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到曲校長家裏時,天快黑了。曲校長家比上次我來時有很大不同,家裏整潔許多。殷晴進了廚房,與曲校長一起在那忙碌著。我和林鬱音和高誠兩人在客廳邊下棋邊聊天。我過問他們的學業,讓他們給我看成績單。他倆偏科得厲害,林鬱音數理化差,高誠語文英語差。
“你們學習要加把勁呀。你們高二了,這總成績還不到大學本科錄取線。”
“陳老師,我倆不會參加高考的。殷姐說,她會直接送我們出國留學,留學用的學費都給我們準備好了。”高誠說。
我現在明白為什麽殷晴的錢不夠零花了。
我又問:“你倆以後想幹那一行?”
林鬱音說:“我想當首席小提琴師。”
高誠說:“我想當音響師。”
我點點頭說:“很好。我想讓你們知道,你們殷姐的錢掙得不容易,不要想當然地拿來用。”
“我們當然知道。我們也幫殷姐做點事……”高誠說到一半,林鬱音打斷他,說:“陳老師,您放心,我們會用功的。”
我說:“那就好。還有,有些課目不能太短腿。雖然你們以後都要搞藝術,科學和文學還是要掌握好。我聽說,在美國,art和science都是放在一起的, 名校的本科學位是artandscience。隻有普通的學校,才將art和science的學位分開頒發。藝術和科學是相通的,就拿音響師來說。一個好 的音響師,要有深厚的物理和數學背景,特別是信號處理,知道那些濾波器混響器是如何工作的,還要懂一點心理學,知道如何合成聽上去逼真的效果。這就是高級 音響工程師和音響技師的區別,後者隻知在DJ控製台推推把,按按鈕而已。因此,高誠,如果你不隻想做個舞廳DJ的話,我建議你去拿個正兒八經的工程學位, 返回來再研究你的音響,說不定,更海闊天空。”
這時,曲校長正好端菜到餐桌,聽到我的話,說:“誠兒,你要聽進去。陳老師說的有道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的目標要定得高些。你現在頂多就一個音響發燒友的水平!”
高誠不服氣:“哼,這方圓幾百裏,沒有人能做得過我!”
曲校長回道:“好,等你出國學成了回來。我想聽你說,哼,這方圓幾萬裏的天下,沒有人能做得過我!”
高誠又哼了一下,說:“走著瞧!會有那一天的。”
“高誠,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你的音響工作室?”我問。
“沒問題,明天晚上?我們可以在那看電影,你來評一評音響效果。”
“好!”我說。
這時,桌上飯菜齊了,殷晴用勺敲著碗叫:“開飯了,開飯了!都快上桌!”
桌上擺著六菜一湯。最起眼的是殷晴做的那盤脆皮全魚。那魚的兩邊各劃了四五刀,肉卷成玫瑰花樣,上澆著紅色的甜酸汁,豎放在盤中。同樣起眼的還有那一大盆漂著蔥花的雞鴨血湯。
曲校長一家看著那脆皮全魚,差點忘了做餐前祈禱。我拍掉高誠伸過去的筷子,先用手機拍了好幾張脆皮全魚照,才讓他動筷。我也夾下一塊,在盤中的甜酸醬中蘸過入口。魚皮酥脆,魚肉爽口!
我將魚肉含在嘴中,沒有咽下。魚肉絲在口內分崩離析地化了。我含笑看殷晴。
“怎麽?不好吃?”殷晴緊張地站起來,也夾了一塊入口。
我咽下魚肉,對她說:“我是想多回味一會兒。”
曲校長一家人對這脆皮全魚亦讚不絕口。
殷晴得意地說:“陳天,怎麽樣?再給這魚起個名吧。”
我想了想,說:“就叫,衡門樂饑魚,如何?”
殷晴的眼珠左右轉了轉,臉紅了一下,說:“去你的。怎麽起這麽一個兒童不宜的名?”
“怎麽不宜了?還有詩讚道呢。”我清了清嗓子,誦道: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既食其魚,勝河之魴!既取為妻,勝齊之薑!
既食其魚,勝河之鯉!既取為妻,勝宋之子!
殷晴的臉紅到根,嬌羞無比。她在桌下踢了我一腳。
曲校長是教數學的。她和高誠可能沒明白這詩的意思,都隻讚道:“好魚!好詩!”
林鬱音拿出手機,查了查,笑道:“的確兒童不宜。是淫詩一首。”
曲校長和高誠都問為何。林鬱音把手機上內容給他們傳看了。
曲校長不悅,說:“這明明是你們教父寫給你們教母的讚美詩,改自詩經,到你們嘴裏,怎變得那麽不堪?”
高誠說:“媽,你還不知道吧。殷姐背地裏罵陳老師時,還更不堪呢。她說,陳一大這個……”
曲校長生氣了,她叫高誠閉嘴:“高誠!林鬱音!沒大沒小的!要尊敬教父教母!你們再這樣,我對你們不客氣!”
我忙說:“曲校長,在這都是自家人,說說笑笑無妨。高誠,林鬱音,你們倆個,在外要收斂一點。高誠,快給你們的殷姐盛雞鴨血湯。醫生說她缺血,要多喝血湯補鐵。林鬱音,好久沒聽你拉琴,吃完飯,你給我們拉上一段,看看最近的進展。對了,你們覺得昨天歌劇的提議怎麽樣?”
林鬱音問:“歌劇好是好,可演什麽呢?”
我說:“我想《圖蘭朵》不錯。”
高誠說:“難度太大,別說6個月,6年都準備不好。”
“如果,我們隻演其中的兩個片段呢?這兩片段都在最後一場。一個片段是公主圖蘭朵在《茉莉花》的旋律中上場。這《茉莉花》主要讓管弦樂隊表現表現。第二個 片段是圖蘭朵指著卡拉夫唱:‘這異鄉人的姓名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就是愛!’然後,眾人齊聲歌唱《圖蘭朵》的主旋律。這樣,我們隻需要一個女高音,一個 合唱團,一個管弦樂隊,外加一些群眾演員。”
高誠點點頭,說:“這說不定有點希望。如果由我控製音響,我可讓十幾人的小管弦樂隊奏出百人樂隊的效果,聽起來如在大歌劇院中一樣澎湃。”
“好!高誠,等我的演出廳一建好,你就可去擺弄那的音響,要什麽發燒的器件,找陳老師我。”
高誠大喜,說:“太好了,謝謝陳老師!”
我又說:“管弦樂隊我來解決,這女高音,你們能幫我物色到麽?”
林鬱音說:“高三(2)班有個叫楊瑩的,是女高音,美聲唱得不錯。聽說,她父母還專門請私人老師教她。我們可找她來試一試。”
“好,我們得多找些人,組成個合唱團。林鬱音,你自己也唱得不錯,有沒有想過試一試?”
“我沒練過,玩玩可以,可能上不了台麵。”
“試一試吧,跑個龍套也很有趣。”
“行!”
殷晴一直在那喝雞鴨血湯,安靜地聽著。她聽我們討論完了,說:“你們在曲藝比賽中要演《圖蘭朵》?你們非得把國家大劇院和紫禁城都給震了。還有,那張藝謀得仰視著陳天老師,下巴永遠吊在那,這輩子決計不合上了。”
我說:“他合不上就不必合上了吧。我很想知道他的下一出唱什麽。我也很想知道,殷大小姐唱的歌劇《陳一大》好不好聽。好聽的話,歡迎殷大小姐來客串《圖蘭朵》!”
“讓我來學殷姐,我來唱,我來唱!”林鬱音接過茬,用花腔唱道:“這魔鬼騎士的姓名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就是陳一大!”
曲校長莞爾,高誠和林鬱音大笑。殷晴含著一口雞鴨血湯,正要下咽,聽得林鬱音如此一唱,噗嗤一下,將湯噴了一桌。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高誠笑道:“好一個病菌播散器!”
“哎呀,不好了。這雞鴨血湯隻有我能喝了。”殷晴抱歉道。
“那你就全喝了吧,我來灌你。”我高舉著大湯勺,摟住殷晴的肩。
殷晴把眼一瞪,嗔道:“你今晚如不想被嚼舌頭的話,就過來灌!”
我吐舌頭裝作吃驚。高誠眼尖,叫道:“陳老師,你舌尖上有傷口!”
殷晴的臉又一紅。我忙圓場道:“剛才的魚太好吃,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高誠嘀咕道:“我看那舌頭上牙印,不像自己咬的。自己咬的,牙印的弧向內。這弧彎向外,定是旁人咬的。”
曲校長一家三人都看著殷晴。
殷晴羞紅了臉,斥道:“你們小孩子家,不可管大人的事!”
林鬱音裝傻問道:“殷姐,是不是咬舌頭就會生Baby啊?”
曲校長訓道:“鬱音!又說胡話!”
這又是一頓熱融融鬧轟轟的晚餐。大家一齊收幹淨餐桌。林鬱音取出她的小提琴,說要拉給我聽。我讓她拉《沉思》。她剛拉了一小段,我叫停。
“鬱音,你右手功力不夠,拉出的長音有點飄,要多做運弓的練習。”
“我練了,但總進步不大。陳老師,你有什麽好方法麽?”
“去你殷姐的琴行,我告訴你一個小竅門。”
“好!”
我問高誠去不去琴行,高誠說,不去。他想看幾本高中物理的期刊,上個月的那本寄到了,還沒翻開過。曲校長也要處理點公務文件,也說不去。
我們三人來到琴行。我帶著林鬱音到那豎琴根前,殷晴坐在豎琴旁邊的琴凳上,好奇地看著。我從林鬱音手中要過她的提琴,粗略地拉了拉。她的琴不錯,不比殷晴的差。
我對林鬱音說:“你的左手揉弦不錯,但運長弓時,右手腕和小臂使的力太大了。身體主軀幹要穩,從肩部發力,力傳過手臂,最後才貫穿到弓子上。琴弓要在自然 重力的作用下,平穩地在琴弦上滑動,避免手腕和手臂的直接用力。你的身體太單薄,要多鍛煉,跑跑步,讓軀幹有力些。軀幹有力了,你的手腕和手臂才會放鬆, 才會運弓平穩,弓根、中弓和弓尖的音色都會一樣的飽滿,不會有大肚音。總之,小提琴是用身心來拉的。先將身這一關練好,再練心的那一關。”
林鬱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仍是一臉茫然,說,很難體會我說的那種感覺。
我說:“我講的可能不完全正確,每人不一樣。你自己體會吧。我給你看我是怎麽練的。我當時用的是一排音叉。我們現在沒音叉,就用這豎琴替代吧。我也拉那首《沉思》,速度放慢點而已。你不要看我,看這豎琴的琴弦。”
我讓殷晴踩下豎琴C和F音的伸階踏板,又伸展了一下身體,靠近豎琴站好,拉響了《沉思》的第一個F#長音。我的曲子拉了幾小節,突然中止,這庫房重歸寂靜,唯有那豎琴的仍嚶嚶嗡嗡地發散著餘韻。
林鬱音指著豎琴說:“殷姐,你看!這些琴弦共振得好厲害,顫動的波紋好美。”
我說:“是的。一個好的首席小提琴師,奏出的主旋律必須與樂隊中其它樂器共振,才能溶入整個樂章中,運長弓時的音準和穩定性與此息息相關。這豎琴是樂隊中最有親和性的樂器,你至少要做到能與它和諧共奏。”
殷晴也點點頭,對林鬱音說道:“陳老師說得對。鬱音,你一直問我,為何我與陳老師一下陷這麽深。你知道《D大調卡農》這曲子吧。”
”當然!”
“它是陳老師與我的定情曲。你想不想聽一聽我們的合奏?聽完你就明白了。”
“想。”
“鬱音,去樓上把我的那把提琴拿下來。”
林鬱音跑上樓。
我與殷晴一同坐在琴凳上,撫摸著她搭在琴弦上的手,握住它,用她的拇指向外推出一個長下滑音。殷晴握著我的手,用我的食指向內回撥出一個長上滑音。在這豎琴上下滑音的餘韻中,我吻上了她的唇。林鬱音帶了提琴下來,在我倆背後咳了咳,我倆連忙分開。
當殷晴豎琴的D大調和弦奏起的時候,我肩上小提琴的D弦錚錚伴響。我又見到了那小樹林,還有小樹林入口的那塊綠草地,上麵點點的是豎琴和弦留下的 小花。小提琴的D音響起,追尋著那些小花,一朵朵將它們拾起,集成一束,向著林中和弦的方向飄去。林中有多棵高高的大樹,我在其中穿行。殷晴的琴聲從一棵 樹後傳出。我到那時,她卻又在另一棵樹後。我追去,她又回到了我原先找她的地方。這造化如此弄人,這尋覓就得無奈反複。我終於拉住了她的手,將手中的花束 交給她。她接過花束,向空中一拋,與我相擁在一起,雙雙化作相生相依的紫丁香樹。那花束在空中散開,凝在紫丁香樹的枝葉之中,芳香四溢,這芳香與林中流轉 的音符生死相隨。怎奈,沒有不過的花期,沒有不散的暗香。輕風肅肅,花瓣渺渺,暗香絮絮,餘音緲緲。花盡曲終,流轉的音符無處可去,凝在一處,化作一雲 雀,高飛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