一些。接著,他給我們講解了一下考題,又給我們在書上指明一些重點讓我們假期看。
最後,他歎口氣說:“不能再這樣開門辦學了,我要向上麵反應這個問題。”
“沒有用的,李老師,這是政治問題。”在當時的社會風氣熏陶下,我們中學生也煉出了政治水平。
“不管有沒有用,不管什麽問題,該說的就得說。”
“那要說了沒人聽,不起作用,你能怎麽辦?”我隨口反問。
“我是不能怎麽辦,但這樣下去,還要我這個老師幹什麽呢!”李老師幽幽一歎。
看他這樣熱心地關心我們的學習,再想想當前的形勢,我不由地牢騷道:
“唉,李老師,你還是不要去反映吧,即使學得再多,有什麽用呢!”
李老師呆呆地看著我們,什麽也沒說。好一陣兒,我們都不再講話,房間裏的空氣是那麽沉悶,我的大腦變的混混沌沌。小星扯扯我的衣角,說道:“李老師,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了。”我和小星默默地走在回家路上,鬱悶地心情持續好長好長。
寒假過去,新的學期開始了。聽說李老師真的向上麵反應了他對開門辦學的反對意見,並且受到批評。我們班很快又被派到郊區農村學農,這一次我和小星也不好去和李老師告別了。到了農村,整天和農民一起幹農活,雖然農活較累,但農民也照顧我們,體力還能應付。畢竟是年輕,少年不知愁。雖然不能在學校上課有些遺憾,但新奇的生活和緊張的勞動,讓我好像淡忘了學校的事情。
三個月的學農結束了,回到學校,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李老師調走了。
“調到哪兒去了?”
“聽說是市文工團。”
“幹什麽?”
“好像是彈琴。有人還在市人民劇場看到過他演出。”
“....”我呆呆無言。
李老師走了,去彈琴去了。我好像是失去了什麽,心裏空蕩蕩的。學校的環境變的越來越“革命”了,加上我們也臨近畢業,準備下鄉,學習幾乎是談不上了。這時的知青下鄉已開始按父母單位所在係統來統一安排,我父母係統都聯係的是離城30公裏左右的郊縣。因為對進一步學習文化知識的失望,使我轉而走向另一個極端。我渴望離開家庭的保護,渴望到更遙遠,更艱苦的地方去磨煉自己。我報名參加了一個隻有十幾個學生自己組織的小組,要插隊到500公裏外的神龍架林區。當然,我們這個小組也就被做為好典型而被首批安排離開城。在這天,市府知識青年辦公室為我們在市人民劇場舉行了歡送會。會畢,我正和同組的一些學生一起走出大門,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是那麽熟悉的江浙普通話,“李老師”我驚喜地看著他。半年多未有音訊,沒想到他現在就站在我麵前,我一時有些呆了。“我知道你要走了,想來送送你。”他還是那麽斯斯文文的樣子,但是瘦了一些,原本鮮紅的嘴唇也顯得暗了一些。 “李老師,你好嗎?” 我下意思的順嘴一問。“我很好”,他朝停在路那邊準備載我們的大客車看了一眼,那兒送行的人群中有我的家人和幾個同學,小星也在其中。他轉過頭來,盯著我,“我不多說,隻想送你一句話,”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記住,知識永遠是有用的。” 我望著他,輕輕地點點頭。“注意身體,再見。”說完,他扭頭就走了,我默默地目送著他。這時幾個同學跑過來了,“哪不是李老師嗎?怎麽走了?”“他說了什麽?”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問道。我搖了搖頭,什麽也不想說。
汽車開動了,送行的人群開始哭了,同車的小組女生哭了,男生也開始流淚,我此時確好象沒了感覺,心裏反複在念叨李老師的那句話。汽車開出了城,越過平原,進入山區,沿途的風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年青人的風華意氣又站了上風,暫時忘掉了離家的痛苦,大家開始說笑了。有人還在誇我堅強,離別時沒有哭。看著和聽著他們的說笑,我心裏突然發酸,眼淚湧上來。我想忍,但沒用,哇的一聲,我禁不住地大哭起來。大家都一楞,不明白我為什麽現在突然大哭起來,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明白。唉,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