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了,別走了……
作者 地中海阿明
田導演是我在演藝道路上一位感激不盡的恩師。作為一名大都市裏著名的專業導演,能到我們這樣的小漁村來幫助排戲,已經很不簡單了;更何況他不像那些年輕的導演,一著急就拍桌子,跺地,摔板凳兒,把演員罵的狗血噴頭。田導排戲從來都是不緊不慢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因為以激情四射的表演聞名於小鎮,所以總有一點夜郎自大的感覺;“田導,您看我這段戲還行嗎?”一個片段排完之後,我總要略有得意地向導演請教。
“戲,確實不錯,喲,快喝點水,你看啊,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表現方式?更好的?更準確的?”
“嗯,這次感覺就不一樣了。還能再深一步麽?”
“好多了。還有別的方式麽?”
就這樣,在田導的循循善誘下,我不斷地挖掘著自身的潛能,努力向藝術的高峰攀登。
“田導,您覺得什麽才算是最好的表演呢?”我問。
“哈,藝無止境!英國人把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也叫《孤星血淚》,多次拍成電影電視,為什麽?就因為不同時代的人們對作品有不同的理解,表現的方式也就不同。你不能說哪個版本拍的最好,因為他們各有特點,隻是在表現形式上有的可能更容易被我們接受。具體到演員的表演呢,前不久鞏俐在電影《歸來》中,爐火前聽信那場戲,真的可以稱為是‘教科書’級別的表演;那純粹是生活化的藝術表演,是真正用心在演戲,那是演員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我覺得她做到了。”田導認真地說。
一個演員,在演藝生涯中遇到了一位精心栽培他的導演,那真可謂是一種幸運。我就是這樣一個幸運兒。在田導的指導下,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的表演事業平步青雲,一路春風;從小劇場到大劇場,從廣播劇到譯製片,從電視劇到拍電影!每天出了錄音棚又進直播間,拍完室內劇又趕著出外景;夜晚還要為外國影片配音,一幹就是一個通宵!片約不斷,一個接著一個,有時同時接到三四個劇本,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還得給田導打電話,讓他幫著拿主意。
新年剛過,我正在海南拍電視連續劇《歸帆》,忽然接到朋友的電話;田導的妻子陳老師去世了!我當時難過的好幾天吃不下飯。
陳老師和田導結婚四十多年了,據他們自己說,倆人都是第一次談戀愛,結果就再也沒有分開過。去年中秋節前我到田導家去請教一個表演上的問題,老人家不厭其煩地給我分析講解,並幫我設計表演方案。我當時鏡頭感比較差,他就把地燈拉過來,用他的小攝像機給我拍表演片段,讓我盡快地熟悉鏡頭。整整一個下午,把老人忙得滿頭大汗,我看時候不早了,想讓他早點休息,就表示感謝準備離開。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說;“五點了,別走了,陳老師馬上就回來了,讓她給你炒倆菜,我還想跟你說說你表演上的這個層次問題。”我還沒說話,房門鑰匙嘩啦一響,陳老師已經回來了。這是一位說話做事都風風火火的小老太太。
“陳老師您好,我是……”我剛要作自我介紹,她卻把手裏裝的滿滿的菜籃子往地上一放,伸出右手的食指製止住我。
“你別說,我猜你就是魚灣鎮的那個阿明!”陳老師笑盈盈地看著我。
“是我。”我說。
“哈哈,”陳老師開心地大笑著,“年輕英俊又瀟灑的大高個兒!肯定是你!老田最近回來就說你的事兒,說是發現了一顆好苗子,哎呀,還真是不錯。快坐吧!嗯,老田還真是沒看錯,你看看,啊,年輕就是好啊。”陳老師一邊整理著菜籃子裏的蔬菜,一邊不停地說,“不過,這誰都有過年輕的時候。你別看老田現在這樣,當年那也是演過‘大春兒哥’的呢!”
“田導還演過《白毛女》裏的‘大春兒哥’?您太棒了!”我說。
“這有什麽,好漢不提當年勇;‘喜兒,別怕,我是大春兒啊。’”田導突然即興來了兩句台詞。
陳老師毫無任何痕跡地就把戲接過來了;“你?你真的是,大春哥?”那眼神,驚恐,猶豫,又充滿了希望!
“喜兒,真的是我啊!”
“大春兒哥!”
天啊!這戲真是太棒了!兩句話,眼淚已經出來了!
“哎呀,真是太棒了!”我使勁鼓著掌。
“四十多年前的台詞了。戲,其實就是生活場景經典的再現。”田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當時團裏決定讓我演喜兒,”陳老師一邊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邊說,“你田老師就非得申請演大春兒。那就是衝著我來的。”得意的微笑浮現在臉上。
“我能給您和田導照張相麽?”我的相機從不離身。
“哎呀,我們還真是好多年沒在一起照相了。小妹!把你那件紅衣服拿來,我穿一下。”文靜漂亮的大女兒,把一件非常時髦的紅上衣給媽媽穿上了。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當我在電視屏幕上為他們展示所拍的照片時,兩位大藝術家竟然顯得那麽欣喜和興奮,有時甚至還有一丁丁點兒害羞。也許這就是老一輩人所說的‘淳樸的愛情’吧!
“什麽病這麽突然?”我對著電話大聲吼著。
“醫院說是白血病。有個事兒你知道就得了,去世前三天,那個主治大夫還從田導手裏硬搶走了一千美金。你說他多不是人!”電話裏的發小憤憤不平。
辦完陳老師的葬禮之後,我接了一部與德國和拍的海難片子,在馬耳他的水上攝影基地一呆就是大半年。
又快到中秋節了。我從老舅的漁船上挑了四隻大海螃蟹,每隻的大爪都比小孩的胳膊還粗;又挑了四對一級大對蝦,希望田導能夠喜歡。
我先和他講了這次出國時遇到的各種麻煩,誤會和拍攝過程中的許多笑話;又和他講了,德國人刻板的工作作風與中國人‘趕緊’的邋遢習慣,是多麽的不協調;當他聽到德國攝影師堅持要和我們換著用廁所,以示友好;就因為對‘彼此方便’一詞理解有誤時,老人被逗得仰天哈哈大笑!我還真是很少聽到過他的笑聲。說說笑笑之間,田導的小女兒和大女兒都相繼回來了,我不想因為我的到來而影響他們的家庭晚餐,就起身告辭,準備離開。
“嗨!阿明!”田導笑著把我叫住,“都五點了,別走了,陳老師馬上就回來,讓她……”話剛出口,便嘎然而止;五屜櫃上我給陳老師拍的那張彩色肖像照,在笑盈盈地望著我們!大紅時裝的顏色格外鮮豔,熱烈,充滿活力!
“田導,您……”我想安慰他兩句,可是喉嚨裏哽咽著,鼻子一陣陣發酸,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快一年了,”田導慢慢地說,“每天一到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她,好像該回來了……”老人頹然地做坐在沙發上,滿頭白發顯得更加淩亂了,呆呆地望著牆上的掛鍾……
在特定的時間,思念特別的親人;那種悲涼惆悵卻又能引發出一段溫馨回憶的感覺,親,您體驗過麽?
完
2016年9月中秋節前
原來阿明是個專業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