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來走去

(2014-02-10 06:33:06) 下一個

小說《走來走去》正文:

作者題記:

有一天,神的眾子,來侍立在耶和華麵前,撒但也來在其中。 

耶和華問撒但說,你從哪裏來?撒但回答說,我從地上走來走去,往返而來。

                   ----選自《聖經:約伯記》第1章6-7

 

 

1, 北京

  1989年12月31日晚上八點,當舞台上的燈光照在王一丁那件紅色格子襯衣上的時候,無比舒服和自信的感覺就從他心底油然而起。他鎮定地看著台下,等大家都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像拉家常一樣地對大家說,八九級的新生們,我也是八九級的,我也和你們一樣,經過了三個月的軍訓,剛剛寫完一大堆的總結報告,忽然就發現已經站在一九九零年的門檻上了。今天,是八九年的最後一天,也應該是我們進入大學校門後最熱鬧的一天,最激情的一天,你們告訴我,在新年的鍾聲敲響之前,想不想用歡樂的氣氛,送走八九年迎來九零年?下麵一陣熱烈響應:“想!!”等大家的響應聲剛落,王一丁又繼續挑動大家的激情:“想不想把軍訓的疲累浪掉?”“想!!”“想不想把校園的沉悶搖掉?”“想!!”“想不想把心頭的鬱悶舞掉?”“想!!”“想不想把心裏麵肮髒或者純潔的秘密都忘掉?”“想!!”大家回答完後,又都大笑起來。王一丁看到現場的氣氛差不多了,也就回歸到正常的主持狀態,用清晰厚重的嗓音向台下的幾百名觀眾熱情地宣布:我宣布,八九級新生新年晚會現在開始。讓我們用歌聲笑聲舞蹈來送別八九年。

看著王一丁在台上的表現,站在舞台後台側麵的張旺開心地笑了。一丁這小子,有能耐阿!張旺是學生會的活動部部長,但他覺得自己最沒有組織活動的能力,當學生會通過給今年的新生舉辦一個集體的新年聯歡晚會的決議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好在宿舍的人給他出主意:在餐廳門口貼征招主持人的廣告,讓主持人來組織團隊並且篩選節目,這樣他就徹底省事了。節目好,是他這個總負責人的功勞,節目不好,是主持人沒有做好。就這樣,王一丁就出現了。可當時幾個籌備委員並不太看好王一丁,覺得他有些北京小青年的油氣甚至痞氣,也擔心他說話北京音太重陽氣不足,但張旺卻覺得王一丁這個人,怎麽看怎麽幽默,果然讓他上台一試,效果超好,幾個籌委也就同意了。與王一丁配搭的是學生會活動部的副部長,一個大四的學生,整個晚會過程中,王一丁負責搞氣氛,她負責常規型的話語,兩個人配合也相當默契。

那個晚上,作為一個一年級的新生,王一丁首次在這個他即將生活四年的大學裏讓許多人記住了他的幽默和他的歌聲。那天晚上,他唱的是當時學生中最流行的羅大佑的歌《戀曲1980》:你曾經對我說/你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姑娘你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創痛的回憶。王一丁有些城市小痞子的裝扮和語氣與這首歌及其相稱,雖然唱不出羅大佑的那種沙啞,但文化情感和形象很匹配,所以下麵的觀眾也就被調動起來,跟著他一起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創痛的回憶。

伴隨著他的幽默和歌聲,人們也就記住了他的名字,他告訴台下的觀眾,北京盛產王爺,他的名字就是他的身份,他叫王一丁,意思就是王爺手下的一個小丁兵。

一九九零年之內的好長一段時間,當人們提起一九八九年最後那天王一丁主持的那次八九級新生聯合新年晚會時,依然讚不絕口。王一丁不看重人們對他主持語言風格的評價,甚至也不看重人們對他能說能唱多才多藝的稱讚,他更看重的是他整個晚會的節目編排和控製能力,那才是他真正實力的體現,遺憾的是,人們之所以能夠記住他,首先是因為他的相貌其次是歌聲最後是語言,而那種編排節目控製氣氛的能力,除了張旺之外,沒幾個人能體會到。多年以後王一丁才明白,在文化的傳播中,最沒有價值的東西才會最先被別人吸收、記住,就好像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人們最先接受的是燙發、喇叭褲以及流行歌曲。人們記住了他作為主持人語言的幽默和流利,卻不去仔細體味語言的通俗而又韻律美背後的功力。隻有張旺知道他為了節目的編排付出了多少辛苦,為了那台晚會,他在各個係中調查,一遍遍地預選節目,篩選出最有特色的和最有流行因素的節目,他從留學生中找來一個會唱歌的混血兒讓他模仿費翔唱《冬天裏的一把火》,在中文係中找到兩位學生模擬《血疑》中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經典對白,從體育係中拉了一個六人團體模仿武打片《霍元甲》的拳術,最讓大家興奮的是那年最流行的崔健的《一無所有》都在台上被一個地理係的小男生模仿的像模像樣。晚會的結束曲是三個化學係的帥小夥合唱小虎隊的《新年快樂》。那個晚會真正的價值是讓將近1000名來自各地的一年級的大學生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校園流行文化,什麽是北京文化延伸的寬廣。人們看的是熱鬧要得是感覺,真正有多少人能讀懂這種熱鬧和感覺背後深層的付出和用意呢?

不管怎樣,王一丁還是立刻成了所有新生中優秀的代表人物,王一丁得體地應對著人們的表揚和羨慕的眼光,以後一年級新生的聯合新年晚會多次找他擔任主持人,他都一概拒絕,因為他知道,真正有水平的人懂得如何見好就收,他看重的不是在台上如何張揚如何活躍,他心裏真正重視的是那些能讓他心靈層次得到提升的機會,就好像他從此和張旺結為好友。

如果說那個晚會讓很多人都記住了王一丁的名字,那麽在晚會上,讓王一丁記住的第一個名字是濤哥。晚會開始前,王一丁還在後台和張旺以及女主持人檢查核對遊戲節目的獎品,就有一個男生走來悄悄地告訴張旺:今天晚上,濤哥會來。張旺一緊張但馬上又激動起來:“濤哥出來了,什麽時候來?”那個男生顯然不認識王一丁,趕忙把張旺拉到一邊去說話,那位女主持人也同樣激動:“太好了,濤哥出來了。”王一丁淡淡地說:“是師大最偉大的學生會主席濤哥嗎?”女主持人繼續激動:“是,你怎麽知道?濤哥出來就好了。”王一丁說,“我怎麽能不知道呢?每個師大的人都知道。”

八九年學潮開始的時候,劉濤正好是學生會主席,人人都喜歡叫他濤哥。學潮結束的時候,濤哥主動去自首,扛下了所有的責任,除他之外,沒有一個學生或者老師受影響。當軍車被堵在廊坊的時候,濤哥有一張站在軍車上手拿武器的照片被各大報紙電視台轉載。他被判刑一年,因為他當時已經是大四的學生,所以學校給他大專畢業證書。王一丁住的宿舍是各係混合宿舍,除他一個人外,都是大三的學生,這些情況都是他從同宿舍的學長們那裏聽來的。學潮開始的時候,他也看到過這個新聞,但當時新聞用的是“暴徒搶奪武器”的詞語,當時王一丁就想,瘦瘦帶個眼睛的學生和暴徒的檔次差遠了。時間過得真快,沒想到他竟然提前出來了!

新年聯歡晚會的各個節目順暢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那個找過張旺的學生又來到了後台,他對張旺說,濤哥來了,讓他在我宿舍等你嗎?張旺說,讓濤哥進來坐後麵吧,記得響動小點。濤哥進來表演會場的時候,王一丁正站在台上揮灑自如地說著他的主持串詞,從台上望下去,濤哥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瘦小。他的身材與他在學校中的影響力完全不成正比,王一丁立刻明白了,這種情況隻能說明,濤哥的影響力是真正強大的。

在新年聯歡晚會上讓王一丁記住的第二個名字是在生日祝福這個和觀眾互動的環節上的。按照預先排好的程序,女主持人讓所有在十二月過生日的與會者都站起來,竟然有十多個人,然後大家一起為他們唱生日歌,工作人員把預先準備好的小禮物發給每個過生日的人,就讓大家坐下了。工作人員把多餘的幾份禮物交回給王一丁,王一丁看著手上多出來的禮物,突然就冒出一句話:“想問一下,有沒有正好是今天過生日的?也就是說,有沒有正好在今天,12月31日過生日的同學?”下麵一陣騷動,騷動過後就是一片喧嘩,在喧嘩聲中,一個坐在比較偏後麵的女生站了起來。下麵一片掌聲。王一丁說:“就隻有一個嗎?隻有一個正好是今天過生日的嗎?”依然隻有一個。王一丁又說:“可否請今天的壽星上台來和我們講幾句話呢?”當那個女生腳步輕快地走到台上站在鎂光燈之下的時候,王一丁和台下的人霎時都立即安靜下來了。很久之後,王一丁都覺得無法很準確地形容那一霎那之間的感覺,那個女孩倒是滿大方的,她笑著向大家介紹,謝謝大家給我這麽特別的一個生日記憶。我叫李燁,來自雲南,是英文係的學生。

從李燁站在台上王一丁的旁邊到她下台的大約兩分鍾之間,王一丁都沒有說一句話,本來該他接場的串詞也忘了,最後還是女主持人代替他介紹了下一個出場的節目。王一丁下到後台的時候,覺得自己臉上竟然熱辣辣地,雖然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但他自己心裏覺得特別別扭。

節目表演結束後,學生們就把禮堂的凳子都搬到一旁,王一丁剛宣布舞蹈自由狂歡的時間開始,學生們就迫不及待地湧進場地中心,流行的社交舞曲和激昂的迪斯科快節奏輪番播放,王一丁從台上看到李燁也在人群中和一群女同學一起隨著節奏自由搖擺,他從台上下來,想趁機在音樂聲中搖晃到李燁他們那群人那裏,但每次都被沒有規則快樂跳舞的人擠回來,最後隻好作罷,又回到後台和節目組的人一起收拾東西。學生們一直鬧騰到新年鍾聲敲響後才散去,王一丁一直留到最後,和幾個籌備組的男生一起收拾道具整理場地。有人過來跟王一丁說,這場晚會辦得不錯之類的話,王一丁客氣地應承著,忽然聽到一個男生大聲說,哇,我們的壽星來了。王一丁抬頭一看,原來是李燁和另一個女同學,李燁手裏捧著一個大的蛋糕盒子。那個剛才喊壽星來了的男生顯然也是外語係的,看起來他和李燁以及陪李燁來的同學都很熟悉。李燁笑著對大家說:“我買了蛋糕,我們宿舍的姐妹們吃了一半,還有一半請你們吃。”一旁搬道具、掃地的幾個男生立刻都圍了過來,李燁旁邊的那個女生從手裏的一個塑料袋中拿出一些塑料小盤子和小勺子,外語係的那個男生說,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吧。李燁卻說:“不坐了,今天宿舍裏的姐妹們還有活動呢。你們就分著吃吧。”李燁順勢就把蛋糕交到了外語係那個男生的手裏。李燁和那個女生拉著手要走的時候,王一丁才反應過來,連忙說,謝謝了,正好鬧騰得又餓又累了,需要補充營養的時候營養就來了。弟兄們,我們唱首歌送兩位美女吧,男生們都說好。那兩個女孩笑著招招手扭頭走了,王一丁才想起唱什麽歌,他帶頭唱出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其他男生也反映過來了,跟著一起吼:往前走啊,莫回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阿。

李燁這個名字就成了此後半個月中常常在王一丁腦際縈回的一個名詞。有時候,他一個人在圖書館裏讀書的時候,摘抄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會莫名其妙地寫滿了“李葉”這個詞,正反兩麵都寫滿了的時候,他就會把那張紙扯下來撕碎,扔進廢紙簍。如此幾天,筆記本就變薄了不少。平時王一丁還是蠻正常的,他照舊邁著吊兒郎當的步子,流竄於宿舍、食堂、教室、圖書館之間,但認識他或者知道他的人自從主持完那次晚會後就多了很多,走到哪裏都會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或者議論,對大學一年級的新生來說,能夠在台上又主持又唱歌,口才好人又帥的人畢竟還是很容易被人記住的。王一丁一個星期都在不同的食堂吃飯,並且午餐、晚餐堅持在同一個餐廳裏,坐在靠近門口的角落位置上吃飯,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摸熟了情況:李葉午餐會和幾個同學一起在靠近女生宿舍的第一號餐廳吃飯,通常是吃完飯才離開。晚飯則會去學校新開的一個叫作學新餐廳的新餐廳,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來買飯,然後帶走,如果和其他人一起來,則會留在餐廳吃完飯才回去。和李葉在一起的,基本上都是宿舍的同學或是和她一樣的新生,並且基本上都是女同學。

新年晚會之後大約十天,正好是考試期間,當李燁在學新餐廳買完了飯菜準備帶回宿舍吃的時候,王一丁迎麵而來。王一丁大大方方地說:“壽星你好!”李燁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他是指著新年晚會過生日的情景而言的,就笑著說:“你好。”王一丁說,壽星你不會記不起來我是誰吧。李燁說,怎麽會不記得,你是晚會主持人阿,你在台上說,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履曆表。王一丁,北京盛產王爺,你就是王爺腳下的一個小兵。他們彼此像熟人一樣地打過招呼後,王一丁留在餐廳繼續吃飯,李燁則自己帶著飯回到宿舍。

王一丁也曾去外語係的辦公樓看過各個班的信箱。看到信箱上的名字,他才知道燁字的寫法,原來不是樹葉的葉。可惜那個寫滿“李葉”又被一頁頁撕掉的筆記本了,原來念叨錯人了。李燁的信箱是98號,但外語係的信箱和中文係的一樣,都是一個班一個大信箱,他沒有把原本寫好的一封信投進去,一是覺得名字都寫錯了,這樣不好,二是覺得不安全,萬一哪個使壞的同學看到男生字體寫給女同學的信,故意撕開或者丟掉不就白忙乎了嗎?

於是第二天在餐廳裏,李燁又碰到了王一丁。李燁正捧著一本外語書看,王一丁就排隊在她後麵,王一丁輕聲地叫“火華,火華,你也來買飯啊。”李燁抬起頭,確定是王一丁在叫自己,就問:“你剛才叫我什麽?”王一丁說:“火華啊。”李燁笑了:“我不叫火華,我叫李燁。”王一丁說:“原來火華連在一起就讀燁啊?我一直還不認識這個字,還真長了學問了。”李燁笑得更厲害了:“騙誰啊,你是中文係的你還不認識這個字?是你們學中文的都這麽貧嘴嗎?還是你們北京人都這麽貧嘴?”王一丁說:“我是變種。別把我和中文係以及北京人這兩個圈子放在一起想,我這樣的人放在哪個圈子裏,都拉低了人家的檔次。”李燁說:“中文係的人最擅長咬文嚼字。”王一丁說:“實話告訴你吧,學中文的都是認字最少的,缺什麽補什麽,認字少所以才來學中文,認字多的人都在外語係呢,把中國字都認完了,才有資格認西洋字。等我哪天把中國字都認會了,我也去學外語了。目前我的中國字還沒認完,所以我還在中文係,不過謝謝李燁老師,我今天又多認了一個字。”李燁又笑起來。那天李燁就自然而然地和王一丁一起留在餐廳吃完飯才回宿舍。

王一丁第三次和李燁單獨見麵還是在餐廳裏,王一丁讓李燁幫他借一本英文版的《簡愛》,說是要寫一篇比較文學的作業,需要把《簡愛》和《傷逝》放在一起比較研究。李燁把書拿給他的時候說,快到假期了,這本書你可以保留一個月呢,等我從家裏回來再還給我吧。

李燁放假回雲南老家的那三周,王一丁就在外麵找了間餐館打了三周的工,回到宿舍才有時間看那本英文書,並且隻要打開書兩分鍾後,鼾聲立即響起。同宿舍的那些比他高兩個年級的哥們人就笑他:你小子,年齡不大,但追女孩子還挺有方法的,從借書開始,有借就有還,一本書能見兩次麵,如果再根據書裏麵的內容找兩個永遠都討論不清楚的無聊問題再以學術之名進行持久討論,就可以用一本書粘住那個女孩子半年了。王一丁用打工賺來的錢為自己買了一雙漂亮的耐克旅遊鞋和一把吉他,旅遊鞋自從穿在腳上就沒有換過,有時間的時候就拿起吉他不成調地撥弄兩下,撥弄了很久依然不成調。但那時候,旅遊鞋和吉他都是大學裏男學生最時髦的裝備。

和大三的人住在一起,王一丁最深的感受就是:大三是校園中最瘋狂最牛逼的一個群體。他們擺脫了一年級學生的膽小、憧憬、用功和陌生,但又沒有大四畢業就業的壓力以及破罐破碎式的墮落,所以談戀愛是大三學生的普遍行為,喝酒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學校本來沒有給王一丁安排宿舍,他後來強烈要求住宿舍的時候,同係甚至同年級的宿舍早就滿了,所以他就被安排在各個係混合的宿舍裏,裏麵六個人,有物理係的,生物係的,經濟係的,地理係的,化學係的,再加上他是中文係,百花齊放。他剛進宿舍的第一天,就發現裏麵坐了好幾個女孩,並且都是以主人翁般的姿態坐在那裏,看到拎著大包小包有些怯生生的王一丁,直接就問他你來找誰,他都以為自己走錯了走到女生宿舍了。王一丁住進宿舍不久,有些人的女朋友就告吹了恢複單身,有些人更是直接換了女朋友,住在靠窗的上鋪的地理係男生的女朋友在另外一所學校讀書,隻有星期六或星期天才來,那是最穩定最長久的一對,同宿舍的人就說,距離產生美。那些吹了女朋友的或是換了女朋友的都一樣歡天喜地,結束一段感情或開始一段感情的方式都是用啤酒來慶祝,不同的是,有女朋友的要請大家喝啤酒,吹了女朋友的大家請他喝啤酒。王一丁琢磨怎麽追李燁的那段時間,同宿舍的人就義務給他出主意,生物係的那個剛換了女朋友的學生告訴他:認真研讀三十六計,作筆記,製定作戰方案,肯定馬到功成。物理係的則傳授自己的經驗:要追女孩子,先要讀兩本外國哲學書,看不懂不要緊,最關鍵是要知道現在流行什麽哲學書,因為女孩子更看不懂。化學係的說,中文係的人談戀愛太有優勢了,也太占便宜了,把外國的和古代的愛情詩背下來,考試也用得上,寫情書談戀愛也能用得上,一舉兩得,我們學理科的還要到處摘抄,考試的時候又沒用。地理係的反駁化學係的說,談戀愛從本質上講就是化學反應,你們化學係最在行才對,大家就哄笑起來,等都安靜下來的時候,經濟係的才慢悠悠地說,別瞎忙乎了,根據我的統計,外語係的係花,自從改革開放以來,還沒有嫁給中國人的先例呢。不能走向婚姻的戀愛,都是在浪費能源。他也是宿舍中唯一一個沒有談戀愛的人,每天捧著一本大部頭的經濟學原理在那裏讀,但幾個月都沒看見那本書頁數改變多少,最先發現王一丁捧著一本英文書就酣然入睡的人也是他,他就睡在王一丁對麵床的下鋪。王一丁卻不這麽認為,他覺得外語係的係花沒有嫁給中國人,是因為中國人太含蓄,不敢追,或者不會追,他滿懷信心地對宿舍的哥們說:“你們就等著我請你們喝啤酒吧。”

王一丁並沒有用學術討論的方法粘住李燁半年,一開學,王一丁就把《簡愛》還給李燁,並且同時把一本《台灣詩選》借給李燁。當時這樣的書市麵上並不多,隻有學者才能看到,王一丁從舊書攤上買回來的。那時校園裏正流行朦朧詩,也經常舉辦詩歌創作或朗誦這樣的活動,在校園中孤獨地憂國憂民地行走著的都是詩人,王一丁對李燁說,斷代的精神土壤培養不出健康的文人,那些都是變態,解放後,真正的文學都在台灣。李燁把《台灣詩選》還回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改變了原先那種隻覺得王一丁隻是會貧嘴會熱鬧的印象。

外語係的教學樓在文科院係中是相對獨立的,也是條件最好的。中文係雖然有一幢樓叫文學樓,但裏麵辦公的幾乎是所有文科院係的老師,課室也經常和地理係、政治係、曆史係、經濟係混合使用,尤其是曆史和政治這兩個係,很多課程都是與中文係在一起上幾百人的大課,一到考試的時候,教室裏擠滿了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圖書館裏更是人滿為患。但外語係自己的教學樓卻是獨領風騷。外國語言文學專業一幢8層樓高的大樓是校園裏第二高的建築,不僅有花大價錢的語音教室,還有自己獨立的文獻資料室。英文是大學的必修課,雖然中文係的人也去英文教學樓上語音課,但都是在一樓一個固定的給公共選修課學生預備的語音教室裏的,二樓以上的部分,一般人是上不去的,真正外語係的語音室都是在四樓和五樓。李燁帶著王一丁去參觀過一次語音教室,每個人都帶著耳機,靜悄悄地坐在有間隔的私人空間裏,與中文係課室和教室裏那種亂哄哄的場麵形成非常強烈的對比。他對李燁說,英文係的人有涵養,中文係的人愛鬧騰,看來這都是環境使然。參觀過之後,王一丁就想在英文係長時間地修一個課程。李燁主修英國文學,第二外語是德文。但她建議王一丁去修法文,原因是法語和英語有些天然的接近的因素,比較好學。王一丁就問:你為什麽修的是德文?李燁說,因為剛來選課的時候,上過法文課,也上過德文課,當時感覺這個德文老師非常好,剛從德國留學回來,並且選修的人比較少,她可以給我們更多的輔導時間。現在看來還不錯。王一丁說,那我就幹脆也選德文吧。其實他倒沒想著認真修讀一門外語,隻是想更多時間順理成章地和李燁在一起,並且又可以避開了狂追女生的惡名。李燁帶著王一丁一起來到德語係的辦公室裏,工作人員就直接告訴他們:目前德語公共班已經滿員了,不再招收任何插班的學生。而下個學期招收的也隻能是下一年的新生。那個工作人員還勸王一丁,如果你花時間再修一門從沒學過的外語,會很忙很累,你們中文係不是要求必修英文的嗎?你把英文學好其實就不錯了。王一丁卻不肯輕易放棄,問那位工作人員,還有什麽外語課程是我可以考慮的嗎?那個人想了想回答說,你去問問葡萄牙語的老師,他們是新開的語種,可能還有機會。你要等到星期三再來,那時老師才在。

李燁進入大學的時候,葡萄牙語課程也在新的學生中招收選修的學生。但在她的印象中,好像英文係的人沒有人選修葡萄牙文。葡語以前是隻有外國語學院這樣的院校才開的,從他們這一屆學生起,學校想擴展一些課程,所以才增設了葡語課。據說今年學校剛剛聘請了一個教葡萄牙語的新老師,不過她從未見過這個老師,也從未上過這門課。從德語辦公室出來後,李燁看到王一丁有些失落的樣子,就問他,星期三還來嗎?王一丁說,來,我確實想多修一門外語。李燁心裏倒很佩服他這種熱愛學習新知識的勁頭。

星期三見到教葡語的老師的時候,王一丁就在心裏打退堂鼓。這位老師隻是剛從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的研究生,一個湖南女老師,沒有留過學,也沒有任何的教學經驗。她既是老師又是辦公室工作人員,一邊在這裏工作,一邊還在外語學院帶職讀博士。這位老師熱情地向王一丁介紹著課程設置計劃,但也很明顯地看出了王一丁的退意。王一丁說,老師,我現在是中間插班,我擔心跟不上大家的進度,拖全班的後腿,我看就等下次再說。那個老師有些失落地說:這個班現在還沒開課呢。學校規定,必須有五個學生以上才能開課,現在才招到四個學生。李燁就好奇地問:如果到了學期結束,還招不到五個學生呢?老師無奈地一笑:那我就再回到外語學院,全時間讀博士。王一丁明白了,如果這個老師招不到學生,就會退回原學校,進行所謂的重新分配,她就沒有薪水,隻能重新申請博士生的獎學金,而那點獎學金,根本不夠一個外地人在北京的生活。王一丁就說,我報名。最快什麽時候開課?那位老師和李燁同時吃驚地看著王一丁。

王一丁抱著兩本葡語的教材和李燁一起去食堂的路上,李燁還問他:你真的要學?王一丁說:當然是真的,要不然我買書幹什麽?李燁說,你是擔心那個老師嗎?王一丁說,如果我又能學到東西又能幫到別人,何樂而不為呢?就這樣,一個星期後,王一丁就開始了葡語的學習。這一學,就是整整兩年。中間他多次有過想退出的想法,但每次都擔心老師找不到新的學生,直到這個老師兩年後去了歐洲留學。

王一丁一周有三個晚上在外語係的教學樓裏上課,而那三個晚上也正好是李燁修讀德文課的時間,他們通常都一起在同一個食堂吃晚餐,然後各自回宿舍拿晚上學習的書本,之後他在女生宿舍外等李燁出來,然後一起走去外語係的教學樓,李燁去德語班,王一丁去葡語班,下課後再一起走回來,他把李燁送回到女生宿舍門口,自己才回去。王一丁也有了外語專業特殊的外文文獻資料室的圖書證,他像所有外語係的學生一樣,除了學校的圖書館還可以進入這個嚴格查證才能進入的小型安靜的圖書館,李燁在這個小圖書館裏學習的時候,王一丁也就會出現。外語係的女生看到這種情況,於是吃飯、上課、去圖書館,甚至逛街都不再叫著李燁同行,在大家的心目中,李燁已經是名花有主的人了。王一丁的好學也徹底改變了他在外語係女生中的那種最初隻會貧嘴隻會娛樂的中文係男生的形象,走在一起的時候,讓李燁覺得特別有麵子。

讓李燁佩服的還在後麵。李燁有一個從雲南來的老鄉,她中學的時候李燁的媽媽是她的老師,大學考上了北外法語係,現在已經畢業在北京工作了,比李燁大八歲,目前準備去英國與在英國讀博士的未婚夫結婚,所以比較多時間,就經常來看望李燁。有一次那個老鄉又來看李燁,李燁就請她在食堂一起吃飯,王一丁自然也在食堂。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天,那個老鄉得知王一丁是中文係的,就說,東方文學中就數中國文學有深厚根基。王一丁說,西伯來文學也是屬於東方文學,就像每年世界發行量最大的《聖經》,其實它是屬於希伯來文學的,不是歐洲文學,雖然《聖經》普及化的過程是在歐洲實現的。李燁和她的老鄉都修過聖經文學的課程,立即表示讚同,王一丁又接著說,聖經中的《約伯記》,那是東方文學中的精華。那兩個女孩顯然對《約伯記》沒有太深的了解,嘴裏附和著卻談不出什麽本質的東西,王一丁就開口背起來:

有一天,神的眾子來侍立在耶和華麵前,撒但也來在其中。耶和華問撒但說,你從那裏來?撒但回答說,我從地上走來走去、往返而來。耶和華問撒但說,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約伯沒有?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撒但回答耶和華說,約伯敬畏神,豈是無故呢。你豈不是四麵圈上籬笆圍護他和他的家,並他一切所有的麽?他手所作的,都蒙你賜福,他的家產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麵棄掉你。耶和華對撒但說,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隻是不可伸手加害於他。於是撒但從耶和華麵前退去。

王一丁背完這段的時候,兩個女孩都呆住了,王一丁繼續平靜地說:“上帝和撒但之間的對話,是宇宙間所有話語中的最高境界。隻有希伯來文學中有這種高度有這種氣勢。《約伯記》還有一個寶貴的特點,它直接討論苦難,而苦難是生命中最深沉的本質。”

那天當王一丁和李燁把那個老鄉送到校門外汽車站的時候,王一丁的心情是那麽暢快,盡管當時是清明時節,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傍晚雖然雨停了,但天依然沉沉地暗暗地,可這絲毫不影響王一丁心中的美好感覺,他們一起向圖書館走去的時候,在一條小路上,路燈亮處照著路對麵的一顆杏樹,那樹上居然結出了好多小花骨朵,有些甚至微微地綻放起來。李燁新奇地用手指著將要展開的杏花,讓王一丁看,王一丁就順勢和李燁靠得很近,李燁也沒有覺得別扭,兩個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王一丁又順勢牽起李燁的手,這回李燁有些害羞了,輕輕地掙脫了,但王一丁從她的力度來看,那是害羞而不是拒絕。在小路的盡頭,王一丁又停下腳步,重新拉起李燁的手,鄭重地對她說:“作我的女朋友好嗎?”李燁笑著搖頭:“不行,你太油嘴滑舌了。”但那表情分明是願意。王一丁說:“要透過現象看本質,近距離接觸你就會發現,我是外表油嘴滑舌,內心真誠坦蕩。”李燁有些不好意思了,輕輕地對王一丁說,我還沒有談過戀愛,你呢?王一丁說,我也沒有談過戀愛,但從小到大都有許多女孩子暗戀我。李燁笑著說他臉皮真厚,舉起拳頭要捶他,王一丁就順勢把她摟在懷裏。

那天晚上,他們是牽著手進入圖書館的,兩個人找個角落各拿一本書在看,王一丁把椅子搬得非常靠近李燁,王一丁的右手和李燁的左手,一個晚上都牽在一起。離開圖書館之前,王一丁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了一行字送給李燁:你點亮了我生命的火花。

那個晚上,當王一丁氣宇軒昂地拎著六瓶啤酒,踹開宿舍的門的時候,那些哥兒們都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們先是為粗魯的踹門惱怒,但一看到王一丁手裏的啤酒,立刻歡呼起來。歡呼聲也驚動了隔壁宿舍的男生,有些沒上床睡覺的人也趕來湊熱鬧,王一丁又拿出二十塊錢,托他上鋪化學係的哥們去外麵還沒關門的一個小麵館再買一些啤酒,那個小麵館正好在學校圍牆外麵,主營蘭州拉麵,聰明的老板在飯館的後牆上鑿出一個窗口,學生就從窗口買吃的,買宵夜買啤酒,那個小飯館營業時間直到半夜十二點。小窗口產生的營業額比飯館大門的都多。

男生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又加上啤酒的作用,就口無遮攔。大家讓王一丁交待是用了什麽新奇方法追上外語係係花的?王一丁就索性亂吹牛:我這麽好的小夥子,還用的著用各種計謀追女孩子嗎?大家就再度歡呼為王一丁幹杯。在喝酒上學生們大多數是湊熱鬧,真正酒量好的沒有幾個,一瓶酒沒下去,幾個人就興奮起來,有的說,丁子阿,你要老實交待,你和那丫頭到什麽程度了?是牽牽手看看電影談談文學的程度,還是以學習之名每天粘在一起?還是到達了水乳交融的最高境界?有的說,在大學裏談戀愛是最正常的了,不談戀愛才是不正常的。大家又為正常的王一丁幹杯,之後又把話題引深下去,有的說,大學裏的戀愛,關鍵看談的深度和長度。用數學概率來計算,很少有維持一年以上的,一般是六個月之內就會分手,對戀愛的稱呼也不同,剛開始時叫情人,因為感情還處在盲目熱情的階段,除了情什麽都沒有,過了三個月的叫愛人同誌,那時是一半朋友一半戀人,過了六個月叫親親的,雙方冷靜下來之後,發現彼此很多不適合很多差異,表麵上很親,但心裏正準備“輕輕地我走了”,過了一年以上叫老公老婆,那才算是經得起考驗了。過了兩年叫老夫老妻,從愛情發展成為親情了。又有人問王一丁,這是你的初戀嗎?王一丁說,我和李燁都是初戀。別人又大呼你們好嫩阿!又有人說,那也是初吻了。王一丁說,我六歲的時候,被我媽單位廠長的女兒強吻過好多次,如果那些不算,我和李燁就是初吻了。大家又一陣大笑。

大學的第一年是以送別張旺結束的。從新年晚會後,王一丁和張旺就成了好朋友,兩人性格完全不同,張旺安靜踏實王一丁鬧騰,張旺父母都是河北大學的教授,王一丁卻來自工人家庭,張旺學習年年全年級第一,王一丁卻是六十分萬歲。張旺打扮質樸,王一丁卻新潮張揚。張旺謹言納語,王一丁油嘴滑舌。但他們卻是互相地喜歡佩服。張旺走的時候把自己以前一些比較值錢的東西,一輛七成新的自行車,一張折疊書桌和折疊椅子,做飯的煤油爐等,都送給了王一丁,張旺放棄了學校保送讀研的機會,申請了一所美國的大學,並且拿到了全額獎學金,當時很多人勸他,那所大學排名不高,在美國的就業前景也不一定好,還不如先留在學校讀研,等有了更好的獎學金再去美國。張旺說,先走了再說,我已經對北京沒有任何感情了。那時候美國的簽證非常難拿,沒想到張旺第一次就簽下來了。那是王一丁和李燁第一次去北京的機場,張旺看到他倆手牽手,就開玩笑說,你小子真的是新年新氣象阿。他又對李燁說,丁子是才子啊,別看外表好像吊兒郎當,內心是貨真價實的才子。大家幫張旺拎著兩個皮箱一個雙肩包一個隨身的小包,張旺就一路上輕鬆地空著手,仿佛要離開的不是他。送行的人有十多個,大家從汽車轉地鐵再轉機場巴士,折騰了一個半小時才到機場,在新年晚會上告訴張旺濤哥出來了的人也在其中,他有一個舊的相機,自然就成了大家的攝影師,照了全體照之後,又為每個人單獨和張旺合影。他也告訴張旺,濤哥在海南發展得很好,讓我祝賀你遠走高飛。張旺對大家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在美國等你們。那個學生拚命點頭。那天王一丁才知道,他叫吳天祥,是研究生二年級的學生,目前也在拚命考托福申請美國的學校,在從機場回學校的路上,王一丁問他說,好像你比濤哥年級高,你怎麽也叫他濤哥?吳天祥說,濤哥的老家是在井岡山革命老區的一個縣城,他為了考進北京讀大學,正常高中畢業參加了一次高考,那時是考住江西本省的一個專科,濤哥放棄了,他的目標就是要考進北京,之後又補習兩次,一共參加三次高考才考進北京讀大學,所以他的年齡比我們都大。王一丁說,可惜了,快畢業的時候又碰上了八九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的學校,卻沒有正常畢業。那個學生說,別擔心濤哥,濤哥不是一般的人,聰明勤快正直,對人好文筆好口才好,有沒有文憑對他都沒影響,更何況他還不是有個專科文憑嗎?他是真正的領袖人物,總能夠站在最前列為大家指引方向。他現在在重新積累力量了,再過幾年,濤哥照樣會為我們指點迷津,帶領我們向前走的。

張旺離開之後,北京就進入了亞運會的喜慶氣氛中,那是中國第一次承辦亞運會,當頗具國際特色的韋唯和在大學教書的劉歡把那首《亞洲雄風》唱到家喻戶曉的時候,中國和世界的距離更近了。李燁和所有外語係的學生一樣,在亞運會期間參與了很多義務工作,幫著做接待安排運動員的飲食交通甚至擔任生活翻譯等,王一丁也和李燁在一起參與做義工,隻不過,當翻譯的補貼和普通義工的補貼有相當大的區別,那時候每個學生都羨慕外語係的人。當亞運會的熱潮漸漸退去的時候,大家又沉迷在一個叫《渴望》的電視連續劇中,校園裏到處都是連續劇主題歌曲《好人一生平安》的旋律,放佛這個世界上都是好人。等連續劇的熱潮也漸漸褪下的時候,王一丁才醒悟,讀大學已經快兩年了,但自己的專業課好像沒學到什麽東西,而李燁的英文口語卻是像模像樣了。

年底的時候,當王一丁和李燁又在機場送別吳天祥的時候,吳天祥特別要求大家為他朗誦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吳天祥簽證三次才通過,想必心中滿是悲涼感慨。當時是12月底,天氣清冷肅殺,那天又天陰刮大風,王一丁說,換首詩吧,這個太悲情了。吳天祥說,你們70後的學生都很精明,就是少了點悲情,少了點傻勁,要等到啥時候你們才會明白,你們70後的學生,沒有壯烈的情懷沒有民族存亡意識,沒有崇高理想,隻有現實需求。我老爸是敬仰文天祥才給我起這個名字的。最後是吳天祥自己帶頭背誦了這首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燁就特別不喜歡吳天祥這樣性格的人,她說吳天祥太做作,心裏太偏執太悲觀太灰暗,哲學係的人都這樣嗎?以前就聽說學哲學的是傻子,學文學的是瘋子,看來還是有些道理的,以後你和這樣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就別帶著我,王一丁就說,你能不能包容一些?每個人的性格都有可取之處,有人這麽坦誠地講70後的壞話我們應該謙虛接受才顯出我們的大度。李燁也不喜歡王一丁同宿舍的人,覺得王一丁使跟著這些高年級的人學壞了。王一丁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往往女孩子說你壞的時候,就是愛上你了。兩人也偶爾小生氣小爭執,但這些並不影響他們關係的發展。

1991年從三月開始,王一丁基本上每晚都會喝酒,同宿舍的人五個人都要在七月畢業,已經到了大學的最後關頭,想工作的基本都已經找好工作,想讀研的也拿到了通知書,剩下的隻有一件事情就是狂歡和離別。那段時間,他們天天都拉著王一丁喝酒,王一丁除了自己喝酒,還要照顧那些喝醉酒的人,有時候酒局從下午開始,直到半夜,王一丁還要負責給宿舍的哥們買晚餐沏茶醒酒,李燁對此強烈不滿。不滿到有一天居然寫了一封信給王一丁,上麵隻有五個字和一個大大的感歎號:我們分手吧!王一丁把這封信拿給大家看,那時宿舍的哥們雖然喝高了,但還局部清醒,有經驗的一看這張紙條就告訴王一丁,這丫頭嚇唬你呢。真的要分手是那種漸漸地冷淡,不會這麽激情澎湃。有的說這丫頭還真粘上你了,少見幾次麵都受不了。有的說,你們談戀愛這麽久了,也該進入審美疲勞期了,這時候隻有兩條極端的路好走,一個極端是分手,一個極端是升華。王一丁不想分手,所以隻好重色輕友,花更多的時間陪李燁。自從李燁提過一次分手後,王一丁哄她給她說好話道歉買些小禮物的時候更多了。李燁嚐到了這種威脅的甜頭,竟然半個月內使用了兩次同樣的手段,還常常動不動就為一點小事不高興生氣。那個晚上,天出奇地冷,偶爾會下些小的細細的冷雨,連賣煎餅果子和烤白薯的人也早早收攤了,李燁卻不知道為什麽為一點小事又和王一丁鬧別扭,那天也正好是王一丁對麵床經濟係的哥們胡清泉的生日,並且胡清泉在前一天也剛拿到北大經濟係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大家說好了晚上八點開始狂歡一下,胡清泉一改往日的矜持穩重,在前一天已經買好了一大箱啤酒,還邀請了一些經濟係的同學,王一丁也說好了一定回去喝酒慶祝,但直到晚上九點鍾,怎麽都沒法把李燁哄開心。

從上個秋天開始,王一丁就總是披著軍大衣在晚上和李燁出來遛達,稍微冷些,就有借口把李燁摟在軍大衣裏麵,而李燁也確實穿的不多,隨時保持冷凍狀態。因為隻要覺得很冷,王一丁就會把軍大衣給她穿上,或者兩個人一起披著軍大衣。在校園僻靜處在某個角落,在冬天的軍大衣裏麵,倆人越冷貼得越緊,貼得越緊心裏越熱乎,心裏越熱乎,身體就貼得更緊。不知不覺王一丁的手就過了界,尺寸一次比一次大,範圍一次比一次廣,可在最關鍵的時候,兩人還是能控製住,激情也就嘎然而止。那天晚上,李燁生氣了要走掉,王一丁就把她拉進軍大衣裏,李燁拚命掙紮,王一丁就越抱越緊,抱緊之後李燁就不掙紮了,也緊緊抱著王一丁卻開始哭,說王一丁更在乎那些哥們,不在乎她,王一丁又親吻哄她,不讓她說話,越哄越深刻,不知怎麽地就把李燁壓倒在小花園角落的椅子上了,也不知怎麽地手就過了界,手過了界心也就過了界,一過了界就一發不可收拾,一發不可收拾就隻有繼續下去。那天天氣出奇地冷,但當他們從椅子上坐好的時候,兩人竟然都出汗了。

晚上十點半,王一丁提著十瓶啤酒進入宿舍的時候,裏麵的哥們已經喝得差不多到位了。一看王一丁手裏的啤酒,大家就愣住了。按照男生宿舍的老規矩,誰過生日誰請大家喝酒,誰開始談戀愛了誰請喝酒,但王一丁怎麽會買啤酒?有一個問王一丁,丁子,怎麽了?對象吹了?王一丁自信地搖搖頭。另一個又說:你換女朋友了?王一丁又自信地搖頭,那些哥們更糊塗了。又有人問,有喜事嗎?王一丁笑著點頭,又有人問,是關於愛情方麵的?王一丁繼續點頭。大家還是摸不著頭腦,就看著王一丁,王一丁把軍大衣往床上一甩,瀟灑地抬起雙臂,做了一個男子健身最常見的撐胳膊肌肉的動作,然後鄭重地宣布:全方位拿下!那些哥們先是愣著,然後忽然醒悟,歡呼聲立即爆破。之後幾個男孩就推著王一丁,氣宇軒昂地走出宿舍,走到女生宿舍樓附近的路上,有一個男孩還把王一丁的吉他抱出來,王一丁就胡亂撥著和鉉,喊個一、二、三,大家就一起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裏,夢裏夢裏見過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

女生宿舍有一些女孩好奇地趴在窗上往下看,但因為天冷,窗戶始終都沒打開。李燁的宿舍窗戶並不在馬路邊,但大家的興奮顯然不是針對某個人的,王一丁還沒喝酒,但也同樣不清醒,這幫鬧騰的人一看有女生開始關注,就更來勁了,唱完了《甜蜜蜜》又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之後又是《我的中國心》,之後是《遲到》,七、八個男孩在冷冷的風中鬧騰了半天,天氣奇冷,路上根本沒人,女生們又隻是隔著玻璃看熱鬧,不肯開窗,再加上天太冷,男生們的興致很快就少了很多,冷風一吹,酒也醒了很多。好不容易有一個從校外回來的男生騎車路過,看到這熱鬧的氣勢就問其中認識的人,今天怎麽了?怎麽這麽興奮?那人回答說,胡清泉過生日,又拿到北大研究生入學通知書,大家鬧騰一下。那人又問,怎麽沒見清泉,清泉呢?大家這才發現清泉不在鬧騰的隊伍中,於是又趕快回去找清泉。清泉一個人趴在宿舍中間的那張大桌子上,他們以為他喝醉睡著了,想把他抬到床上,一抬他才發現原來他一個人正趴在桌子上哭。吳清泉是一喝就醉的那種類型,但他醉了從來不哭不鬧,也不亂說,就是自己爬上床安靜地睡覺,但這次卻哭得傷心,還邊哭邊說,你們為丁子慶祝,想過我的感受嗎?知道我這四年為什麽不談戀愛嗎?這四年我從沒回過家,你們知道為什麽嗎?有個女孩為我自殺過,你們誰經曆過這樣的事呢?

宿舍裏的十多個人全部被震得清醒了。清泉從抽抽嗒嗒地哭,變成嚎啕大哭。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是圍成一圈看著這個平時安靜的大男生在那裏張開嘴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把一把地掉下來。清泉哭到泣不成聲渾身顫抖的時候,王一丁拿塊毛巾幫他擦臉,幾個男生也順勢扶起清泉,讓他睡到自己的床上,酒喝不下去了,大家都沒有離開,也沒有人說話。清泉穩住些情緒後,又繼續說,我告訴你們,哥們我比你們任何人都談戀愛談的早。哥們我談戀愛的時候,你們小學都沒畢業呢。我從初中起就和同班的一個女生好上了,我倆從初二就同桌,以後不論老師怎麽調座位,我倆都想盡一切辦法又換成同桌,那時我們還比較封建,男生女生不說話,我們就靠傳紙條,所以班上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我們在談戀愛。剛談戀愛的時候,她是全班第一名,我是全班倒數第二名。談戀愛的過程我就拚命學習,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她的名次卻一次比一次落後。但我們還是考進了同一所重點中學。高一入學時我們被分配在不同的班,我要求換班學校不答應,我就故意找老師的碴,老師就把我踢出去,我爸又花了些錢給我換班,我們又成了同班,在新班中老師把我放在最後一排,她就從第二排的座位自己換到最後一排,那時我們的座位是靠著走後門送禮才能坐到前麵的,她就這樣放棄了,我們依然不講話,依然靠傳紙條。高二分班的時候,她為了和我繼續同班,就讀了理科,高考成績下來的時候,她落榜了,那時她父母也發現了我寫給她的五大牛皮信封的紙條,就認定是我耽誤了她,她父母來我家吵鬧,我父母也生氣了,說他們想拿自己的女兒訛詐我,講了些很難聽的話,她父母回家後就告訴她了,結果當天晚上她就自殺了。

大家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清泉從床上坐起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麵圍在他床前的眾多的腳,歎口氣繼續說,再也不可能有那種愛情了。丁子,還有你們,你們每個人,你們怎麽談戀愛,都談不到我們那種境界。我們談了五年戀愛,沒單獨見過一次麵,沒單獨說過一句話,沒拉過一次手。我來北京的時候,我把她寫給我的那些紙條都燒了,我知道我這輩子都沒心情談戀愛了。我已經把戀愛談到極致了。

依舊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卻又開始喝酒,喝到興致處,每個人都哭了。那天晚上,王一丁把幾個外宿舍的人安頓在他們各自的床上後,回到宿舍發現大家已經各自上床把燈熄了。但他知道,沒有人真正睡著。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看到清泉的床上沒有人。上麵擺著兩封信,一封信是寫給宿舍的這些哥們的,說他要回去東北老家看看,回來後可能就直接去北大報到了,祝大家各奔幸福前程。一封信是托同係的一個男生轉給他們的老師的,是一封請假的信。清泉就這樣沉默甚至有些偏激地在學校呆了四年,然後講了一個讓大家深深感慨而又痛苦的故事,又沉默偏激地離開大家的視線了。之後那些要畢業的學生依然天天喝酒,大家都不提清泉,不提那個故事,喝完酒後照舊哭泣。

當然,即將離別的時候,人與人之間也並不都是美好。畢業時期是激情時期,也往往是男孩子們的暴力時期。住在王一丁上鋪的那個化學係的叫大鵬的哥們,是這個宿舍中換女朋友最頻繁的,也是王一丁最看不上的一個。他的女朋友上至已經失婚的中年婦女,下至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無所不好,大三他不停換女朋友,每一個都不會超過三個月,還常常問李燁,你們還沒吹阿?李燁無比討厭他,就告訴了王一丁,王一丁就想揍他,李燁就勸他說,算了吧,他智商太低,別跟他計較了。據李燁的分析,他之所以頻頻更換女朋友,可能不是他不想長久,而是沒法長久,因為現在的女孩子多聰明啊,沒幾天就看出他是全學校最笨最慫的那個,學習不好人品又不好,好在上帝憐憫還長個高個子。這個家夥大四的時候倒是安靜了一段時間,因為他是湖北一個航天企業委托培養的,回湖北企業要看成績,成績好的留在機關,成績一般的在企業,成績最差的就要進子弟學校教書,按他的成績,隻能在子弟學校當老師。而這小子實在太笨了,大家平時不叫他大鵬,都叫他大笨。大笨直到畢業前一個月才把成績搞定把最後一科補考過關。考過關後心理就放鬆了,想到以後當老師起碼要注意表率,肯定不能頻頻換女朋友,所以就想在最後一個月,再創一次輝煌。他這次看上的是北京文化大學的一個涉世未深的大一北京學生,騙那個女孩說他會留在北京工作。當他把那個女孩帶回宿舍的時候,王一丁就故意當著那個女孩的麵說,大笨,你的補考成績過了嗎?那小子含糊回答,王一丁卻抓著不放,說,我讀大學兩年了,還第一次看到你這麽笨的人,大四了還要補考,難怪大家都叫你大笨,你將來是必須回湖北老家教書的,你這樣的成績當老師,這不誤人子弟嗎?那個女孩一聽,就借口要去看其他高中同學,立即離開了。大鵬就生氣了,罵王一丁狗捉耗子多管閑事,王一丁說,你要騙的是我的北京老鄉啊,我難道能看著她掉進圈套?我告訴你,不以結婚為目標的戀愛都是耍流氓。你還有一個月就離開北京了,你還勾引女孩子,這不是耍流氓嗎?大笨辯解說,誰耍流氓,我是真心喜歡她!王一丁就罵他:你真心喜歡過誰?你怎麽那麽容易對女的有反應?你的雞雞也是學化學的嗎?看到女孩子就會化學反應?大笨更生氣了,辯解說我是在積累經驗。王一丁揪著他的衣領說,傻逼,我告訴你,人類最大最強的性器官不是雞雞,而是大腦。人是靠著大腦積累情感經驗的,不是雞雞。於是倆人就在宿舍裏打起來。王一丁比較壯就直接把他按倒在地上,隔壁宿舍的人就過來把他們拉開。那天王一丁隻是把大笨摁在地上並沒有真動手。激情之後是暴力,暴力之後又是激情,那天晚上,倆人照舊一起喝酒,雖然互相不說話但也不破壞整體的氣氛,直到大笨離開北京的時候,王一丁和其他人一起送他去火車站,王一丁拍著大笨的肩膀說,大笨,那次多有得罪了,見諒!大笨卻像個孩子樣地哭著說,隻有真哥們才會這樣說話,你是真哥們。搞得王一丁為那次打架心裏後悔了很久。大笨是宿舍裏除了胡清泉之外第一個離開學校的,王一丁為每一個同宿舍的哥們打包行李,地理係的小秦的女朋友是從新疆喀什來的委托代培生,在民族大學讀書,還有一年才畢業,小秦主動申請提前一個人去新疆支援邊疆建設,他被分配進了烏魯木齊的一個大專教書,在申請去新疆的時候,他就提出以後希望女朋友也能進同一個單位,新疆校方立即答應了,他這樣做也算是為女朋友將來找了個好工作。小秦的壯舉立即成為全校公認的好男人,送小秦走的時候他的女朋友也一起回新疆探親。兩人宛若小兩口一樣和大家道別。生物係的王和民保送進入本校讀研,計劃將來出國留學,物理係的劉強則留在北京人大附中當老師。物理老師在中學太搶手了,還沒畢業就被請去學校給學生暑假補課。他離開宿舍的時候是一群高一的半大小子來爭先恐後熱情地幫他們的劉老師搬行李的。送走所有的人後王一丁感覺自己也畢業了,他問李燁,我是不是未老先衰了?才上了兩年大學,就感覺自己已經畢業了,但知識卻沒學到什麽。

再遇到清泉是個很尷尬而又很幸福的時刻。宿舍裏的人都搬走了,新生還沒有進來。那個假期,李燁告訴父母她在北京教補習的學生希望在假期突擊補習英文,所以她就不能回雲南老家。李燁白天也確實在教補習,晚上卻基本就住在王一丁的宿舍裏。兩個人安頓了柴米油鹽,用張旺留下來的煤油爐煮菜,像一個小家庭一樣。男生宿舍不像女生宿舍那樣有守門的,方便又安全,清泉的床鋪和被褥還在,王一丁有時候在後半夜就睡在清泉的床上,免得兩個人太擠。清泉回來的時候是早晨七點,他用鑰匙打開門,看到這甜蜜的一對,輕輕地把隨身帶回來的行李放下,就去外麵吃東西了。晚上一丁和李燁請清泉在西四的一間雲南米線的飯館吃過橋米線,為清泉接風。清泉發現,他們兩個人都成熟穩重了很多,像大人了,一丁比以前壯實了,有男人味了,李燁更加漂亮了,充滿了嬌羞。而清泉也看起來白胖了一些,甚至有了笑容。在飯館裏王一丁告訴清泉宿舍各個弟兄們的下落,晚上一丁和李燁又用自行車幫清泉一起把他的東西拉到北大的新宿舍裏,回到宿舍後王一丁看著除了自己的床鋪外空蕩蕩地屋子,把李燁拉在胸前說,清泉也走了,這些哥們都走了,在一起兩年了,很多人一走就是永別。李燁用頭發輕輕地摩挲著王一丁的胸口,王一丁又說,很多人來了又走,隻有你,我希望你永遠不會走。李燁說我不會走。

當王一丁進入大三的時候,他看到了許多以前那個宿舍哥們所經曆的故事在重複上演,他的同學們逃課、喝酒、驚天動地地談戀愛再驚天動地地分手;淘氣地與老師在作業和分數上扯皮,希望不勞而獲;狡猾敏感地搜尋著一切對自己有好處的畢業信息而又表麵上不動聲色;女生們在瞬間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男生們也處處顯出男人的樣子。黃毛丫頭和不修邊幅的男生都變成淑女和正統男人了。成長需要很長時間,但轉型隻需要瞬間。王一丁和李燁在外表上沒多大變化,依然出雙入對,公開地叫著老公老婆,李燁比以前乖多了,沒提要分手甚至沒和他有小別扭,他倆的錢就放在一起用,兩個人也稍有積蓄,王一丁的衣服都是李燁去買,閑暇時也去逛街或者去一些好的飯館吃東西,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最讓李燁感動的是,王一丁一個晚上漏夜排隊,買了兩張齊秦狂飆演唱會的門票。因為專業的緣故,李燁聽英文歌比華文歌多,但齊秦卻是她最喜歡的歌手,李燁隻是隨口說了一句他來北京開演唱會的消息,王一丁就不辭勞苦地做到了。齊秦白色圓領棉毛衫黑色坎肩,挺拔的身材輪廓分明的臉龐,長長的卷發配著清亮的嗓音有形有色地在台上優雅地飛舞,他們兩個像大部分的觀眾一樣投入瘋狂。齊秦的樂隊分不清男女,也一律長長的燙發,至於嘉賓齊秦的姐姐齊豫更是長發卷曲飄然及腰,寬鬆長裙飄然落地,一副隨時乘風而去的架勢。王一丁忽然找到了自己的感覺,齊秦這個樣子就是最帥的。王一丁在台下隨著音樂節奏吹口哨的時候,李燁就瘋狂地喊叫,不停地流淚。當齊秦唱到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的時候,李燁把王一丁的手抓得緊緊的,齊秦唱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慢慢的黃沙掠過,王一丁對李燁說,老婆,聽好了,我就是那匹來自北方的狼,不為別的,隻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李燁你就是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李燁就親他,兩人的淚水一起流下,李燁喃喃地說,狼,我愛你狼。

那之後,李燁買了市麵上能找得到的齊秦的各種錄音磁帶,王一丁蓄起了長發,當頭發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索性就燙了起來繼續讓它瘋長。李燁覺得王一丁這樣像極了齊秦。當李燁在大學裏過第三個生日的時候,長發齊肩的王一丁彈著吉他,為李燁唱的就是齊秦的《狼》,後來很多人談起王一丁的時候也說中文係的那個齊秦。

大學三年級還有一個特殊的事件值得紀念,用其他同學的話來形容,那就是王一丁提前見到了自己的老丈人。李燁的爸爸臨時來北京出差,給女兒寫了一封信通知女兒他要來學校看女兒,可人卻比信早到了一天。當李燁爸爸找到宿舍來的時候,王一丁也正在李燁的宿舍,那天李燁突發奇想,想要親自織兩條冬天的圍巾,一條給自己一條給王一丁,就拉著王一丁去買了毛線,剛回到宿舍坐在李燁床上,一邊聽著齊秦的歌,一邊整理毛線,王一丁撐著毛線李燁正把毛線繞城小團方便攜帶,李燁的爸爸就敲門了。當時宿舍隻有他們兩個人,王一丁脫了外套隻穿這一件白色緊身套頭衫,搭著一件牛仔坎肩沒扣扣子,李燁嘴裏說著“請進”卻沒起身開門,以為是隔壁宿舍有同學來借熱水,沒想到進來的是老爸,李燁又驚又喜手裏拽著毛線團就奔到爸爸身邊了,王一丁也就順勢被拽過來,李燁爸爸看到女兒笑眯了眼,摸著女兒的頭發打完招呼後看到長發飄飄的王一丁高高站在眼前低聲叫他叔叔,也沒細看細想,就對女兒說,這個女同學好高啊,北京女孩都這麽高嗎?等他弄清楚是女兒的男朋友後,那個晚上就沒再和王一丁說一句話。臨走時反複叮囑女兒,好好學習,畢業後直接考研究生。那天王一丁和李燁一起把李燁的爸爸送走後,王一丁對李燁說,你爸看不上我啊。李燁笑了,我爸是不習慣你這樣的形象,他們那一代人看慣了中山裝小平頭,等熟悉了你就會知道,我爸是非常隨和的。後來王一丁還特意請李燁的爸爸在西四那間過橋米線店吃飯,李燁的爸爸對王一丁依舊不大熱情,問了他家裏的一些基本情況後,就更不和他多說什麽了。李燁爸爸離開北京的那天,留了一些錢和一封信給李燁,信中告訴李燁三點,第一,現在還不是談戀愛的時候,要把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第二,那個男孩不適合你,不論是他個人還是他的家庭。第三,畢業後一定要考研或出國深造。那封信的行文格式就像在學校給學生開會一樣,看來爸爸的校長風格已經深入骨髓了。李燁沒有把這封信拿給王一丁看,但王一丁也猜出個大概,那幾天都鬱鬱不樂,連話也不多說,李燁倒很堅定,她覺得爸爸是沒有了解王一丁才這樣從外在判斷的。她主動哄王一丁開心,花了幾天的時間集中精力把那條圍巾織完,專門給王一丁送到宿舍裏,她體諒這幾天王一丁自尊心很受傷,她要讓王一丁在男生麵前覺得很有麵子,果然王一丁就高興了許多,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散步的時候,王一丁又照常把李燁摟在軍大衣裏的時候,很鄭重地問李燁,你真的想好了嗎?我這個人,我這樣的家庭,是否配得上你呢?如果覺得不行,現在還來得及。李燁就問他,來得及做什麽?嘴唇卻主動堵在王一丁的嘴上讓他說不出話,手就不停地撫摸著王一丁的後背。那天晚上,是李燁主動投懷送抱,當情緒走到最高潮的時候,李燁呻吟著對王一丁說,我真的很愛你,你別瞎想,隻要我們兩個好就行了。王一丁點著頭把李燁抱得緊緊的。

二十多歲,是最貧窮的年齡也是最富足的年齡。貧窮是因為除了情感一無所有,富足也是因為情感,情感可以讓人翻越無盡的困難,到達幸福的彼岸。單純的情感因為無所依傍無所束縛,所以就像野火一樣地迅猛燃燒,那個年齡,最重要的就是感情,最可靠的是感情,最不可靠的也是感情,當兩個深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想到的隻是感情,野火一樣的感情一旦過界了就一發而不可收,一發不可收就想著常常發,李燁的假期就常常找理由不回家,兩人就在王一丁的宿舍裏,但開學就比較麻煩。王一丁發現,最安全的地方還是在自己家裏。偶爾李燁和王一丁下午都沒課的時候,王一丁就把李燁帶回到自己家裏去。王一丁的家住在天橋南麵的一處小四合院裏,家裏原本隻有一個房間,王一丁的爸爸就在窗前自己用磚頭搭了一個比房間低些的空間,原本是冬天用來做飯和儲藏東西的,王一丁長大後,就用布簾子和做飯的地方隔開,一個人睡在裏麵,也算是有了一個獨立的自我空間。李燁第一次來到王一丁家裏的時候都驚呆了,雖然以前看過北京的四合院,但卻沒見過這麽擁擠的四合院,院子裏隻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小磚路,因為四合院中間的空間都被各家自己加出來的空間占據了,她也第一次被迫把這個煤氣爐灶後麵狹小的空間和王一丁整潔講究的穿著打扮聯係在一起。李燁的爸爸是雲南個舊市的一個重點中學校長,媽媽是同一個學校的老師,從她生下來就住在學校的宿舍裏,雖說是平房,但卻是兩間正規的平房,兩間房的對麵還一間正規的小房是專用廚房和儲藏間,弟弟比她小五歲,小時候她和弟弟睡在一個房間的兩張單人床上,後來爸爸當了學校的教務主任,他們就分到三個房間的屋子,她和弟弟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有自己專用的寫字桌。後來爸爸當了校長,他們就又搬到現在市教育局分的三居室的樓房。她盡量克服自己的吃驚,但王一丁顯然也看出她的心思,就主動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非要住校並且假期也很少回家了吧?我從十歲開始就住在這裏,一直住了八年。我老爸老媽每天在廠裏認真工作,盼的就是分一套單元房離開這裏,我從住進來的那天就對自己說,我以後一定要努力。這樣的房子我住夠了。李燁安慰地說,我家也是後來才住進現在的房子的。王一丁從冰箱裏拿出兩個雞蛋一些舊米飯,做成蛋炒飯和李燁一起吃了,李燁看到他家裏的冰箱裏麵也沒什麽東西。那天他們就坐在王一丁的用木板搭的床上,雖然彼此不怎麽說話,但李燁心裏還是很佩服王一丁的,他的氣質他的談吐他的視野遠比這個小四合院要高出很多。

王一丁的父母都在郊區一個生產洗衣機的工廠上班,每天大概早上七點出門,晚上七點回來,王一丁對這個時間規律了如指掌,所以隻要他和李燁下午沒課,就把李燁帶回家裏,在父母下班回來前安全撤離,不留任何痕跡。有一次,他父母廠裏下午突然停電,電站的人來檢查後說可能要晚上才能修好,所以工廠就提前下班,提前回家的父母正好撞見了王一丁和李燁。王一丁的媽媽說話就很不客氣,她單獨跟李燁說,我知道年輕人常常犯錯,但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也千萬不要想,你和我兒子怎麽著了我兒子就一定要娶你。我們廠長的女兒還等著嫁我兒子呢。

以前王一丁常和李燁開玩笑,說自己是反抗封建婚姻的進步青年,說他十歲就定了娃娃親了,因為六歲那年他去爸媽單位的幼兒園讀書,書記的女兒就看上他了,那丫頭比他大一歲,高大肥碩,經常強吻他,十歲那年假期他去爸媽的工廠玩,廠長正好看到了他,就和他媽媽說,既然我女兒喜歡你兒子,我們幹脆就定親了吧。他爸媽立即歡喜答應。那個女孩長大後依然高大肥碩,和她爸簡直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高中畢業後考上了一個會計大專,現在已經畢業,分配進了首鋼當會計。王一丁考上大學後,廠長還專門送了一個很好看的公文包給王一丁,並且逢人就開玩笑說,我女婿考上大學了,高興啊!王一丁的父母心裏很想和廠長結親家,一個三千人工廠的廠長雖然在北京不算什麽,可這廠長直接管著三千人的升工資、住房分配,更何況這個廠長的背後還站著一大群實力派領導,廠長的哥哥是首鋼的副書記,廠長的姐夫是中央宣傳部的領導,廠長的小姨子的老公是北京市經貿局的局長,整個家族中,就數廠長的職務最低,而整個家族中,其他人都生男孩,唯獨廠長生的是女孩,這位千金不僅是廠長的獨生女,也是大家族中獨一苗的女孩子。

李燁是把這些當作玩笑聽的,看來王一丁的媽媽不認為這是一個玩笑。這是李燁從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侮辱,那天她沒和王一丁講一句話,沒向王一丁求證任何東西,回來後把所有王一丁送的禮物都歸還給他,不論王一丁問什麽解釋什麽一概不回答,隻是當著眾人的麵鄭重宣布:我和王一丁永遠結束了。

王一丁回到家裏問自己的媽媽,他媽媽倒是很坦率,賀廠長的女兒還在等你呢,咱不能不守信用,你讓我怎麽向廠長交待?王一丁火立即就上來了,我要向誰交待?我有必要向誰交待嗎?我唯一的女朋友就是李燁,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會繼續和她好,將來還會和她結婚。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們廠長,更沒答應他女兒,我幾年沒見過他女兒,躲都來不及我還要自投羅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的是什麽,你們是盼著廠裏那幢快要竣工的員工樓呢。你們能不能自己長點誌氣?沒錢買房子晚上到胡同口賣香煙去賺外快,別打我的主意。王一丁的爸爸也勸兒子,我們所做的都是為你好,廠長已經說了,將來你畢業的時候,也讓他哥安排進首鋼辦公室工作,你又擅長寫寫畫畫,很快就能提拔起來。你找這個女孩子,在北京也沒個家,沒人招呼你,我們又沒房子,你倆將來住大街上?找了廠長的女兒,你下輩子的房子問題都解決了。賀廠長的女兒還在等著你呢,我們要對得住人家,不能亂來。王一丁更生氣了,誰讓她等我了?我連她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我憑什麽要對得住她?你們誰願意找她誰就去找,我是堅決不要,以後你們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

那次,李燁是下定了決心要分手的,但王一丁也是下定了決心不放手,李燁氣頭過去後,也覺得王一丁是無辜的,再加上自己的父親也曾經讓王一丁受過委屈,想想也就不和他較真了。他們和好的時候彼此心裏都想,隻要我們兩人好就行了,其他都不必在乎。

兒子既然不聽話,父母就毫不猶豫地斷了王一丁的經濟支持,估計兒子會很快就範,結果他們想錯了,王一丁連家都不肯回來。師範大學是“吃飯大學”,國家為重視師資教育,每個月給學生發放一定的夥食費,女學生基本就夠了,有些女同學還能省出一些糧票捐獻給食量大的男同學,一般男學生都需要家庭再補貼些,但每個學生的零花錢卻是需要自己的家庭解決。王一丁上大學後,父母每月給他一百塊錢零花,包括不夠的夥食費、買衣服和基本生活如買牙膏廁所紙之類的開銷,一百塊錢大包幹。沒有了父母的這一百塊錢,王一丁就想辦法賺錢,最容易做上手的是當家教了,李燁幾乎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就一直在當家教,外語係的或者是女生,在家教這個行當中非常搶手,但中文係的或者是男生,就不一定很容易很快找到家教的工作。王一丁主要是在餐館打工,但隻有周末才有機會。餐館周末打工的薪水若是出去吃飯或是買些小禮物給女朋友還是夠的,但要想負擔整個的生活費就有些艱難了,所以王一丁就主動報名去當家教。王一丁教的第一個學生是個二年級的女孩子,那女孩的媽媽指名要男生來教她女兒,李燁就覺得奇怪,一般都是女學生找女老師,為什麽這個媽媽非要男老師?後來是別人猜測著說,可能是以前的年輕女老師容易引起女孩爸爸的注意,所以媽媽就下令隻能找男老師,女兒還小,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危險,老公正年輕,所以還是要男老師為好。王一丁就開始一周兩次輔導那個女孩學習,去了幾次就發現這個家庭果然有問題,從來沒看見女孩的爸爸,女孩隻說爸爸工作忙很少回家,那個媽媽卻每天氣鼓鼓牢騷滿腹。王一丁教那女孩一段時間後,女孩的成就就明顯提高了,那媽媽也漸漸地沒那麽多牢騷了並且看到王一丁後臉上經常有欣喜的笑容,給王一丁漲了工資還加長了家教時間,每次當王一丁教完課要走時,她就找各種理由拖延時間,好幾次直到那女兒睡了後王一丁才勉強脫身,那媽媽看王一丁的眼神越來越迷離,越來越羞澀,嚇得王一丁找了個借口就辭了這份工作,可又不敢跟李燁說,隻說是孩子回姥姥家上學了,所以不需要家教了,李燁卻感歎,王一丁你怎麽這麽命苦呢,好不容易找到個容易賺到錢又輕鬆的工作,結果三個月就結束了。王一丁卻故作輕鬆,好工作還多著呢。

果然不久機會就來了,王一丁聽人說當群眾演員比較好,一個小時十塊錢,隻需要站在人群中就行,王一丁就立即前往,這樣的群眾演員大多是在晚上需要,反正王一丁是夜貓子在宿舍裏也經常晚上不睡覺,一個晚上下來能掙五六十塊錢,又能撈到一個夾著香腸的麵包做宵夜,這樣的工作對他來說太合適了,幾次群眾演員下來,居然和電影場裏專門聯絡群眾演員的人熟悉了,那人就說,小夥子形象不錯,願意演古裝戲嗎?王一丁立即表示現代的和古裝的都來者不拒,於是又有一次打扮成清朝的一個小兵的形象,舉一把銀灰色塑料刀,從一扇門裏跑出來,有兩秒鍾的側麵鏡頭,然後懵裏懵懂地被對麵的一個人一刀放倒。倒在地上的時候王一丁還想,導演的編排也太不嚴謹了,臉上都沒有血跡人就這樣死了嗎?還沒來得及想其他的,又有幾雙腳從他身上踩過去。當導演喊停的時候,王一丁就從地上爬起來自嘲地說,有那幾雙腳倒也算是死踏實了。那個助理導演還是很夠意思的,那天給王一丁的薪水是按每小時十二塊錢計算的。  

當群眾演員次數多了,王一丁竟然發現原來居然有這麽一群外地人是專門在北京從事群眾演員這個行業的。作臨時演員時才發現這竟然也是一門職業。他競爭不過那些真的想成為電影明星的追夢者,也競爭不過那些大批湧進北京的農民工。那些人肯吃苦,氣質大眾化,在人堆裏不顯眼,這些人睡在地下室的一個鋪位,或者睡在澡堂裏,電影組宵夜的麵包香腸就是他們例行的晚餐。雖然是長在北京的地道的北京人,但王一丁站在群眾演員的行列中,才算是體會了北京的廣博和包容。王一丁最靠近鏡頭的是一次拍一個電視連續劇,女主角是個革命青年,有一場在群眾中流淚演講的鏡頭,大家穿戴好把女主角圍在中間,等了一個鍾頭女主角還流不出眼淚,助理導演就生氣了,點了眼藥水還是流不出很多淚,助理導演就更生氣了,後來又讓人拿出洋蔥來,女演員醞釀了半天,眼淚終於流下來了。王一丁穿著五四時期的長袍,圍著一條灰色長圍巾,站在女主角側後麵,按照要求從側麵注視著女演員的演講。當女演員流著眼淚慷慨激昂地說:同學們,父老鄉親們,我們的祖國母親需要我們的時候到了!王一丁一聽這種台詞,忍不住就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王一丁笑聲不大,但因為靠近女主角,所以女主角聽到他笑,竟然也忍不住笑起來,眼淚還在臉上掛著,於是大家就都笑起來。助理導演立即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是誰先笑的?

這一笑之後,好久就沒有群眾演員的機會了,沒課的時候王一丁就幫一家小飯館送外賣,張旺送給他的那輛自行車就派上大用場了,每天下午五點到晚上八點,收入還不錯,還管晚飯。工作完後也不耽誤學習或者喝酒或者陪李燁。一個晚上,王一丁送完外賣回到學校,和李燁在一個偏僻的小操場散步,這個小操場時以前給體育係專用的,靠近學校的一段圍牆,但是後來漸漸使用次數減少了,比較荒涼僻靜,所以多是談戀愛的情侶們來散步。他們看到幾個人在小操場的一個角落挖坑,坑還很深,一排三個。王一丁就憑著當過群眾演員的職業敏感,告訴李燁,這裏肯定是要拍戲了。一問果然如此,但拍什麽戲什麽時候拍,那些民工一概不知。王一丁就琢磨著,如果真在學校拍戲,少不了需要群眾演員,明天再出來遛達遛達,說不定還能順便賺點零花錢,第二天和李燁又去原地,發現那幾個民工正在往坑裏填土,王一丁就問為什麽要填土,其中一個民工說,拍完戲就得恢複原樣,這是借你們場地的時候就說好的。王一丁就說拍什麽戲這麽快就拍完了?那個民工說:拍秘密活埋地下共產黨員的戲,三個地下共產黨員被雙手後綁,嘴裏都被塞上布,沒法喊口號,也不需要太多燈光,所以昨天連夜就拍了。王一丁就說,拍個活埋人的坑都挖這麽深,有必要嗎?民工說就得這麽深,要有一人高,共產黨員都是站著英勇就義的。李燁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就不停地笑,笑夠之後對王一丁說,我看你一輩子也當不了導演,老體會不到導演的良苦用心,你這樣的人若是在演藝圈裏呆一輩子,你就一輩子隻能做群眾演員。王一丁說我幹嗎要去演藝圈阿?好去處多了去了。

       對王一丁來說,大三大四最大的感覺就是累,尤其是大三後半年,父母不給他零花錢之後,他因為常常外出打工,所以也常常逃課。有一段時間,王一丁還和幾個同學一起在午餐時間,在校園各個餐廳賣光碟賣文具賣舊書甚至賣盜版書,還被一個所謂的出版社邀請,胡抄亂編一通在一個星期內寫出了兩萬字的所謂的暢銷書的一部分。後來還有幾次機會替企業的領導寫講話稿。同學們笑他賺錢不擇手段,王一丁說,我要養活自己阿,我要養家啊,你們這些嬌氣寶貝懂什麽生活的艱辛。即使這樣,王一丁的打工賺到的錢也總是剛夠用,好在李燁是個很大方的人,總是用自己的錢給王一丁買水果,王一丁的日子還過得學中文最大的好處是不認真學也不會太差,最大的壞處是認真學了也不會太好。隻有古典文學這門課除外。學中文的還有一個特點,考試分數高低往往與運用語言的能力無關,文學好的同學又看不起語言好的,語言好的同學看不起喜歡文學創作同學的張狂勁,文人相輕就是如此。王一丁明顯比同班同學成熟,再加上前兩年一直和高年級同學住一個宿舍,所以在同學中並沒有很多談得來的,但唯獨一個外號叫胖娃的河北同學,卻讓王一丁讚不絕口。胖娃從大一開始就擔任班裏的勞動委員,負責每次的大清潔安排和植樹等大型勞動活動,誰不願幹的活他都無怨無悔地主動去幹,大二的時候,選班幹部時誰都不願意接任勞動委員,胖娃就繼續當勞動委員,大三如此,大四也時如此。王一丁常替他報不平,但胖娃卻說,多幹點活又有什麽呢?正好減肥。王一丁在飯店送外賣,有時飯店剩下什麽東西,王一丁都惦記著胖娃,所以胖娃常常減肥,但始終減不下去。胖娃學習也很認真,常讓王一丁抄作業,王一丁缺課漏課錯過了什麽消息,胖娃都會寫個紙條提醒他。每門課的第一次課,王一丁通常都正裝按時出席,一是觀察這門課值不值得認真上,二是考察老師點名的喜好和頻率。一旦認定這是好老師,這個老師的任何講課或者課外講座,王一丁就排出萬難,從來不缺席。遇到不好的老師又勤於點名的,就硬著頭皮上課,但不聽講,隻低頭寫自己的一些小文章,他那些發表在北京晚報上千字左右的小豆腐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遇到講課沒有吸引力又非常厚道不喜歡點名的老師,他就滿心歡喜地逃課,或者出去打工,或者宿舍裏補瞌睡或者圖書館看書,心中都毫無愧疚。隻有一門課,王一丁是第一次上課就逃掉了,那門課是教育心理學。第一次上課時老師有事臨時調換了上課時間,與王一丁送外賣的時間衝突了,他是屬於被動逃課,送外賣回來立即找胖娃了解課堂和老師的情報,沒想到胖娃帶來的是一個好的無比的消息,第一,這個老師沒有點名,並且據估測是不喜歡點名的厚道老師,第二,這門課的考試是開卷考試。王一丁當時就高興地恨不得抱起胖娃轉幾圈,那門課就真的一次都沒上過。考試那天,即使是開卷王一丁都找不到答案在哪裏。好在一直坐在胖娃邊上,看到胖娃翻到哪頁,他就翻到哪頁。有一個名詞解釋他故意沒做,因為至少要讓自己的分數比胖娃低些心裏才覺得對得起胖娃。胖娃可是次次上課,認真做筆記的,那是辛苦分哪。考完試出來,王一丁問胖娃,今天來監考的一個是係辦公室的小秘書,另一個中年婦女你認識嗎?胖娃吃驚地停下來,你說今天來監考的老師?王一丁說是阿,以前沒見過這個老師。胖娃在原地跺著腳笑起來:丁子,你太厲害了,那是教我們教育心理學的高老師啊,你竟然不認識老師,你來考試了竟然還不認識老師,你太牛逼了!王一丁慚愧地猛捶自己的腦袋,連聲說抱歉抱歉。教育心理學分數下來的時候,王一丁的分數隻是六十五分,而胖娃是八十五分。王一丁並不在乎分數的高低,倒是從心底佩服那位素未謀麵的高老師:不愧是學心理學的,一看試卷大概就猜出王一丁是那種不好好上課的學生。所以即使王一丁覺得自己在心理學的試卷中沒犯什麽大錯,依然隻有六十五分。

       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每年的聖誕節,王一丁和李燁都會和一些其他外語係的學生一起,在學校的一個外教老師家裏過聖誕節,這個老師來自加拿大,至少有一米九的高度,他的太太也很高,大約一米七多,兩人的英文口音非常悅耳好聽,他們的兩個孩子從小在中國長大,十幾歲了,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華語,但老師的華語卻還是處在最初級的會話階段。老師家裏經常吸引著想學英文練口語的學生,老師和師母永遠用問微笑和香噴噴的自己烤的點心蛋糕招待這群學生。老師家客廳裏的鋼琴上有一個銀質的十字架,總有聖經和讚美詩歌本擺在鋼琴上,有時候老師興致來了,還會唱一兩首聖經中的詩歌。王一丁對聖經的熟悉也讓老師很吃驚,老師就問他是不是基督徒,王一丁就說不是,我隻是把《聖經》當文學作品來看,老師就說,你喜歡《聖經》中的哪一些章節?王一丁就說,喜歡《箴言》喜歡《詩篇》喜歡《約伯記》,並且隨口就背出幾段聖經,他背的都是中文。老師更吃驚了,就問他為什麽會背下來,王一丁說很多東西隻要是押韻的,隻要看兩三次我就能背下來,老師就說,你真是天才啊,你有很多恩賜,將來要好好發揮,願上帝祝福你使用你。後來老師還特別邀請李燁和王一丁每周五晚上來他家參加一個特別學習《聖經》的聚會,在這裏他們又認識了一些其他學校的學生,大家在一起就是用英文學聖經。王一丁和李燁都盡量參加,一直持續了兩個月,那兩個月都是在學詩篇,剛從《詩篇》第一篇學到第八篇,剛體會到希伯來詩歌文學的美感,學校的假期就來了,放假後老師全家回加拿大,但這一回去據說是回中國工作的簽證沒有被批準,所以他們的學習也就不了了之。幾個月後,一起在外教老師家裏學習聖經的一個語言學院的研究生來找王一丁和李燁,這位學姐很直接,她就直接坦率地說,她是在老師家裏學習聖經的時候,成為基督徒的,現在又有新的老師來帶領他們學聖經,地點在語言學院,希望他們也去參加學習,但當時,王一丁已經開始艱苦的自立更生的打工生活,他告訴那位同學,信仰挺好的,但目前自己太忙了。如果以後又時間,一定去參加。那位同學就說,我們會繼續為你們禱告,希望你們有一天能夠認識上帝。

李燁在校園裏慶祝第四個生日的時候,畢業的氣氛已經很濃了。那天王一丁特意辭掉了打工的工作,盡管那天的薪水是平時的三倍,但王一丁覺得,陪著李燁更重要。王一丁送給李燁的禮物是一個景泰藍手鐲和一首詩,那首詩的題目叫《問》:如果三月的青鳥不來/如果六月的杜鵑花不再開放/你是不是會後悔/後悔和我相遇的那個黃昏/生命是如此短暫/你出現的瞬間/成就了我全部的燦爛/生命是如此奇妙/你微笑的瞬間/我的心就完全蘇醒/我還有什麽理由/不握緊你的手/我還有什麽理由/在你心靈的彼岸滯留/我隻是常常擔心阿/擔心如果/如果我的目光/在不經意的流轉中/錯過了你的目光/如果/如果我的故事裏/沒有了你的身影/那時我們又會怎樣呢/我們會怎樣/不顧一切地回頭/找尋曾經的淚滴/我們又會怎樣/怎樣地站在生命的年輪中/質問我們的青春/

       在新年的倒數鍾聲裏,李燁對王一丁說,我更喜歡這首詩。這是她的真心話。

一九九三年新年慶祝的氣氛很快就被畢業找工作的緊張氣氛取代了。王一丁前段時間因為疲於打工所以論文還沒寫完,李燁很擔心他,王一丁說,你別擔心,我的論文就寫《台港愛情詩歌研究》不就行了嗎?大學四年唯一做的好的一件事就是愛情,這是真功夫。不研究愛情詩歌就太對不起這四年了。果然,王一丁用三個星期的時間就完成了論文,並且評分是優。之後,他就開始找工作,老師推薦王一丁去一家報社應聘。報社的人對王一丁很滿意,但談到具體的工資待遇的時候,對方就說,對新畢業生,我們報社一律要求五年不許結婚十年不許提分房。王一丁就愣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條件,就說,五年不結婚我同意,因為我其實早結婚了,領不領那張紙都無所謂。但十年不分房讓我睡大街啊?報社負責招聘的那幾個人被他講得都笑起來,又解釋說,所以我們招聘的時候才寫隻招北京戶口的。王一丁回來後告訴李燁全部過程,說,省省吧,這點工資還這麽牛逼,還不如我在校園賣盜版光碟呢,盜版光碟都比他們那份報紙銷量好。

新年過後王一丁的阿姨來學校宿舍看過他,阿姨給了王一丁一些錢,但一開口王一丁就明白,是老媽讓阿姨來的,阿姨說,找對象的事人家賀廠長也隻是說笑來的,但賀廠長這個人還真夠意思,人家真的擔心職工子弟的就業問題,已經安排好了讓你去首鋼麵試,把表格都給你媽了,你回家去把表格填一下準備麵試就行了。王一丁收下錢嘴上答應著,但卻不肯回去。李燁勸他說,賀廠長可能真的是幫你的,要不然你就去試試,那麽好的單位誰不想去呢?王一丁還是不為所動。王一丁的媽媽就跟親戚罵兒子,這個小混球自己把自己所有的路都堵了,我就等著看他受罪呢。

按李燁父母的期望,他們希望女兒直接讀研,然後找機會出國留學,李燁的成績算是不錯,但還達不到直接保送讀研的條件,大三的時候,她也考慮過考研的事情,並且希望王一丁一起考研,但王一丁很明確地說,他絕對不會讀研,他的目標就是畢業後就工作,畢業後就盡快結婚。他沒有說不讓李燁考研,但李燁心裏明白他的態度,再加上李燁自己也沒有太強的讀研的意願,所以考研這件事就放置不提了。新年過後,李燁就準備一心找工作,外語係的畢業生找工作好機會也很多,最容易的就是當老師,她不想當老師,她最想進入的行業第一是外事部門,第二是商業部門,當年她之所以報外語係,就是因為夢想著有一天成為一名高級外交人員或者外事工作者,她一直在留意著這方麵的消息,發現確實有很多不錯的單位都需要學外語的人才。這些外事部門對應聘者的口語和身高相貌都有著極高的要求,但這兩項難不倒李燁,所以第一步麵試她都能輕易過關,但進入到後麵詳細接觸和了解的時候,一聽說她有男朋友,這些單位就開始婉拒了。後來一位學姐開玩笑地告訴李燁,外事機構都是為領導選小秘或者為領導的公子們選妃的,你去不了也是你的福氣。李燁也去一些企業參加了一些麵試,但很多企業都更喜歡學和行業狀態對口的科技英語專業的學生,還有一些民營企業隻招聘不需要辦理戶口的學生,所以最後到三月份的時候,李燁的選擇剩下的就隻是教書了,恰好有深圳的一所中學直接來大學招英文老師,李燁又投了簡曆,還被選上進一步麵試,來招聘的老師對她非常認可,李燁覺得比較有把握了,就對王一丁說,如果我真的去了深圳教書,我們該怎麽辦呢?王一丁說我也去啊,深圳那邊多的是機會,他們兩個就開始在圖書館裏的羊城晚報上尋找一些招聘信息,這一找才發現,廣東工作的機會可真不少,但都是不能夠解決戶口的。李燁說,你的戶口就放在北京,我如果在深圳教書,戶口就肯定會直接解決,也沒有太大問題。可最後錄用通知下來的時候,入選的卻是一位廣東的女同學,這個女同學在英文係裏都是學習比較差的,她入選的理由是,照顧畢業生回靠近家鄉的地方工作,而李燁落選的理由是,發達地區不能挖邊遠少數民族地區的人才。李燁心中很不服氣,她雖然是來自雲南,但她並不是少數民族,但學校和用人單位都有基本的分配原則,所以如果直接由學校分配她去深圳擔心別人會投訴。老師也為李燁著想,就說,如果你願意當老師,學校的附屬中學還是需要老師的,李燁去麵試,並且順利通過,但當她看到學校老師的宿舍是三個女老師住一個房間時,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王一丁家裏的房子,想到如果留在北京當老師,自己的一輩子可能就是跟房子較勁了,最後她就自己選擇放棄了。她對王一丁感歎,我覺得誰的分配都很容易,為什麽咱倆就這麽難呢?王一丁說,是你為我放棄了讀研,否則你出國的機會還是很高的,李燁說你不是也為我放棄了進首鋼的機會嗎?

到五月份的時候,畢業生的分配基本上都塵埃落定了,他倆的選擇也越來越清晰,他們計劃要放棄固定工作,放棄戶口的束縛,一起南下廣東。做這個決定最直接的刺激就是,李燁同宿舍的一個女生的表哥兩年前放棄在東北的固定機關工作,去了海南,他是學土木工程的,在海南發展的相當好,又做回了設計的本行,並且薪水是在東北機關的三倍,他這次是回東北老家探親,順道來北京看望表妹。李燁特意叫上王一丁和同學的表哥聊了一下,那位表哥說,去了南方才知道,以前畢業時最看重的什麽好機關好單位,戶口之類的東西,其實都不重要,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是提高自己的能力,盡快賺到生活所需,因為生活是很現實的。在廣東海南這樣的地方生活是很簡單地,沒有這麽多關係和人員的困擾,他也鼓勵王一丁和李燁趁著年輕出去闖闖,感歎自己出去的太晚了,在所謂的好單位裏白白蹉跎了好幾年。他覺得廣東的潛力會比海南大很多,所以他勸王一丁和李燁直接一步到位去廣東。這之後的幾天,王一丁和李燁就對著廣東地圖仔細研究,李燁想去深圳,覺得深圳的機會更多,可深圳是經濟特區,進入深圳需要特區通行證,他們去公安局辦理特區通行證的時候,公安局的人告訴他們,畢業生分配期間,一律不為學生辦理特區證。又有一些熟悉廣東情況的人告訴他們,可以先到廣州落腳,熟悉一下廣東的氣候和環境,然後從廣州辦理邊境證,大約兩百塊錢就可以了,所以他們的第一站目標就是廣州。

目標確定了,他們心裏就放坦然了。當然也有反對的聲音,最強的反對的聲音來自於李燁的家庭。李燁的父母頻頻地打電話來北京,詢問李燁找工作的情況,李燁不敢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父母,隻是說在和廣東的一些單位聯係畢業分配的事項,父母就說,廣東那裏太亂了,不放心她一個人去,李燁說,我和王一丁一起去,父母就說,那我們就更不放心了,實在不行,你就回雲南吧,我們幫你在昆明聯係個好單位,不比留在北京差。李燁說,如果我要回雲南,當時就不必拚命往北京考大學了。李燁的媽媽還急得生了病,但又明白,這個女兒已經徹底管不住了,最後隻是囑咐她一定要注意安全。李燁沒有順從父母的心意,但還是聽了父母注意安全的托付,她也留意到,看羊城晚報上經常有尋人啟事,失蹤的多是年輕女孩子和小男孩,有時候越看越怕,王一丁就說,別擔心,要失蹤咱倆就一起失蹤,李燁就放鬆地笑了。

從三月份開始,畢業生們就進入了告別狀態,這個狀態的最佳表現就是喝酒。在王一丁的感覺中,他和自己的同學喝酒的概率還不如和前兩年同一宿舍畢業生們喝酒的概率高,因為他找工作一直耗神耗力,直到五月份基本確定是要去廣東後,他才安定下來加入狂歡的行列。畢業聚會的一個很重要的程序就是大家每個人都接受同學的祝福,王一丁上台的時候,主持節目的班長問大家,丁子最大的特色是什麽?王一丁心裏想,大家肯定會說,是編排節目主持節目的能力,但很顯然他錯了,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愛情長跑!班長又問大家,丁子最讓大家吃驚的一件事是什麽?王一丁想,這次大家應該會說,是放棄北京的機會,去廣東自立發展吧,結果,他又錯了,大家又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在愛情中竟然能持之以恒。在“想對同學說什麽”的環節中,有的同學說,想再聽你唱歌,有的說想聽你講笑話,有的說請把愛情寶典傳授給我們,有的說賺到錢後別忘記同學。王一丁臉上笑著心中卻失望著,事後他問李燁,你說,我這麽有才這麽有特色的人和大家同學四年,最後為什麽大家關心的隻是我戀愛的問題呢?李燁就笑著說,很多人看你,都覺得你是吊兒郎當的,你也不會裝一裝。王一丁說,我為什麽要裝呢?值得嗎?我就是個外表油嘴滑舌內心真誠坦蕩的人,為什麽那些人就不能透過我的外表看到我的本質呢?四年了,大家都隻看到我唱歌講笑話,還是張旺好,他最了解我,他始終看重的是我對流行文化的敏感和對節目編排整合的能力,他看到的是我的本質。

李燁也在和自己班上的同學告別,所以對王一丁的要求和管理也降低很多。王一丁常常和胖娃一起召集一些同學聚餐喝酒。一天晚上他們在宿舍喝酒覺得太熱,就柃著啤酒跑到學校操場的看台上去喝,幾個男同學散落地坐在看台上,每人手裏拿著一瓶啤酒,操場上還有一些人在跑步,對這些看台上喝啤酒的人顯然是司空見慣了,所以大家互不影響。王一丁和胖娃坐在一起,胖娃畢業回河北邢台的一個大專教書,每天依舊樂和,王一丁倒是有些舍不得他,就說,胖娃啊,你如果結婚的時候,不論我在哪,都一定去邢台參加婚禮。胖娃就問他,你是不是準備畢業典禮的那天也是你結婚典禮的時候?王一丁說,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又覺得這樣做有些對不起李燁,我現在連買戒指定婚紗的錢都沒有,給我們一年的時間,等我在廣東掙上些錢後,我們再回到北京風光地辦個像樣的婚禮,胖娃你到時候一定要來啊。胖娃說,一定的。王一丁又說,胖娃,你這四年大好青春也沒喜歡過哪個女孩子嗎?胖娃說,喜歡過。王一丁就問,在你老家啊?準備畢業後回去就表白?胖娃說,不是在老家,在這裏的。王一丁把正在嘴邊的酒瓶放下來,看著胖娃奇怪地問,就在這裏啊?在北京?咋沒聽你說過呢?胖娃說,我沒有勇氣向她表白,也沒好意思告訴別人。王一丁說,怕什麽啊?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擔當,這種事情還是要勇敢。現在後悔了嗎?那女孩哪裏的?現在有男朋友嗎?胖娃歎口氣說,雖然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我也知道她一直沒有男朋友,可我就是沒有勇氣。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王一丁說,胖娃你怎麽這麽想自己?你很優秀的,你是這個校園裏最優秀的學生。你配任何女孩子都綽綽有餘。王一丁喝了一口啤酒,忽然又想起胖娃的話,又問,胖娃你剛才說和她低頭不見抬頭見,難道是咱班上的?胖娃點點頭。王一丁直想揍他,胖娃阿胖娃,你咋不早點告訴我呢?你自己不好意思說,我們也可以幫你想辦法啊。你個榆木疙瘩,現在才說出來,過幾天大家就各奔前程了,你讓我怎麽幫你呢?算了,我還是不要知道你喜歡的是誰了。愛是誰是誰,反正你以後要吸取教訓,喜歡女孩子就要勇於表達,或者你就老老實實去相親,並且相親之後,還是需要你表達,要不然你就一輩子別喜歡女孩子,別結婚,喜歡女孩子想結婚就要表達。胖娃歎氣點頭,兩個人繼續喝酒,沉默地喝了一會,王一丁還是忍不住問,可以告訴我那女孩的名字嗎?反正你都要回邢台了,我會去廣東,我會保守秘密的。胖娃遲疑了一下,輕輕地說出三個字:馬小莉。王一丁的眼前立即就出現一個瘦瘦的文靜女孩子,那是他們同班四年的同學,昨天還聽她說,她要回四川綿陽一個中專學校教書,明晚的火車票都買好了。王一丁隻能把惋惜化成歎息了。後麵幾個男生喝完啤酒陸續回去了,王一丁和胖娃一直沉默地坐著,最後王一丁說,明天全班最後一次聚會,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你可以選擇對她說,也可以讓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一直留在你心裏。胖娃說,太晚了,我回邢台,她回綿陽,讓一切都結束吧。

第二天晚餐,全班同學最後一次聚會。大家在學新餐廳把兩個大大的圓桌並在一起,桌上擺滿了食堂裏的各式反才以及大家從外麵買來的各種小吃、點心。晚上就有第一批同學離開北京回家或者直接去自己的工作地。馬小莉和另外一個廣西的女同學一起走。幾位老師也來和他們一起吃飯,學新餐廳規定學生不能在餐廳內喝酒,再加上有老師在,大家少了瘋勁男生女生都比較文雅。隻是在飯後告別的時候,兩位女同學和大家擁抱告別,大家都哭了。在王一丁的印象中,好像沒聽到馬小莉說過什麽話,每次都是安靜地和大家打招呼,安靜地笑著,學習中等,個頭中等,身體中等偏瘦,眼睛中等偏細,今天細看,卻有一種整體的美感,胖娃的臉上沒了一貫的笑容,臉色似乎還有些慘白,可能他一夜都沒睡,這個可憐可愛的傻孩子,王一丁看胖娃和馬小莉擁抱的時候,胖娃的眼淚流的嘩嘩的,他心中歎息著明白胖娃的眼淚比任何人都更真誠。飯後王一丁把胖娃和馬小莉的故事告訴了李燁,李燁就說我們一起去送馬小莉吧,就這樣王一丁李燁胖娃還有另外兩個女生一起去火車站送馬小莉。胖娃抗著馬小莉的皮箱就和馬小莉一起了火車,把行李都安頓好後才下來,小莉的座位正好靠窗,她就打開窗和大家說話,後來第一聲提醒旅客上車的汽笛響起來的時候,大家都沉默了,想著如何做最後的道別。胖娃突然說了一句,小莉,我還是告訴你一件事吧。王一丁心頭一顫,他看到胖娃卻是很鎮定,胖娃繼續說,其實,我很喜歡你,但一直都沒告訴你,你現在要回自己的老家了,我也要回自己的老家,我們這一別可能就很難見麵了,我不想讓這些一直漚在我心裏,我永遠祝福你。胖娃講這段話的時候聲音很鎮定,但王一丁看到他的褲管一直在抖。所有的人都驚訝地更加沉默了,小莉沉默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她輕輕地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胖娃說,入學報到的第一天,你注冊完了從係辦公室出來,我進去注冊,你出來的時候對我淡淡一笑,當時我們誰都不認識誰,我當時就想,我就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那天下午我們班上第一次集合,我又看到了你。講出來的都會成為美好的回憶,我祝福你。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說,這種喜歡漚在心裏是對青春的不公平。

兩行淚水從馬小莉的臉頰上留下,所有的人都哭了。

從火車站回來的路上,大家誰都不說一句話,胖娃一個人站在一邊,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流淚。到學校後王一丁和李燁又在校園裏散步,王一丁就說,每年畢業的時候,怎麽都會有這麽多邪乎的事情?兩年前,畢業時胡清泉講了那麽個痛徹心肺的初戀故事,今天胖娃又演了這麽一出傻逼的車站告白,你說這些家夥為什麽要選擇這種方式來對待愛情?為什麽當初不勇敢些直接些呢?李燁說,也許這就是東方文化的魅力,愛在心底口難開。王一丁說,胖娃真是個好人,在我們班裏當了四年最苦最累的勞動委員,默默地付出了四年,又默默地愛了四年。李燁說,我今天仔細看了小莉,小莉越看越好看,很有韻味的一個溫柔女孩子,胖娃找她是很配的。那天晚上王一丁回到宿舍的時候,卻發現胡清泉在等他,他吃了一驚,高興地說,清泉難道你聽到我今晚還念叨你了嗎?清泉說,我聽說你準備去廣東,特地回來看看你。清泉胖了白了,臉上也比以前多了笑容,他們倆就出來到操場上喝啤酒坐著說話。清泉送了一盒鄭智化的磁帶給王一丁,王一丁就問他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清泉說還沒有,希望將來工作穩定了,才考慮結婚。清泉就問王一丁什麽時候結婚?王一丁就說,我早就結婚了,一年後我賺點錢回來擺喜酒。他們倆就哈哈大笑。好幾次王一丁都想把胖娃的故事告訴清泉,但最後還是沒講出來,麵對清泉他理解了胖娃,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待愛情的方式。

當王一丁把外地的同學都送別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剩下的事情就是向北京告別了。有一天他送外賣到什刹海附近,他索性在海邊的長椅上坐下,閉上眼睛享受著微風垂柳的感覺,在這個他生活了23年的城市裏,他越來越感覺到這個城市的躁動和不安,唯有什刹海,還能給他那種童年記憶中的平靜和寬廣。在他成長的期間,北京逐漸變得麵目全非,在他離開的期間,北京還會繼續變得麵目全非,如果有一天,他再回到北京,北京會是什麽樣呢?
    王一丁離開北京前,帶著李燁去看了奶奶和姥姥,奶奶和姥姥都是一邊流淚一邊給了他一些錢,囑咐他也回家看了父母。李燁還是不肯和王一丁回去,王一丁就在一個周六自己回去看父母,他把他和李燁的一些暫時不用的東西,裝在一個大木箱子裏,用自行車馱回家裏,放在自己的床下,把自行車的鑰匙交給媽媽。他在家裏吃的晚飯,媽媽還是在不停嘮叨,說他自己放著大好前程不要,偏偏找罪受,王一丁煩得不得了,但還是盡量忍著,還是爸爸比較明理,一邊把壹千塊錢交給王一丁,一邊說他媽,你怎麽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少說兩句不行嗎?兒子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我們可就這麽一個兒子,他性格這麽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胡來就隻有在八寶山見兒子了。

王一丁明白,在向北京告別的同時,也是在向自己的校園告別,向學生時代告別,甚至是向青春告別。在迎接一九九零年的新年晚會上,他用一首《戀曲1980》,讓自己正式融入了校園,而現在他要正式離開這個生活了四年的校園了。他給自己選的離別的曲目是《戀曲1990》,幾個晚上,王一丁都和李燁以及胖娃等還沒有離校的同學一起彈著吉他,在操場的台階上唱著這首歌: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麽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麽流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他對自己說,王一丁,你的校園生活,從你唱著《戀曲1980》開始,到唱著《戀曲1990》結束,不管別人怎麽看你,但你活得自在充實,這個大學上的,實在夠本了。

告別北京的最後一站是天安門廣場。這是李燁提議的,他們從前門一直走到廣場,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台階上,那是一個極美的黃昏,人流和車流從長安街上流過,遊人們從身邊走過,傍晚的微風從臉頰輕輕拂過,李燁閉上眼睛,頭靠在王一丁的肩上。她以前是為了來看天安門廣場才來北京的,而此刻,在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裏,李燁知道,自己雖然仍然是外地人,但她是幸福的人。她問王一丁,你想象一下,如果下次我們再來這裏,會是什麽樣的情景?

王一丁拉著她的手說,下次我們再回來的時候,你穿著漂亮的婚紗,戴著精致的結婚戒指,幸福地挽著我的手臂,像今天一樣,在夕陽的餘暉裏幸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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