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房就在店麵的後頭,很大,比店麵還大幾倍。好東西!裏頭都是好東西!短笛、長笛、黑管、巴鬆管、薩克管、長號、短號、圓號、還有大小鼓鈸, 我興 奮得如玩具店中的 孩童,一個個摸來擺弄吹奏,將她晾在一邊,好久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她也微笑地看著我。
“你,你叫什麽名字?”我抱著一個大個法國圓號問她。
“殷晴。殷實的殷,晴天的晴。”
“殷晴,這麽多的好東西,可以開個管樂隊了,為什麽不放到前麵去賣?為什麽?為什麽?哼?哈?”
“大多賣不動,我壓了好多錢在這裏頭。” 殷晴苦笑著。
“為什麽?”
“這裏的人隻知鋼琴,小提琴和吉他。其它的根本沒人問!”
“哦。”我呆想了片刻。
“你在想什麽呢?喂!” 殷晴推了推我。
我在想,我能不能用學校曲藝比演的機會,幫她做點什麽,但我沒說出來。
“我在想,那些人是不是你說的不懂的人?”
“是!”
“你讓他們靠邊站,他們怎麽來買你的東西?”
殷晴低頭想了想,說:“也是。”站在與她一般高的豎琴旁邊,不安地搓手。
豎琴!她還有豎琴!她到底壓了多少錢在這店裏?豎琴,這古埃及就有的樂器,它美美侖美奐的音色,讓你想到緩行的雲,噴湧的山泉,朝陽微風中折 光的 露珠,雨後乍晴的彩虹,和山澗邊的仙子。它的精致,它的抒美,它的雅,它的純,在那華彩中,抹去你心中的塵,帶你進入空靈。
當然,好琴要有好琴師,否則不過是看看而以的家具。那豎琴弓型部的漆磨掉了,她的指尖還有繭,顯然,這豎琴是她溺愛的玩具。她彈得應該不會 差。
“殷晴,我想與你共奏一曲《D大調卡農》,如何?”我發出邀請。
《D大調卡農》是約翰·帕赫貝爾的著名曲目, 我非常喜歡它的小提琴與豎琴合奏。它豎琴聲部的大逆循環和聲很簡單,又十分悅耳動聽,是初 學者的必練曲目。殷晴與我合奏應該沒問題。
“行!我去拿一把小提琴。” 她跑到樓上,取來一把。我一看,它沒有任何廠家標簽,不知道是什麽牌子,有點心存輕蔑。我搭弓一拉,喜出望外。除了E弦聲有點硬,這提琴可算中上品。
她在豎琴邊坐好,腳踏好豎琴踏板。
“你不用指套?”我問她
“不用,開始麽?”
“你先。”我示意。
她點點頭,手指開始在琴弦間跳躍舞動,大逆循環和聲從豎琴中飄忽而出,那些空靈的音符,輕柔地從天際滴落,滋潤了幹裂的大地。這堆滿樂器的倉 庫瞬 間消失了,變成一大舞台。豎琴的音符所過之處,那些封塵的樂器如沐聖水,都充滿生機,仿佛長出了新芽,就等陽光的光臨,便會抽出新的枝葉,揮撒出更多的音 符。
她的手臂在舞動,臂上波紋與琴弦上的波紋一並延展。在這層層的波紋中,這大舞台的帷幕升起,亮出新景像。那有春天融雪中冒出的草尖;有夏日烏 雲間 翻飛的燕子;有秋天黃昏紛落的紅葉; 有冬日漫天的飛雪;有雪地上鬆鼠的串串腳印。
她的雙手在交錯,她的手和琴弦在交錯,琴弦與音符在交錯,音符與我心在交錯,我的心與她的目光在交錯。這種種交錯中,我呆了,忘了合奏。 她用力彈出一個D音提醒我。
那個重音,如枝上落下的雪塊,掉在那隻在雪地中發呆的鬆鼠身上。那鬆鼠抖掉身上的雪花,跑動起來,在雪地上印出更多的音符串。 它爬上了一棵楓樹,所過之處,樹枝上的銀裝素裹被舞動的丹葉取代。紅葉流轉間,夕陽 棲於山後的樹林,刹那間把天空染得通紅。高聳的雷雨雲也映得烏紅,飛架著七彩的弧。弧的下頭,那翻飛的燕子成了雙,貼 著地飛,嬉鬧著飛向愛巢。它們的剪影中,滿地是新綠,百花盛開,有野玫 瑰,有紫羅蘭, 有杜香,還有百合,盡 顯著春雪化盡後的繁茂。
奏畢,她兩上臂柔柔一合,止住豎琴弦的波動,每一根琴弦裏的精靈回到故鄉。
“殷晴,我不再看別的樂器了,就要這豎琴。”
“哼!不賣!” 她從豎琴旁站起,說 “我們歇一會兒吧。你想喝點什麽?”
“水就行。”
她跑上樓,忙活了好一會兒,下來時帶了一瓶紅酒,兩個高腳杯,給我看了看標簽,“是Vin de Pays。我爸從歐洲帶回來的。” 她晃了晃酒的標簽。
“洋酒?我從沒喝過。” 我搖頭。
她把酒杯放在包裝箱上,各倒四分之一滿,遞給我一杯。
我有點受寵若驚,忙說謝謝。
“陳老師……”她舉起杯。
“叫我陳天就行。”我趕忙糾正。
“陳天,我覺得你不是不懂的人,來幹一杯!”
“幹?”我有點猶豫, “小心我不懂裝懂。”
“我看你是裝不懂。”
“好好,幹。” 我一口氣將酒喝幹,隻覺口中芬芳,腹中溫暖。
她看我的豪爽樣,笑了,慢慢舉起酒杯,輕輕地搖了搖,放在鼻前仔細聞了聞,再品了一小口,口舌回味了一陣子,才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肚。
我才知道,紅酒要這麽喝的。我連裝不懂都裝不象。
酒一下肚,我倆的話就多了。她告訴我她去法國留學過,什麽學校我記不住。她回國後不想在演藝圈中混了,為跟母親在一起,便回到小縣城,開了這 不死 不活的琴行。
“你父親呢?”
“他到處跑,我也不知他在何處。”
“你母親呢?”
“她去旅遊了,過幾天回來。”
我們又喝了幾杯,接下來說的聊的就記不清了。我隻記得,我拿出口琴瘋狂地吹,她彈吉它不停地唱,在架子鼓中亂敲一通。一直到有人敲前頭的店 門,叫 道:“喂!殷老板!半夜三點鍾了,還讓不讓人睡啊!”
“扶我上樓去。”她醉熏熏地說。
於是,她的身體是我那晚演奏的最後一件樂器,直到琴師和樂器都精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