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殷晴請的花匠來修整別墅前的小花園。他們平整地麵,鋪上綠草地,砌起花圃,種上多彩的秋菊,修剪樹枝,讓這原本雜亂無章,有點陰森的小樹林徹底變了樣。
昨晚,我本想好好開導一下懷孕未成的殷晴,錢芸一個突兀的電話,變成了殷晴開導我。起床後,殷晴拉著我到別墅的陽台上練瑜珈。我從沒做過瑜珈,隻能做些簡 單的動作,韌帶被拉得酸痛,骨骼和關節被壓得卡卡響。我按殷晴的要求,扭曲著身軀,蜷在地上,絲毫不能理解瑜珈為何能修身養心。我心想,也許,瑜珈的真 諦,是用身體上的扭曲來忘卻生活中的扭曲,管用嗎?試試吧。可那幅圖像,那細長的小手指,那苦命的四個月大的嬰兒的手指,在我腦海裏,永遠揮之不去了。
“又想他了?”殷晴看我神情恍惚,問。我點頭,伸展了身子,仰躺在地上,再沒有練瑜珈心思。
中午過後,人們紛紛來幫忙布置晚會場。他們有老師和學生,有殷晴的朋友,有二球等人,還有一些誌願者。人多力量大,會場很快布置完畢,靠近舞台的台下擺了 兩排長桌,是領導和其它重要人物專座,擺上了節目單,小吃,飲料和紀念品,再向後是一排排整齊的折疊椅,給普通觀眾。參加演出的學生則在台上進行最後的排 練。林鬱音是晚會的主持,與高誠在工作室中忙著對發言稿和節目表。姚,方兩位老師在核實演出道具和樂器。二球等人領著負責安全的男生安排事宜。
傍晚時分,祝賀學校開辦的花籃相繼送到,在演出廳門口排了一溜。殷晴今天過生日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演出廳內的工作室裏,擺滿了送給她的慶生禮物。我送了殷 晴一花籃,生日禮物在籃中的小盒中。我們訂了工作晚餐和一個大生日蛋糕,在晚會開始前,先熱鬧了一番。殷晴臉上被蓋了奶油蛋糕,幸福地笑著去洗了。洗完, 她帶著大家到工作室拆禮物。
工作室中又多了兩個碩大的花藍。一個半人高,是薛梁送的。殷晴看也不看,讓人將它扔到角落。另一個花藍一人高,賀卡上有手寫的英文情詩,字跡飄逸。殷晴的一個小妹一把搶下,大聲念出來。
Your gesture, motion, and your smiles,
your wit, and your voice my heart beguiles,
Beguiles myheart, I know not why.
And yet I’ll love you till I die.
I just wish someday and somehow, we can be back together. Together we’ll stay. Always and forever. Whenever you need me, I’ll be here. Whenever you feel alone, and you think everyone has given up...Reach out for me, and I will give you my ever lasting love.
“是誰寫的情詩?”
“定是陳哥!”
“不是,下麵的落款是Michael Dmitrovsky“
場麵有點尷尬。我問殷晴:“誰是Michael Dmitrovsky?”
殷晴忙拉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解釋道:“是我媽催著要我嫁的人。不要管他。”她讓人將這個最大的花籃推倒,與薛梁的花籃亂堆在一起。殷晴將其他人的禮物一一拆開,謝過送禮的人。
蔡蓉的禮物是二十幾本書,有中譯本,有英文原版。有亞當史密斯的《國富論》,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宏觀經濟學》,薩繆爾森的《經濟學》,科特勒的《營銷 管理》,《市場營銷導論》,斯蒂芬羅賓斯的《組織行為學》《管理學》,邁克爾波特的《競爭戰略》《競爭論》等等,快把MBA的必讀書給買齊了。殷晴想謝蔡 蓉,卻找不到她。
她最後拆我的禮物,撕開小盒的包裝,展開包裝紙看了看,那是一張《D大調卡農》的琴譜。她晃了晃小盒,聽了聽,沒猜出裏頭是什麽,打開了小盒。她認出盒中 的路虎車電子鑰匙和琴行大門鑰匙,高興地跳起來,撲進我懷中,眾目睽睽下,與我吻在一處。眾人知趣地悄悄退出了工作室,關上了門。
“你偷偷去見我媽了?”殷晴問。
“是她找上門來的。我用薛梁的地跟她換了這琴行。”
“傻瓜!那地現在值七十多萬!”
“你媽沒讓你吃太多虧,她幫你付了一點爛賬和高息貸款。”
“她還跟你說了什麽?”
“她胡誇了我一通,要我從你身邊滾蛋,去做她的手下。”
殷晴笑,說,“她太不像話了,居然敢打你的主意。”
“怎麽,做她手下要被潛規則?”
“去你的。我不是那意思。我們殷家在集團中的影響力近年減弱很多,需要像你這樣的幹將。”
“需要人還把你踢出家門?”
“我壞了集團的規矩,她不得不那麽做的。”
“你為什麽要壞規矩呢?”
“因為集團的規矩變了,不利於殷家。”
“那就獨立出來,成立新的集團。比如一大集團!”
殷晴大笑,說:“你好幽默!”
“怎麽,不現實?”我問。
“今天不談這個。先去琴行搬我的豎琴!”殷晴說。
“現在?演出馬上要開始了。”我說。
“我是說。演出結束後去。”
“好。”
縣裏的領導和學校的領導來了,殷晴和我都出去應酬。我看到了薛梁,他的集團這次讚助了演出的服裝費用,得以坐在第一排,挨著領導們。我們與領導們寒暄完, 該輪到他了。殷晴馬上不見了蹤影。我上前與他握手。薛梁四十多歲,沒怎麽發福,白淨的臉上架著一幅無框眼鏡,沒有一點黑社會老大的樣子,倒像個文職幹部。 如果他的眸子不是老不由在那顫,你可能要被他騙過了。
“陳老板。我沒看好手下,讓你受罪了。在這,我再次表示歉意。你是條漢子,我很敬佩。希望以後我們能合作。有錢大家一起賺。”
“薛總百忙一疏,我能想得到,這樣的事很難避免。您不要往心裏去。聽說化肥廠要搬遷了,您應該能賺一點吧。”
“當然,還要謝謝你父親在那推波助瀾啊。”
“哪裏,是薛總您有眼光。以後您還有什麽好事,一定要先通知我,讓我搭搭您的順風車啊。”
“哈哈。隻要對大家都有利,合作沒問題。”
薛梁和我臉上同時滑過狡黠的笑。
薛梁和我互換了名片。他提醒我,在他送給殷晴的花籃裏,有兩張他高爾夫俱樂部的鑽石會員卡。他歡迎我帶著殷晴去他那打高爾夫球。
這薛梁到底有多少資產?一個高爾夫球場至少兩億,就算他合資或貸款,他自己也要出個幾千萬。要崩斷他的資金鏈,要用多大的盤才能做到啊。我要跟父親好好商量一下了,這崩斷薛梁的資金鏈的計劃是不是太天真了?
這演出廳坐滿了人。許多人隻能站著觀看。姚,方兩位老師在門口擺了張桌子,負責招生報名,不一會兒就圍上了一圈學生家長。
林鬱音上台,走到台中央。她讓觀眾坐好,在台上念了一段我寫的八股文,將在座領導們謝了一遍,又介紹了讚助企業,讀了他們的經典廣告詞。我和殷晴一齊上台 做了自我介紹,宣讀了二人音樂學校的辦學宗旨:做懂音樂的人,做懂生活的人,然後我讓姚,方兩位老師上台做自我介紹。這一切過場走完後,演出才正式開始。
第一個節目叫《二人交響樂團》,演奏的曲目是《匈牙利狂歡節》。這完全是一個炫耀學校實力的節目,由殷晴和我表演。台中央擺著一長桌,上麵擺滿了各式樂 器,我倆人要將這些樂器演奏一遍,然後由高誠將各聲道混響在一起,達成一龐大交響樂團奏出的效果。我和殷晴用小提琴的二重奏起頭,奏完《匈牙利狂歡節》主 旋律後,每次重複旋律時,我倆各拿起一件不同的樂器奏出其它聲部,疊加在回放中。旋律反複幾次後,混響出的交響樂達成了熱烈狂歡的效果,演奏廳裏響起了掌 聲。隨著聲部越來越豐富,錯覺產生了,這舞台上如有一百人樂隊一般。觀眾們和著《匈牙利狂歡節》的節拍鼓掌,更增加了樂曲狂熱的效果。
《匈牙利狂歡節》曲終,殷晴和我向大家鞠躬致謝。我對觀眾說:“今天,你們隻看到我們二人在這台上。我希望半年以後,你們能看到一個真正的交響樂團在這演奏這曲《匈牙利狂歡節》。你們信不信?”
我在台下的觀眾中的安插的托兒們大叫:“信!”
“大聲點!”我向台下的觀眾請求道。
更多的人齊叫:“信!”
我看到曲校長和季校長坐在那,與文化局局長交頭接耳。文化局局長邊鼓掌,邊看著我,讚許著點頭。我也看到了我父母,他們坐在那微笑著望著我,我衝他們招了招手。
接下來,高誠帶著他的幾個同學,上台演唱了英倫輕搖滾《夜空中最亮的星》,引來他的女粉絲們尖叫。林鬱音的《聖母頌》亦得到好評。在學生中的藝術精英紛紛登台的同時,我一直在招生處忙碌,不時出來與有事先走的領導道別,感謝他們的光臨。
殷晴不見了一陣子,我正納悶她上哪去了,她突然通紅著臉出現在我麵前,拉了我就跑。
“什麽事?”
“別問,快走!”
我們穿過小樹林的花園,走進小別墅。小別墅的客廳中並坐著兩人,一個是商依依,另一個中年男子,身著藍格襯衫,眉毛又黑又濃,蓄著修剪整齊的胡須。我進門時,他靠在沙發上,一直不停打量我。
“這是我爸。”殷晴說。
“殷總好!”我在他父親麵前站得筆直,伸出手去,要同他握手。他沒起身,伸手隨意與我握了握。
“你當過兵?”他問。
“沒有,我父親曾是軍人。”我答。
“難怪。你坐下說話吧。”
殷晴和我坐在他們對麵。
“你倆很忙,我不想擔擱你們太長時間。剛才,我看了你們的演出,很有創意。我希望你倆腳踏實地,認真經營這學校和琴行,不要插手其它無關的事,平安度過這半年。聽懂沒有?”
“爸,我們知道了。”殷晴說。
“你呢?”她父親問盯著我問。
“明白。”我大聲回答。
“好了,你們回去忙晚會的事吧。陳天,麻煩你去請你父母來這一敘。”
“是。”
我起身,在演出廳找到我父母,跟他們說殷晴父母來了,想見他們。我父母對視了一下,跟著我來到別墅客廳。
“陳主任,好久不見!”殷晴的父親迎上來主動打招呼。商依依卻坐在沙發上不動。
殷晴和我回到演出廳,繼續張羅晚會。晚會在姚老師唱的民歌《茉莉花》中落下帷幕,方老師為她鋼琴伴奏。這晚會很成功,觀眾們基本上堅持看到了最後,晚會期間,又有三十幾人報名,還有更多的人說正在考慮,如果夜校或周末時間合適的話,就會來報名。
當最後一人離開演出廳時,已是十一點半。殷晴和我回到小別墅時,我父母和殷晴的父母都離開了。
“去琴行搬豎琴吧。”殷晴建議道。
“好,走!去把你的車也開回來。”我拿上車鑰匙,鎖上音樂學校的門,與殷晴一起上了商務車。
當殷晴打開琴行的門,這滿庫房的樂器都活了,向殷晴問了個好。殷晴走到豎琴那兒,撫弄它。豎琴如向久別的主人撒嬌,發出一組組華麗的滑音。其它的樂器爭寵,亦隨著豎琴聲一同呼吸。
“陳天,今天,我在倫敦的朋友告訴我,泰坦尼克號上的樂隊演奏到最後一刻的事可能是真的,不是編劇的杜撰。”殷晴邊調豎琴的音邊說。
“是麽?”
“當時,有一個叫Wallace Hartley的提琴師帶著他的七人樂隊,放棄了逃生的機會,一直演奏著《Nearer, My God, To Thee》來鼓舞乘客。”
“偉大的提琴師永垂不朽!”
“在泰坦尼克號失事後一個多星期,漁民發現了他漂在海上的遺體。那裝著他提琴的琴箱,一直漂在他身邊,盡管當時海上的浪很大。”
“好一把忠實的提琴!”
“那提琴要被拍賣了,正在醞釀送倫敦拍賣行。它被泡得變形,不能修複了,但中間的兩根弦沒斷。我估計,它賣個一百萬不成問題。那提琴是Hartley的未婚妻送給他的,上麵漆著“在與親愛的瑪麗婭訂婚的時刻”。
“有照片麽?”
“有。”殷晴將提琴的照片發給了我。
“他的瑪麗婭呢?同船一齊去了麽”我問道。
“沒有,她等到的是那殘破的提琴。”
“命運對她真的太殘忍了。”我歎道。
“是啊。”殷晴附和道。
這時,我的手機有個短信進來,是莫西的。我心想,我比特幣的賬號還沒來得及開呢,那邊就有行情了?我可別錯過了機會了。我忙打開那短信。
“昨天晚上,錢芸服了過量安眠藥,在醫院中搶救了一天。幾分鍾前,她走了。一大兄,節哀。”
我看得手足冰冷,馬上按著錢芸昨日的來電號碼打過去。《聖母頌》的彩鈴響了一陣,傳來錢芸的留言。
“朋友們,永別了。我就要解脫了,去與我的孩子團聚。”
昨晚,錢芸是在與我絕別!我聽到的,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後的聲音。我怎麽沒聽出來她語調中的抑鬱和厭世?她當時可能已服下大量安眠藥了,難受之極,才打電話給我,我卻將她推了走!我好悔,被怨恨迷了心,錯過了救她的時機!
我倒在地上,視覺坍縮成一個管,管的那頭是殷晴焦急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