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的女人
作者 地中海阿明
王大胖子一喝酒話就特別多。今天又是我開車,在美國鄉間音樂的襯托下,他嘟嘟囔囔地給我講了這麽一件事;
“你知道,咱們飯店的廚房後門正對著小教堂的廣場吧?”
“不是還隔著一條街麽?”
“那不也是正對著麽,呃--------!”一個臭氣熏天的酒嗝!“那個廣場也不算小了吧?”
“啊,有兩個籃球場大吧。”
“不小啦,不小啦。你知道麽,我,每天早晨給遊客做,做完早飯,出來透氣的時候,我,我一看見陽光,照在那個小廣場上,我就心裏,特別難受,我,我就特別想哭,哇-------”王大胖子竟然裂開大嘴失聲痛哭起來!鼻涕眼淚哈喇子,一齊湧出!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拉他下車,一拍後背,全吐出來了!從車用小冰箱裏取出一大瓶冰鎮礦泉水,連灌代衝,用光之後,這老兄才算把氣喘勻;“唉,這事壓在我心上有一個多月了。”
“已經一個多月的事了,您也就別太著急了,咱上車慢慢說。啊?”
我繼續開著車,格外小心。
“大概是半年前吧,有一天,我做完早飯出來透透氣,忽然看見有個女人在教堂門前掃地,動作挺麻利的。我也沒太在意;可能是老喬治病了,找人替他幾天。可是連著兩個多星期了還是她在掃。正趕上老喬治來修煤氣灶,我就問他;掃地怎麽換人了。他還故意不說。給了半瓶二鍋頭才告訴我;這是個贖罪的女人,丈夫出國的時候,她在酒吧裏喝大了,和一個西班牙醉鬼就幹那個了。現在,正在用勞動的汗水洗清她自己的罪過呢。”
“那這個人還算不錯。”我說。
“我也是這麽想的。第二天,我就注意看了一下;清晨的陽光下,她穿著一條牛仔背帶褲,裏邊是淺粉色的細格襯衣,頭上圍著一條淺黃色的紗巾,襯托著紅暈的麵頰,幾縷金色的卷發不甘拘束地伸展出來,俏!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低垂著,腳下是一雙白色旅遊鞋。手中的掃帚揚起地上的浮塵,在霞光的照射下,像神話中的雲霧,環繞在她的周圍,再配上小鳥的細語,茉莉花的香氣,哎呀,真的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哎,哎,你能不能再喝點水,嘴裏的酒味太臭了,一會仙女都該讓你給熏暈了。”
王大胖子一揚脖,半瓶法國冰鎮礦泉汽水下去了。
“你說得還真沒錯。這麽漂亮的姑娘,掃那麽大的廣場,還穿這麽多的衣裳,還每天掃,天又這麽熱,要我,我也受不了啊。那天,我看她腳底下有點拌蒜,晃晃悠悠的,暈啦!我一看,不好!我扔了炒勺就衝過去了!過馬路時還差點讓車給掛著,我也不管了,總算在她摔倒之前把她扶住了。臉煞白,腦門兒上全是冷汗,把那幾屢金發都貼住了。”
“美麗的大眼睛翻上去了?”我問。
“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完全閉上了。真叫人心疼啊! 你猜我扶她進屋以後那老神父說什麽;‘啊,我的孩子,她是個贖罪的女人,這是她應有的懲罰。’純粹是放他媽的狗屁!我當時真想拿圍裙把那糟老頭子的臭嘴給堵上。呃--------!”又是一個令人窒息的臭酒嗝!
“不過,她也確實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我說。
“可這代價也太過分了!讓這麽漂亮的姑娘天天掃小廣場,讓大家議論紛紛,說三道四,你讓她以後還怎麽做人?”
“誰讓她自己作出那種事的。”
“她那是喝大了,糊塗了,不知道事了,讓一個醉鬼撿了便宜!這根本就不該怨她!”
“可她是結過婚的人,丈夫不在家,她就不該一個人到那種地方去!”
“郭子!你不能把婚姻當作束縛人們手腳的枷鎖,結過婚就不能有自由啦?現在有多少人不是都有婚外情麽?有誰給過他們什麽懲罰?憑什麽偏偏讓這麽美麗的姑娘受這樣不公正的待遇?你說,你說說,她丈夫就不能寬容他一次麽?哪怕隻有一次?!!!”王大胖子一邊大聲吼著,一邊使勁地拍著車座的真皮扶手,發出‘啪啪’的聲響!
我狠狠地一腳踩下了刹車!寶馬跑車一個拉帶,滑出三十多米,輪胎在柏油路麵上劇烈地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丈夫怎麽寬容她?她丈夫憑什麽寬容她?!她丈夫沒把她殺了就算不錯了!你用你這個大胖腦袋想想;你太太和賣魚的好了,你不是就和她離婚了嗎?!你為什麽要離婚呢?!!!你為什麽就不能寬容她一次呢?!!!”我也大聲喊著。
王大胖子的酒全醒了。他睜大了眼睛瞪著我,那種複雜的表情我很難形容出來。
“那,那是因為我太—愛—她啦!”一聲撕心扯肺的呼喊之後,是無聲的哭泣。
記得我的一位老師曾對我說過;“大悲無淚,大痛無聲。”此時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時我才想起來,一個多月前,小教堂舉行葬禮,王大胖子在一邊佇立了很久。聽說故去的人是教堂的一位女清潔工。現在看來,應該就是那位酒後出軌的小媳婦了。
王大胖子啊,真心愛著的女人為了追隨金錢,匆匆地離他而去;真心暗戀的女人,又早早地香銷玉損!而他自己,迫於生存的需要,與洋人老貴婦成了婚,明明整天做人家的寵物,卻還要憑著自己手中的炒勺維持尊嚴!人,為什麽要這樣活著?!人,也許隻能這樣活著……?
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倆基本沒話;隻是車上的音樂由美國鄉村音樂變成歌劇《蝴蝶夫人》的詠歎調了,又是白帆又是港灣什麽的,聽得我煩透了。
今天下午,還沒到開業時間,我一個人在那兒正擦酒杯呢,就聽外邊高跟鞋‘哢哢’作響,那腳步的聲音,輕快裏還帶著一點什麽特別的情緒;反正不像是路過的。我剛把酒杯放好,一抬頭;一位金發女郎已經站在櫃台前了。我在國外生活十幾年了,對歐洲女孩子的魅力早有領教;遠效果極佳,近看時太過粗壯了,絕對缺乏東方女性的那種柔美。可是眼前這位美女真的把我給鎮住了;特別是她的那雙藍眼睛,又大又亮充滿了柔情。
“下午好。請問,王廚師在這裏麽?”她的聲音太好聽了,那英語說的就像廣播電台裏的一樣。王大胖子怎麽會認識這樣的大美人呢?
“王廚師還沒來呢,我能為您,做點什麽?”我忽然覺得嘴裏有點發幹。好像沒吐沫了。
“啊,是這樣,我是國家藝術團的,我們今晚要在你們鎮的劇場裏演出無場次話劇《贖罪的女人》。這是兩張請柬,希望王先生可以和朋友一起來觀看。請你轉交給他。”
“我一定,給他。”
“謝謝!再見。”
我還想說“您要不要喝點什麽?”之類的廢話,仙女已經伴著輕快的高跟鞋聲飄走了。留下的是一縷淡淡的芬芳。
兩張請柬和一份宣傳材料;封皮劇照是一位姑娘在教堂前掃地;清晨的陽光照射著她身邊揚起的灰塵,仿佛是雲霧中的一位仙女……
“怎麽那麽眼熟呢?啊!這是王大胖子對我描繪過的情景!沒錯;牛仔背帶褲,細條粉格襯衣,黃紗頭巾白旅遊鞋,天啊,那教堂就是我們酒店後邊的小教堂!”我急忙翻看演員介紹;女主演正是剛才送請柬的那位姑娘!我突然覺得頭皮都發炸了;那個掃地的小媳婦不是死了嗎,怎麽會來送請柬呢?! 鬧鬼啦!!!兩條腿當時發軟,我癱坐在酒吧凳上。
大堂經理皮特吹著口哨,興衝衝地從外邊進來;“嗨,你知道我看見誰了麽?嗯?你病了?臉色不太好看。”
“皮特,剛才鬧鬼啦啊!”我一把抓住皮特,小聲對他說。
“什麽鬼?”皮特經常做虧心事,又特別迷信,聽完我給他講的《聊齋》鬼狐的故事以後,天一黑連廁所都不敢一個人去。
“一個月前去世的那個清潔工剛才來了。”
“啊?!不會吧。”
“不信你去看看,可能還沒走遠呢。”
皮特將信將疑地走到門邊,剛一探頭,差點和一個人撞個對頭!“啊!”兩個人同時大叫起來。仔細一看,是來彈琵琶的女大學生,晶晶。“你嚇死我了!”晶晶使勁捶著皮特的後背。
“他說鬧鬼了,我想看看,誰知道你來了。你怎麽走道也不出點聲呢?”
“我穿的旅遊鞋,怎麽出聲。郭子,你有病啊,大白天的鬧什麽鬼?”晶晶一邊說著話,一邊把她那美麗飄逸的長發挽在了腦後。
“教堂去世的那個女清潔工剛才來送的這個。”我把請柬和劇照遞給了晶晶。
“教堂去世的那個人,是老喬治的老伴,肺癌都一年多了,我們姐幾個給她演奏的安魂曲。呦,這不是瑪格麗特嗎?給我送票來啦?夠姐們!哎,她可是個好演員,聽說為了演好這個角色給教堂掃了一個月的地。我給她伴奏過。她說過,演出的時候一定給我送票。”
“哎,可是,那個,我聽說,她是因為和一個西班牙醉鬼幹那個事了,才去教堂掃地贖罪的?”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直覺的發熱。
“醉鬼?西班牙總統也沒這個福分啊!那都是演員為了進入角色,給自己寫的人物小傳。都是瞎編的!哈哈!兩張票!你們倆誰跟我去?” 皮特顧慮他的老婆瑪瑞;我當然就成為最佳人選了。
這樣的結果我看挺好。萬一王大胖子知道那個“贖罪的女人”沒死,而且也沒有真的“犯罪”,搞不好他再和人家鬧出個婚外情什麽的,生活豈不是更複雜了。我想,我不能告訴他真相,我決不能讓他變成“贖罪的男人”!這也該算是我做了一件善事吧。
附帶說一下,晶晶的英語比我還差,看戲時我總要小聲地翻譯給她聽,不小心我的鼻尖還蹭著了她的耳朵邊!那感覺……,不說了,我堅信,我們是絕對不會成為“贖罪的人”的!
然而,在當今的現實生活中,還有多少人會做“贖罪”的事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