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裏挑燈看劍
總想和誰說說過去和現在的一些事。
老德和黛安
作者 地中海阿明
老德是一名德國的電腦工程師，曾經參加過中國大亞灣核電站的建設；是主管電腦控製係統的總工程師。因為他的名字太長，我總也記不住，所以幹脆就叫他‘老德’。他來我們店做按摩，算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最早是我給他做，後來是我兒子給他做，他妻子黛安則一直都是由我太太給做。
德國人給人的印象就是刻板教條主觀繁瑣；凡事總要追求完美。老德除了這些之外，又加上了一條；冷酷。也許這也和他的工作有關；機械，程序，數字，運行結果，唯獨沒有感情因素。但是，守時，幾乎是所有德國人共同的優點；有時，他們來早了，就把車子停在我們店外的小停車場，兩口子坐在車裏，靜靜地等著，誰也不說話；非要到隻差兩分鍾的時候，才各自從車裏走出來，關好車門，女先男後，進到我們的店裏。
半小時的按摩開始了，老德總要習慣的按下手表的計時器；按摩結束時再按一下，確定時長正確。因為我每次都要給顧客多做幾分鍾，他也就依照程序例行地說一聲‘謝謝’！還是用中文說的。按摩時脫下的衣服，一定要折疊的整整齊齊，擺放在穿衣凳上，鞋子也一定要工工整整地擺放在凳子下邊的腳踏板上，連襪子也要像在商店出售時那樣卷起來，裏朝外，用襪口勒緊，放在褲子邊上。我猜想，他爺爺和他爸爸一定都在部隊當過兵；要不就是老婆管得太嚴了。
他老婆黛安，是馬耳他人。二十年前剛來的時候，簡直就是一隻水靈靈的大蜜桃，（一位老中醫告訴我，生活在島國的女孩子，因為濕潤的氣候，絕大多數都應該是水靈靈胖嘟嘟的。）後來因為得了糖尿病，高血壓，關節炎，姿色盡失。
每次按摩結束後，老德總要像老朋友一樣出神地看著我們店水族箱裏養的那一缸金魚。他妻子則是興致勃勃地和我太太聊著用中國淡水珠製作的耳釘項鏈，或是用絲瓜水治療糖尿病的偏方。直到老德說“黛安，結賬。”每三周一次的按摩才算宣告結束。
他們倆一直沒有孩子。
新冠病毒席卷全球。封店，封城，封國；人們的行動受到了嚴格的限製。法國，英國，德國的養老院成為了重災區，死亡慘重。可是，大家彼此卻更加惦念起來；“哎呀，快半年沒見了，家裏都好吧？”還好，還好。你們也都好吧？”
“我公公在養老院去世了。德國還沒解封，我們現在也回不去……”黛安的眼圈紅了。
“可是我們還得活下去。”老德看著魚缸說。
和往常一樣，疊好衣服擺好鞋襪，計時開始，計時結束，“謝謝。”“黛安，結賬。”
父親去世了，做兒子的卻不能去送他一程！對中國人來說，這可是畢生都無法治愈的心痛！可是，現在又能怎麽樣呢？痛苦和悲傷隻能埋在心中！或許，像老德這樣的人，心中也沒有什麽痛苦和悲傷可言。就像莎士比亞戲詞中說的那樣，外國人冷酷到‘撒出來的尿都是冰！’。
“對不起，對不起！德國解封啦！周末的按摩我們來不了了！我們要去德國祭奠我公公！大約兩周後回來，再給你們打電話！”黛安在電話中緊張而興奮地說。
解封後的歐洲像是被長期羈押的囚徒得到了釋放，瘋狂啦！
大約兩周後，當老德和黛安再次到店裏來做按摩的時候，完完全全換了兩個人；我感覺他們不是去奔喪，而是剛剛度完蜜月！
“我老公太了不起了！”按摩結束後，黛安興致勃勃地對我妻子說，“他在網上安排好了一切；我們在他家呆了三天，見了兩個哥哥，一起祭奠了我公公。然後，我們沿著阿爾卑斯山脈一路觀光，充分領略了大自然的雄偉和壯觀！那麽險峻的山峰，讓我覺得人類是多麽的渺小！我們還去了黑森林，順道又領略了一下奧地利的藝術風情。 啊，這是給你們帶來的黑森林蛋糕，黑森林火腿，還有你老公最喜歡的黑森林豬腳！”熱情的話語，舒心的笑聲，讓我們的小診所瞬間就被幸福的色彩籠罩了。
是啊，結束了三十五年的銀行生涯，黛安終於可以享受由自己主宰的生活了。當時，如果沒有黛安的幫助，我們這套別墅式的小診所是斷然不可能蓋起來的。
二十年前，老德和黛安來做按摩，也就是兩三次，倆人的腰疼就都治好了。“你們應該建一個自己的診所。”黛安和老德環視著我們那個由車庫改建的小店，認真地說。
我和妻子十分尷尬地對視著；對於當時連房租都是沉重負擔的我們，全部的心思就是努力地活下去。怎麽可能會有蓋房子的奢望。
“說吧，你們一共需要多少貸款？”銀行信貸部的經理，黛安，準備幫我們填寫貸款的表格了。
“我們真的是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和妻子緊張的汗都下來了。
“沒關係，這是五百平米的一塊地，你們可以先蓋一所兩百平米的二層小樓，下邊營業上邊住。剩下的地方做成一個小停車場，方便顧客來就診時停車用，……”相當於現在三十萬歐元的貸款，不到十天就批下來了！
“您為什麽這麽信任我們？”妻子和我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老公說，你們是一家善良可靠的人。他在中國工作過五年，從來沒看錯過人。”黛安把貸款的批文遞給我，“努力工作吧！”順手還拍了兩下我的肩膀。
“下個月，我們準備再去一次德國；這次是純粹的旅行。我們還是白天觀光，晚上住在具有濃鬱鄉村風味的小旅店裏，舒適幹淨還特別便宜。你知道嗎，她們那頓免費的早餐簡直可以和咱們這裏的自助晚宴相媲美，實在是太豐盛了。這次我們要沿著萊茵河行進，欣賞海涅詩篇中的‘羅累萊’怪石懸岩，享受曆經時間雕刻的古城堡，更要陶醉在著名葡萄園釀製的美酒之中，……”
“黛安，結賬吧。”老德輕聲提醒著，滿臉都是驕傲與自豪的光彩。
“是的是的，噢，上帝啊，我差點忘了，”黛安把找給她的零錢推給我，“謝謝。我們這次有一位新的朋友加入，你們看！”
門外小停車場上，一輛嶄新的寶馬SUV驕傲地望著我們。銀白色的車身一塵不染，在陽光下閃爍著夢幻般的光芒。
“有了我們這位可愛的銀寶寶，我們就不用租車啦。這是油電混合型的，節能環保，你再看看它的內飾，……”當黛安拉開車門的時候，新車特有的氣息撲麵而來，濃鬱得讓人眼前一亮，太漂亮啦！
老德和黛安開著他們可愛的銀寶寶，輕輕地離開了。退休後的自由，與大自然零距離的接觸，讓這兩位大我十歲的老人變得充滿了活力，感覺他們就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時間過得真快，下星期老德和黛安就該出發去旅遊了。這次回來他們會說些什麽呢；充滿柔情的萊茵河，浪漫的海涅詩篇，神秘的古城堡，美麗的葡萄園釀製出令人陶醉的葡萄酒，他們肯定會給我帶瓶葡萄酒的，不過，聽說德國的啤酒是最棒的，嗨，反正禮輕情意重唄，……
“喂，您好，您是，……您要多保重，我會告訴他們的。”兒子放下電話後，就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誰的電話？”我問。
“老德說先不來做按摩了。”兒子慢慢地說。
“撞車啦？”我猜測著。
“黛安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什麽原因？”我和妻子同時停止了疊毛巾。
“醫院說是心梗，救護車還沒到人就不行了，前後不到半個小時。”
“看來，還是糖尿病造成她的神經係統有些麻痹，對身體的一些症狀感覺不那麽敏感了。”妻子緩緩地坐在了按摩凳子上。
“本來安排好的旅行，這下也，……”我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
“老德肯定要完成這次旅行，”妻子說的十分肯定，“因為這是黛安的心願。”
一個多月過去了，老德一點消息都沒有。
今天早晨，妻子和兒子去老人院做每個月一次的常規護理檢查，是免費服務。我一個人在店裏，做做衛生，看看電腦，整理整理毛巾，為下午的工作做一些準備。門口的風鈴‘當啷’一響，老德進來了！
“我能做半小時的按摩嗎？”他知道我的英語極差，所以說的很慢，很認真。
我使勁點了點頭，主動和他擁抱了一下；“你們就是我們的家人。”他說話時呼吸顯得很急促，聲音雖然不大，但我真真切切從他的擁抱中感受到了親情！
按摩開始了。老德今天沒帶手表，是啊，黛安不在了，時間對他還有什麽意義呢？
小停車場上，老德和黛安的那輛寶馬SUV，銀寶寶，渾身滿是泥漿和塵土，仿佛在訴說，主人是如何帶著它風雨無阻日夜兼程，完成了這次令人心碎的旅行。
透過雨刷刮出的那片玻璃，我看到十年前我為黛安拍攝的那副A3尺寸的藝術人像，正穩穩地被安全帶固定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笑的是那麽開心，潔白的牙齒，閃亮的眼睛，蓬鬆的滿頭金發裝點著水蜜桃一樣美麗的臉龐；她終於陪伴著丈夫完成了這次德國的萊茵河之旅。
“我們沒有孩子，黛安一直把你們店當成我們的第二個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她的這幅照片留在你們的店裏。”老德慢慢地第一次說了這麽長的話。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當老德拉開車門的時候，新車特有的那種味道，濃濃的撲麵而來，感覺就像是黛安的靈魂在熱情地向我表示感謝，感謝能夠讓我們店成為她的終極歸宿。
老德小心翼翼地雙手把黛安的照片交給我，輕聲說道；“我平時其實也不怎麽和她聊天，可是這次我覺得，特別的孤獨。”眼圈紅了，鼻尖紅了，聲音哽咽了。
我突然意識到，男人的勇敢堅強和智慧，其實是需要女人的溫柔賢惠和體貼來支撐著！
晚上，在隻有我和妻子的客廳開放式廚房內，桌上擺著老德依照黛安意圖帶給我們的紅白兩瓶德國葡萄酒莊園自己釀製的葡萄酒。
“我想，你說咱們先喝那瓶呢？”我說的時候就感到有些猶豫。
“你不想活啦！”妻子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蝦皮小白菜湯放到我麵前，“血壓這麽高，心血管有三個支架，血糖一直降不下來，幹活就說喘不上氣，夜裏睡覺還總抽筋！除了看電視，你一直就說頭暈！你還想喝酒？喝完我看你也該走了！”妻子邊說邊一把抓走了我已經擺好的那對水晶高腳杯。
要是在過去，我肯定火冒三丈地和她大吵一通了，至少也得說幾句硬話，維護一下男人的尊嚴。可是，經過了老德和黛安的這件事，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整天嘮嘮叨叨的妻子，滿腹的牢騷又‘更與何人說’呢？唉，算了吧。
窗外，一輪滿月升到了夜空，又快到中秋節了。
完
2022年7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