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講故事 扁擔

扁擔
剛過了十二三歲， 姥爺就不想打短工了，他想著自己學一門手藝， 將來也好養家糊口。 木匠什麽的是不用想了，姥爺家沒那學費錢交給師傅。姥爺自己先是想去學鋦盤子鋦碗的，因為莊戶人家即使碗碟裂了，也舍不得丟， 請人補補將就著也能用。姥爺爺跟著師傅學了小半年，突然就不做了。 不是手藝學不會，而是他自己算了一筆賬， 置辦一套家什鋦碗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跟著師傅跑了幾個月了，客戶不是很多， 補幾個個碗才收一個大錢，要差不多一個時辰。 照這麽算，就算他天天都有活計， 鋦上一年怕是剛剛能賺回成本錢。於是，又去學磨剪子。 幹這活成本隻要一塊磨刀石就好了。 可是手藝不是很好學。 看起來磨剪子很簡單，可是見到用起來講究個“勁口”， 若是“勁口”不對，剪子用起來就不順手。

姥爺也算是聰明伶俐，幾個月就學會了，可是做了不幾天又不做了。 原因還是覺得不賺錢。 氣得我太姥爺差點摔了飯碗， 小兔崽子，那麽容易去拜師傅啊？求爺爺告奶奶的請了人教你， 你說不做就不做了？太姥姥隻好在旁邊打圓場，可是姥爺自己有主意， 還在旁邊不知死活的接了一句: “ 叫他摔，摔了我能鋦。”據說後來挨了一頓好打。每次姥爺說起這個，自己都忍不住嘿嘿的笑。鋦碗什麽的我沒見過，但是我記得小的時候，媽媽每次回娘家，是一定要帶上剪刀的。那時候媽媽在家繡花，剪刀是必不可少的家什。媽媽說隻有姥爺磨出來的剪子，用著才最順手。 後來每次姥爺到我家小住的時候， 總有街坊鄰居拿了剪子來請姥爺幫忙。姥爺總是笑嗬嗬的應了， 然後拿了馬紮，找個破碗，接半碗水，坐院子裏日頭低下，仔細地把剪子磨得又快又順手。

還是姥爺自己的主意， 要去販雞蛋。 莊戶人家就指著雞蛋換油鹽醬醋，針頭線腦呢。姥爺自己想著， 到莊子裏頭把雞蛋收起來，挑到城裏頭，也能賺幾分利息。 家什就是一根扁擔和兩簍子，都是自己能做的東西。當然也要本錢，先借一點應該能成。剛好鎮上有個挑雞蛋的老王頭，年紀大了，想收手了。於是姥爺就自己去求了做徒弟。老王頭也實在：“要不是我老了，我也不想收徒弟，多個同行，多個冤家呢。 ”不管怎麽說，姥爺又有了師傅，於是興衝衝的回家來。 自己砍了柳條編了兩簍子， 房簷底下慢慢晾著。剩下的就是要找根好扁擔了。

看起來容易，可是要找到好的木材做扁擔實在是不容易， 因為扁擔一定要“韌”， 堅而不硬，彈而不軟。這就要從挑水說起了。小時候在村裏頭見慣了農人們挑了碩大的水桶健步如飛。 等我長大了才知道， 挑水要想挑的輕快，是一定要大步快走的。走的時候，扁擔一定要顫起來， 趁扁擔兩頭顫下來，中間靠肩膀的地方就會彈上去，這時候隻要用手往前輕輕一送， 扁擔就往前走，步子也往前移。 等扁擔兩頭顫上去，中間部分彈下來，壓到肩膀上的時候，正好兩隻腳都落地， 分擔一下重量，再開始下一個循環。這樣周而複始，扁擔就像蝴蝶的翅膀忽閃忽閃，前後兩隻沉甸甸的大水桶其實是做正弦運動的。這樣挑起來才不累。

還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黑白的電影，名字忘記了，是控訴封建婆婆虐待媳婦的，那媳婦挑了水桶，挪一步唱半天，大概就是幹活好累，婆婆還責罵。 看得莊子裏頭笑罵聲一片。 大家異口同聲：“一看就是挑的空桶， 還埋怨婆婆，這樣的媳婦，打起來都停不下手。”估計導演要是聽了，能直接氣暈了。本來好好的階級教育的片子，到了老農民這裏怎麽就變了味了。好在那個時候也不革命了，大家就這麽說說也沒什麽。

話說回來，做扁擔最好的木料是桑木。即使是莊戶人家也忌諱“桑”字，就改了名字叫靈木。別的地方不清楚，膠東半島這裏，自古就養蠶， 繅絲， 按說找根靈木不成問題， 可是怪就怪在這靈木長成灌木很好，就是不成大材，稍微一大點，就自己裂了樹幹，俗稱破了肚子，那就做不成扁擔了。
為什麽靈木會破了肚子呢？ 小時候我沒少問姥爺。姥爺說這裏有個典故。 本來靈木也能成大器的，忘記了哪朝哪代，春末夏初的時候，有個皇帝微服私訪， （好在那時候沒有康熙微服私訪記，要不然你我一定以為那是康熙大帝。）不料路上遇到草寇， 皇帝和隨從衝散了，皇帝自己躲到了樹叢裏。晚上為了躲野獸，七手八腳的爬上了身邊一顆大樹。驚恐異常， 又饑腸轆轆。 好在時候不是很冷，皇帝在樹上迷迷糊糊挨了半夜，恍惚之間， 見一位穿棕衣的老者拜見，自稱桑公，之見桑公畢恭畢敬雙手捧出一盤紫黑的漿果。 皇帝嚐了一個，隻覺得酸甜可口，滿口生津，正要再吃，老者不見了。忽然一下醒來，天色已經微明了，隻見麵前幾支樹枝上正綴滿夢中的那種漿果。皇帝大喜，顧不得龍顏齊整不齊整了，飛快的擼了就往嘴裏塞，吃的龍心大悅，還不忘記做皇帝的權利，連連喊著，“ 等朕回京， 一定好好封賞你。”恍惚看見夢裏那棕衣老頭有行了跪拜禮才不見了。

接著就是有驚無險，隨從們順利找到了皇帝，順利的回京。等皇帝想起來要封賞那棵救命樹的時候， 才發現自己忘了那樹的名字。無奈隻好頒布了一道旨意；“是樹活千年。” 皇帝心想著，反正那救命樹也是樹，也算是受了封賞了。哪知道這旨意竟然被柿子樹自己接了去了。 變成了“柿樹活千年。”桑樹知道這消息以後，一下子氣破了肚子，再 也不能成才了。
後來等我搬到新澤西，發現房前屋後頗有幾棵大桑樹，每年春夏之交吃桑椹的時候，我和媽媽都會說起姥爺的故事，媽媽說大概是美國這裏的桑樹沒有聽說過皇帝的旨意，所以沒有氣破肚子吧。

故事歸故事，當年姥爺為了找根靈木扁擔，跑遍了小北山也沒找到合適的木材。後來一個人去了西邊的昆崳山。昆崳山號稱八百裏昆崳， 姥爺在山裏轉悠了兩天，砍了兩根扁擔回來。據他自己說，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木料，湊合用吧，反正挑雞蛋也不能顫的太厲害。於是，不滿十五歲的姥爺就開始了他販雞蛋的職業生涯。
於家莊離煙台六十公裏。 （百度地圖查的）很多人不相信，姥爺挑著雞蛋能一天走一個來回。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小的時候，媽媽有時候會接姥爺到我家小住幾天。姥爺不愛穿襪子。冬天再冷，睡覺的時候也要把腳放在被子外麵，因為他說他的腳常年發燒。在我看來，他的腳實在是太奇怪了。大腳趾的關節比鴨蛋還大，十個腳趾頭全是變形的，媽媽說是走路太多，累的。
那時候，姥爺要半夜就起身，捆好腰帶，揣塊餅子， 拿起扁擔，挑上頭天拾掇好的雞蛋簍子就上路。姥爺說即使沒有月亮，哪怕隻有星光和天光，就能走。最怕的就是烏雲滿天。後來走的次數多了，隻要不下雨， 就什麽都不怕了。這樣從半夜走到天明，就能過了江格莊。 這時候可以抽袋煙， 但還不能歇腳， 歇的早了， 後麵的路就不好走了。 要再堅持一下，等八九點鍾，到了牟平，就可以放下扁擔，喘口氣了。 找戶人家，要點水，啃半個雜合麵的餅子，抽袋煙，然後繼續上路。晌午就能到煙台了。通常都直接挑到小飯館或老主顧那裏， 一五一十數好雞蛋，算好大錢，就可以往回走了。大概下午四五點鍾能到牟平，同樣是在牟平歇一下， 啃完剩下的半個餅子再往家走。順利的話，頭半夜能到家。 然後第二天不用起的太早，隻在周圍村子裏頭收雞蛋。傍晚就把挑子拾掇好，第三天又是早起去煙台一個來回。
就這麽著，姥爺挑了好幾年。我經常問姥爺，早上走的那麽早，晚上回的那麽晚，會不會害怕？ 姥爺總是摸摸我的頭發 ， 嗬嗬一笑：“哪有那麽多害怕的事情啊。”可是媽媽說有一次，姥爺真的害怕了，停了好幾天生意，差一點就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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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塘雨眠]

很喜歡這些陳年舊事。希望能多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