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琴

一把古董小提琴,兩個音樂人的愛情,三代人的恩怨。
正文

鬼琴 47

(2014-02-16 08:16:13) 下一個

“什麽?”

“我要走了。”

“去哪?”

“被派往海外。”

“什麽時候走?”

“在一兩個月內。臨時通知,隨叫隨走。在這之前,我會幫你將音樂學校開好。”

“謝謝你,蔡蓉。你舅舅要我好好待你,我沒做到,真對不起。”

“這哈雷就當做我給你的留念吧。我在這先跟你說聲再見,免得到時走得急,來不及告別。”

蔡蓉低著頭,推開車門下了車。她拉上車門,碰了好幾下都沒關嚴。我坐在駕駛座上,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就下車,走到她身邊,說:“我來關吧。”我碰上商務車 的拉門,伸出手去,對蔡蓉說,“再次謝謝你。我……”蔡蓉沒伸手,我隻好訕訕地縮回手來。我也不知說什麽好,就與她麵對麵地站了好久。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我剛回到縣城,到學校任職報道後不久,半夜去了一次小樹林,受了風寒,加上心結難解,病了好幾天,在宿舍躺著。一天傍 晚,有人敲門,我想,在這有誰認識我?多半是敲錯了門,就沒理。那人又敲了幾下,走了,沒過多久回來,又敲門,叫:“陳天,你在裏頭麽?”我聽是個女孩, 又知我名,就起來開了門,見到圓臉短發的蔡蓉。她說是我媽讓她順路來看看的,我有好幾天沒打電話回家了。我說我病了,不想麻煩我媽。她問我吃了晚飯沒有, 我說沒有,有方便麵。她去食堂給我買了晚飯送來離開了。一個多小時後,我媽和她一起回來,帶了雞湯和水果。我媽向我介紹蔡蓉,說我們做過鄰居,我九歲時, 蔡蓉正好出生。她兩歲時,有天晚上大人們都去開會了,我還照看了她一晚。我隱約記得有這麽回事。我病好後,蔡蓉帶著我在縣城附近的這山那湖地玩了幾次。她 不怎愛說話,也不怎愛笑,太嚴肅,雖然她善解人意,辦事穩妥,我還是不喜歡她。她說想聽我彈鋼琴,我帶她到學校的琴房,彈了幾首,她的眼發亮,隻是說好, 說下次再來,沒有別的什麽話了,真沒勁。

我認識殷晴後才知她也愛騎摩托,這是我倆唯一的共同愛好。如果不是那鬼琴,讓我先愛上了殷晴,我那沼澤一樣荒蕪的心境,說不定會讓蔡蓉這杜香花悄悄地長 滿,說不定我現在正帶著蔡蓉,騎著哈雷滿世界亂跑呢。唉,蔡蓉至少與我相處了好幾個月,殷晴與我相識不過幾個星期。說不定在她心裏,她是大奶,殷晴才是半 道裏殺出的小三呢。唉,蔡蓉這麽好的姑娘,就算我錯過了吧。我的確有那麽一點點地舍不得她,特別是知道她要遠走後。

我張開雙臂,對她說:“蔡蓉,來吧。我們擁抱一下。我會記著你的。我們還可以做好朋友。你在外麵不要太拚命,安全回來。”

蔡蓉慢慢地走進我的雙臂中,與我擁抱,頭埋在我肩上,過了幾十秒還沒鬆手。我知她心中難過,沒推開她,用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蔡蓉下了下決心,踮起腳尖,飛快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鬆開我,說,“再見了,陳天。”轉身跑進了她家。

我心中悵惋著回到宿舍,關上門。殷晴坐在床沿,手指在胸前的發梢上打轉。

“怎麽去了這麽久?”她問。

“蔡蓉要離開這了,我與她告別。”

“她下午也跟我說了。”殷晴說完,抬頭看了我一眼,胸前的發梢緊緊地纏在手指上不動了。

她問:“你們接吻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怎麽知道?”

殷晴拿了她梳妝用的小鏡子遞給我,說:“你自己照照!”

鏡中的我,唇邊有紅唇印。

“殷晴,我……是她偷吻我的。”

“哼!”

“你不會要我靠邊站吧。”我問。

“我今天原諒你一次。快去將它洗了!”

我去水房洗完回來,殷晴背對著我睡下了,不理我。我扳過她的身體,強吻她。她開始還反抗,後來軟了,毫不客氣地咬破我的舌頭,我痛極了,也咬她。

在黑暗中,我說:“好你個貓女!這下,你非得生一窩小貓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殷晴忘了昨晚的不快,笑嘻嘻地拉著我一起去吃了早飯,然後到小樹林工地。工地外又多了幾個大集裝箱。一些工人在卸模塊組件,一些人在裝配。空地上,幾個牆麵的鋼骨架已現雛形了。

八點鍾左右,我倆前去房地產代理處簽土地買賣文件。路上,我打電話給二球,問他健身館開張的情況,他說,星期天,也就是明天正式開張。他知道我音樂學校那邊忙,加上他那邊的事也很順,一直沒與我聯係。我說,明天一定去幫忙,到時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正如殷晴所說,土地買賣文件真的是五花八門,還要查擔保記錄。那十六塊地皮的手續,我們足足簽了快八個小時,一直到下午四點才辦完。

“還有點時間,我想去看看外婆的墓,你去不去?”殷晴問我。

“去。”

去陵園正好路過二球的健身館,我和殷晴在那停留了一下。健身館裝修一新,跑步機排放整齊,健身器械分類成區,有健美教練分片負責,瑜珈室的鏡牆明亮木地板錚亮。店員們正在做開張前的最後準備。二球迎出來,問過殷晴好。

“又添了不少設備?”我問二球。

“有些是租的,有些是廠家放在這代銷的。”二球回答。

“行啊,多種經營了。”

“都是眾人出的主意。”

接下來我們討論了明天的活動安排。殷晴說她可在商務車頂上放兩大音箱作宣傳車,同時作為流動辦公室,辦理入會手續,眾人說好。討論完,二球吩咐店員,將我和殷晴加入永久會員。

我和殷晴從健身館出來,買了點香燭紙錢和花,一直開到城郊的陵園。這陵園座落在一向陽的小山坡上。此時夕陽西下,一麵麵的墓碑反射著餘輝,如逝去的人發到人間的問候。

殷晴她外婆的墓很不起眼,一米多高的大理石墓碑,上麵鑲著她的相片,刻著她的名諱和生卒年月。殷晴點燃了蠟燭,插在墓前,再點上香,拜了拜。我則按我家的規矩,上香後磕了三個頭。殷晴邊燒紙錢邊給我講了點她外婆的生平。

她外公外婆都是知識分子人家,外公在上海一個工廠裏當幹部,外婆是中學語文老師,隻有商依依一個女兒,寶貝得不得了。商依依高中早戀生下殷晴,為完成學 業,隻好將殷晴寄養在父母家。1988年初,上海甲肝大流行,她外公吃了毛蚶,不幸得了重症肝炎去世,生活的重擔壓在她外婆一人身上。她一麵要培養商依依 上大學,一麵還要拉扯著幼小的殷晴。殷晴是非婚生子,報戶口時交了好多罰款,小學和中學入學的時候還受人排擠,多費周折和錢財。更有流言蜚語,說殷晴是她 的私生女,頗受歧視。種種困難中,她外婆咬牙挺過來,直到商依依在這縣城落穩腳跟,被夫家承認,將殷晴接走。她外婆操勞過度,落下了一些病根,老是胃疼。 她因病提前退休後,一人在上海太寂寞,就投奔了女兒女婿,到了這縣城。前幾年,她胃癌過世了。

“我小時候,有時為辦事方便,我外婆讓我叫她媽,讓我很困惑。現在想想,當時她真的好為難啊。”殷晴說。

我一麵向殷晴感慨著她外婆的堅忍,一麵想,這商依依真夠絕的,高中懷孕不去打胎,居然生下來,弄得家人如此痛苦。我差點將這話說出口,一想,如果她真打了胎,我跟前還有殷晴麽?

殷晴見我張口欲言,問:“你想問什麽?”

“你外公的墓怎不在這?”我問。

“還沒談好合葬在什麽地方。外公家的規矩多。”殷晴說。

我倆正要離開陵園,我又回身望了一眼,想,那一排排整齊的墓碑後都會有點心酸的往事,有誰能總順順當當地過完一生呢?一個人吃的苦,或大或小,或多或少, 如過溝溝坎坎,咬咬牙跳過去,就接著向前走了。如果那溝坎實在太寬太深,繞不過去,縱身一躍,賭賭運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說不定那溝坎中有什麽樣的星 門,帶你去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呢。

落日的最後一縷光芒在一個墓碑上閃了一下,我極目遠眺,看清了那墓碑上的三個字:林暮雲。

“殷晴,等等。跟我去那邊看一下。”我向那墓區走去,殷晴在我身後跟著。

林暮雲的墓很幹淨,顯然有人常來打掃,但看不到一點點香燭點過的痕跡。墓碑上沒鑲照片,隻有名氏和生卒年月,是1969到1996。

“林鬱音和高誠真是懂事的孩子。”我讚許道。

“是啊。”殷晴附和道。

“林暮雲為愛殉情,是位偉大的女性,但不是個好母親。她怎麽能拋下孩子自己一人走呢?”我惋惜道。

“可能壓力太大了,一時想不開。”殷晴說。

“唉!不管怎樣,不能苦了孩子。自己再痛苦也要將孩子養大啊。”

“對!她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後悔。陳天,我們走吧。天黑了。”

在這山區,太陽一落山,天色很快暗下來。從墓地到陵園的停車場要走十幾分鍾。我和殷晴走到一半,天已全黑,隻得打開手機上的閃光燈照路。山坳中,山風寒意 逼人,卷著枯草屑掃過路麵。路邊的樹枝被風揚起,掛了殷晴的頭發,嚇了她一跳。殷晴緊依著我,一路快走到陵園的停車場,那隻剩我們的車了。這嶄新的商務車 打了好幾下火才發動,開出了停車場。我從車後視鏡看那陵園,黝黑的山體,散落著幾盞熒熒的路燈,如地府被鬼魂們推搡得鼓起的殘門。

我們開車到城裏,找了個幹淨實惠的餐館,點了幾個小菜。在等菜上桌的時候,殷晴托著腮幫,看著天,憧憬地說:“當我們的小窩建好了,我們就能自己做熱飯熱菜了,多好。想吃什麽做什麽。你那麽愛吃魚,我天天做給你吃,保證不重樣。”

“是麽?這麽好。你做得到的話,我每天給你做的魚起個名,並附情詩一首,保證也不重樣。”

“一言為定了?”

“一言為定!”我用力地點點頭。

“過幾天抽空去看看廚具專賣。我要裝個大功率的抽煙機。上次給你們做香煎魚塊,快把我嗆死了。”

“是,一定要好廚具配好廚娘。”

“嗯?!”

“好廚娘要配好廚具!”

這時,高誠打電話過來,問我倆去不去他的音響工作室看電影,我倆同意了。我讓林鬱音帶著她的小提琴,想看看她的長弓練得如何了。吃完晚飯,殷晴指路,由我開車,到了高誠的音響工作室,就在縣委對麵的樓上,窗口正對著縣委大門。我們進去的時候,林鬱音和高誠在等我們。

我說,要先聽林鬱音拉完琴再看電影,林鬱音說好。殷晴說,正好,我們練琴的時候,她到隔壁挑幾部好電影,一定要我這個陳一大知道,什麽是人性美。

林鬱音帶了音叉來,拉了幾個全弓,能引得音叉持續地嗡嗡作響。我很滿意,從網上下載了《聖母頌》琴譜,打印出來,讓她拉。這個版本的《聖母頌》分兩部分,第一部分主要用G弦的演繹低音部的主旋律,第二部分用E弦在高音部重奏一遍。

我先叫林鬱音拉了一遍熟悉了曲子,然後對她說:“鬱音,上次我說,要用身心來拉琴。現在,你‘身’的這一關過了,今天,我們試試‘心’的這一關。《聖母 頌》多用連弓,旋律優美而舒展,傾注的感情委婉動人,如一個罪人呼喚聖母,請求她原諒自己的過錯。這樣,你邊拉,我邊講故事,你要用你的琴聲,來配合我的 故事。”

我讓林鬱音和我一起進到錄音室,跟錄音室外的高誠說:“分別將我講的故事和林鬱音的琴聲錄成兩個聲道,不要將我的聲音放出來,隻聽林鬱音的琴聲。”高誠準備好後,向林鬱音和我點了點頭,開始錄音。

林鬱音拉響了第一個F音符,我也講出了我故事的第一句話。林鬱音的眼圈馬上紅了,放下提琴,拉不下去,掩麵哭泣。我等她情緒穩了以後,對她說,鬱音,收住你的感情,試著將它放在琴弓之上。林鬱音含淚點頭,重新將提琴架到肩上,閉上眼,開始演奏。

在《聖母頌》柔美委婉的低沉曲調中,在細膩豐滿的提琴長顫音中,我的故事開始了。

月夜,烏雲集在天邊,林暮雲懷抱著三個月大的林鬱音,沿著無人的街道向學校走去,步履沉重。她前幾日得知高葉民被捕,從娘家趕過來。她到時,高葉民已人去 屋空,出租屋中淩亂不堪,被人抄了家,鬼琴不見了。看街上的怖告,得知高葉民已去天國,當街昏過去。她強撐著去問有關人員,能不能見見遺骸,被告知已草草 火化,骨灰在曲馨那。她想去找曲馨,至少要到一把骨灰也好。懷中的林鬱音哭了幾聲,她將繈褓中的女兒抱得更緊。曲馨家在前頭了,林暮雲在樓下想了很久,上 了樓,敲曲馨的家門。”誰?”曲馨在門內問。”是林暮雲,我想見見葉民。”“他死了。都是因為你!快走開!你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麽,去呀!”林暮雲聽得 身形不穩,靠著門坐到了地上。她給女兒喂了最後一次奶,寫了一張字條,塞在繈褓之中,親了親女兒,將她放在曲馨家門口,向小樹林走去。漆黑黑的小樹林吞沒 了她。

《聖母頌》轉到了高音部。林鬱音的淚伴著她的琴聲潺潺流出,我也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講故事。在錄音棚外頭,高誠戴著大耳機,臉上也是兩行淚。

高葉民莫名地被嚴打重判離世,曲馨哭了好幾天,正在給高誠喂奶,聽見有人敲門,是林暮雲。曲馨又痛又氣,將她趕走了。半夜,她迷糊中聽見門外有嬰孩的哭 聲,她打開門,見到門口繈褓中的嬰孩,還有字條。她看完字條,重重關上門,任那女嬰在門外大哭。天冷,嬰孩的哭聲弱了些,曲馨不忍,開了門,抱了嬰孩進 來。嬰孩不哭了,睡過去。第二天一早,她聽說小樹林中出了人命,心中大悔,看到餓得不停啼哭的小林鬱音,抱起她,將乳頭送進她的嘴裏。空寂的屋中,曲馨左 手抱著酣睡的高誠,右手抱著用力吮奶的林鬱音,怔怔地望著窗外。

《聖母頌》的最後一個音符平緩地消散在寂靜中。

殷晴不知何時進來,正坐在一個椅子上,欣賞林鬱音拉出的柔美旋律,十分愉悅,結束的時候,她鼓掌,叫:“鬱音,太棒了!你拉出了《聖母頌》的意境!”她看 到我們三人肅穆悲傷的樣子,不知其解。高誠離開音響控製台的座位,開門去了隔壁。林鬱音則站在麥克風前發楞。我拍拍她的肩,拉了個凳子讓她坐下。

殷晴坐到音響控製台前,戴上耳機,將剛才錄的音又聽了一遍,聽到了我講的故事,突然軟倒在椅子上。我趕忙出去,扶起她。殷晴渾身冰涼,對我的呼喚沒反應。 我抓她手上的脈,很弱,大驚,把她抱著放平在地上,咬破了舌頭,吻她。過了幾分鍾,殷晴咳了一下,悠悠轉醒,我鬆了一口氣。看來,殷晴的腦損傷還沒完全恢 複,受不得這種精神刺激。

“陳天,事情不完全是那樣的。”殷晴的淚湧出來,說,“不要亂猜了,結婚後,我會告訴你的。”

我在她耳邊說:“我們明天就去領證,好不好?”

殷晴輕笑了一下,說:“等我有了Baby的那一天吧。”

全本: http://www.amazon.com/dp/B00HANLUN6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