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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故事 六 進江進海(三)

(2013-10-10 13:17:09) 下一個


後來,忘記是八幾年了,我大概十歲左右,夏天又被媽媽送到姥姥家裏過暑假。姥姥前麵於老忠家的房子翻新了,住著於老忠的大兒子一家,那時候於老忠早就去世了。小兒子當兵好像是當到團級,最後轉業到了一個地級市做了市長,後來升到省裏頭,也算是很有出息了。後來,小兒子把大哥和二哥都接到自己的市裏頭,老二就留在城裏頭,老大不習慣城裏的日子,加上那時候自己已經成家了,就又回來了。我去的那一年,於老忠的大兒子還和自己的兒子住在一起。我最喜歡和大兒子的孫女於愛文一起玩,尤其是抓石籽兒,怎麽玩都玩不夠。所謂的抓石籽兒,就是找五個大小差不多的石頭,然後講好了規則一起抓。玩起來簡單,可是想弄一副好的“籽兒”不容易。首先要大小合適,還要最好都用斧頭砸成立方體,然後要拿到大石條上頭磨去棱角,這才算是差不多了。為了砸一個好的籽兒,我曾經砸掉過倆指甲,現在媽媽還拿這事取笑我呢。不過那時候盡管手指甲疼的要命,終於湊夠了一副好籽兒,我還是很得意洋洋。班級裏頭誰都不借,怕給我弄丟了,走到哪裏都帶著我的寶貝,睡覺都放枕頭底下。偏偏那次去姥姥家,媽媽催的急,就把我的寶貝石頭籽兒落下了。


那天我剛到姥姥家,就放下暑假作業,跑到前院,和愛文玩了起來,隻能用她的石頭籽兒。她也很得意自己的那副,後來為這個我們就吵起來,我說我的才是最好的,比她的好很多。她說她的最好,就這麽吵的不可開交。我一著急想起姥姥告訴我關於愛文名字的來曆。原來她出生那天剛好是入伏,她爺爺一看是個丫頭片子,很不高興,起名字的時候就說,“入了伏了,有蚊子了,就叫愛蚊好了。”後來也不知道是她自己還是她父母給改成了愛文,但是她自己是知道這典故的。我當時吵不過她,就喊她:“小蚊子,小蚊子!你要是有個姐姐妹妹,肯定就叫愛知了!”愛文氣得一扭身跑回家,不理我了。沒有人玩了,我也百無聊賴的要回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難到我就不能再砸一副好石頭籽兒嗎?下次讓愛文看看,好出口氣。


於是我掉頭沿著街口走下了去,一路上低著頭,找大小合適的小石頭。街邊上的石頭質量都不怎麽好。要是能找到花崗岩的小石頭就好了。後來我想著或許河邊有小鵝卵石,那就不用磨了,於是溜達著就到了東河沿兒上,來回撿了幾趟,我倆個口袋裝的滿滿的,準備要回家繼續篩選,手裏頭還捧了半捧。正要轉身回家,抬頭看見有一輛小汽車從莊裏頭開過來,慢慢停在東和橋頭。那時候能看見真的小汽車的機會也不多,所以莊裏頭有幾個孩子蹦蹦跳跳跟在後頭看熱鬧。汽車停了以後,後麵下來兩個男的看起來四五十歲,個子矮的那個頭發都白了,看起來好像年齡大點。個子瘦高的那個,戴副金絲邊的眼鏡。兩個人都是白襯衣紮在西褲裏頭,腰裏頭的皮帶和腳下的皮鞋都鋥亮的。前邊那個司機從車後頭拿出了一些東西,然後跟著兩個人下了河沿,走到北邊的河床上頭。


隔著幾步寬的小河,我看見那兩個人在河床的沙地上擺了幾盤水果和點心,還有蠟燭,然後兩個人一起跪了下來,燒香,磕頭,燒紙等。那時候村裏頭破四舊,已經沒人這麽做了,所以我看的迷迷糊糊,不得要領。這倆人做什麽呢?那盤子裏頭的桔子是真的嗎?就這麽尋思著,橋上有路過的幾個莊裏人也看見了,都下了橋,靠了過來。我聽見有個人驚呼:“是進江進海啊!”還有人喊著要身邊的小子回莊裏頭喊一聲。那兄弟兩個也站起來和周圍的人們說著什麽,就聽見有莊裏人說,“去後山塋地看看吧,伍叔該是把你們父母挪過去了,我帶你們過去看看。”倆人急忙和司機收拾了東西,跟著那個人就走。後麵又跟過來好幾個莊裏頭的人,我也跟著人群往北山走去。其實心裏還在想,他們拜完了會不會把點心放在那裏?我能不能吃一塊?正這麽想著,迎麵小舅舅從小北山上走下來,胳膊上頭搭著件藍外套。原來已經晌午了,在果園裏頭幹活的舅舅放工回家吃飯了,看見我,一把扯住就往回拉,“你又到處亂跑,快跟舅舅回家,要吃晌飯了。”我扭著手不肯走,小舅舅彎下身子趴在我耳邊說:“你摸摸舅舅的口袋。”我抬頭掃了一眼,舅舅身上連個口袋都沒有,“你騙人,口袋都沒有,還摸什麽。”舅舅笑了笑,指指自己胳膊上頭搭的那件,我一摸,圓滾滾的,肯定是舅舅給我帶的好吃的,剛要叫出來,小舅舅急忙說,“別喊,快回家吃。”於是我也不管那群人了,興高采烈的跟著舅舅回了家。


進門舅舅就拿水瓢舀了水,就把偷偷帶回來的蘋果在瓢裏頭洗了洗,遞給了我。我連水也沒擦,直接拿過來咬了就吃。小舅舅一邊把水倒進臉盆裏頭洗著臉,一邊和我說著話,聽見我和愛文吵架了,還嗬嗬的笑。我一邊啃蘋果,一邊求小舅舅幫忙砸一副石頭籽兒,小舅舅答應著要進屋,我連忙攔住他,從口袋裏頭倒出小石頭要他現在就砸。小舅舅也好脾氣的找出斧子。正忙活著,姥姥叫我們吃飯了。坐上炕頭,小舅舅一邊遞筷子給姥爺,一邊問姥爺:“剛才回來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往北山塋地去了,聽說是什麽進江進海回來了,進江進海是誰?”“誰?”姥爺吃了一驚,筷子也沒接,盯著小舅舅反問。“說是叫什麽進江進海,別的也沒聽清楚,我就是一錯身兒。。。”還沒等小舅舅說完,姥爺就下了炕,踢拉著鞋子就出了門。我一看,急忙跳下炕,跟著跑。後麵小舅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跟著出來了。


後來姥爺也說,進江不像他爹秀才,反倒和他爺爺滿倉一個樣,個子不高,耳朵不小,進海卻是和秀才一模一樣,瘦高的個子,微微駝著肩。那天我們出門不遠,就看見一群人從北邊坡上下來了。就聽見進海問旁邊的人,“請問於德元爺爺住什麽地方?”“德元?”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人。有人說:“倒是有個叫德遠的,死了好幾年了。你們找他做什麽?”帶金絲邊眼鏡的進海接著說:“德元爺腿腳不太好,家裏頭有倆兒子,那倆兒子應該也六十多了----”還沒說完,就有人說:“是找於瘸子吧?倆兄弟急忙點頭,於是就有人說,“瘸子的大兒子住在莊子西頭,小兒子家倒是離這裏近,你們順著這條街往南,第三個巷子,往右拐,門口有棵老柿子樹的就是他家了。”倆兄弟身體微微前傾,耐心地聽著,然後又問,“那請問德元爺跟哪個兒子住呢?”“嗨!還哪個兒子,哪個兒子都不要他。”


原來,於瘸子因為開賭場的經曆,成分也不好,所以兩個兒子親事上頭很費了一番勁。好不容易蓋幢房子,給快三十多的小兒子娶了個富農的女兒,老大就根本顧不上了。接著挨餓那一年,老婆死了,自己就和大兒子湊合過吧。老大天天衝瘸子發脾氣,說他偏心眼,要是當年那房子給他,他也早就成家了。按理是應該先給老大娶媳婦,可是那時候好不容易有人說親,人家姑娘看好小兒子了,瘸子也沒辦法。再後來有人給老大介紹了一個寡婦,帶著倆孩子,老大也高高興興的同意了。成親的時候,於瘸子實在沒能力給老大置房子了,就把自己的老房子讓給老大,自己住進了廂房。老大媳婦很不高興,既然能給小兒子蓋房子,怎麽就不能給老大也蓋一幢?一碗水好歹你要端平啊。而且還要住在自己家廂房裏頭,真是怎麽看都討厭。於是老大兩口子直接收拾了瘸子的鋪蓋,送到了弟弟家院子裏頭,揚言他們不管了。小兒子不好說什麽,小兒媳婦不高興了,“爹的家底兒都留給你們了,你們還這麽把爹丟過來,要養也是兩家一起養,一家住半年才公平。”老大一聽一腳踢飛了院子裏頭的水桶,“你要公平?你這房子也要我住半年才公平!”於是倆家打的翻江過海,還是鄰居們拉扯開了,結局就是誰也不要瘸子。瘸子沒辦法,自己夾著鋪蓋去了東和橋頭,當年修橋的時候蓋的那座小小的看橋的屋子還在。屋頂都露天了,幾家街坊看不過去,幫著瘸子修了屋頂,又重新盤了炕,整了屋門,從此於瘸子就在這兩間小屋子裏頭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頭裏有生產隊上做主,直接從倆兒子的工分手冊上頭轉工分給瘸子,加上瘸子自己在生產隊飼養棚子裏頭養牲口,瘸子的日子也還能過得去。過了不幾年,瘸子眼睛生了翳病,就是現在人說的白內障,看不清楚東西了,做不了活了。等後來聯產承包的時候,生產隊也管不了倆兒子了,瘸子的日子著實不好過了。白內障已經很厲害了,和盲人差不多,腿腳越發不利落,隻靠著莊裏頭鄉親的接濟,有人送口飯過來,就吃點,過的和討飯的也差不多。


當時眾人聽見進海的話,就有一個急性子喊著,“他哪還有那福氣和兒子住一起,”話沒說完,就脖子一揚,下巴頦兒往前一指,“喏,就住那橋頭小房子裏頭。”進江進海聽了緊走幾步,遠遠的小房子離著大道還有二三十米遠的小路,兩個人來到路口,就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旁邊早有人急忙跑著前去敲門,於瘸子本來聽著外頭吵鬧,也沒在意,後來聽見門響,才摸索著順著鍋台來到門前,剛打開門,進江進海兄弟倆已經一路膝行來到門口,兄弟倆一邊齊聲說著“德元爺,進江進海來看您了。”一邊齊刷刷磕下頭去。瘸子還沒反應過來,“誰?進江進海?”剛明白過來,---”一個趔趄,幸好扶著門框子,渾身已經哆嗦的象風中的樹葉,一隻手抖嘍著摸過去,這邊兄弟倆個三個響頭磕完了,都把手湊了上來。於瘸子拉著倆人的手,嘴唇抽搐著,連一個囫圇字兒也吐不出來,臉上早已老淚縱橫。姥爺也拉起袖子抹眼睛,圍觀的很多人也撩了衣襟擦眼淚。


終於回來了,可是兄弟倆也沒進瘸子的門,直接就把瘸子扶上車子,拉走了。後頭來看熱鬧的人其實什麽也沒看著。幾天以後,那王八殼子小汽車又把瘸子送了回來,不僅把眼睛治好了,據說是在縣城的大醫院開的刀,而且還給瘸子買了一台二十四寸的大彩電,回來就幫瘸子接通了電線,然後兩人就走了。知道伍叔一家早就走了,兄弟倆也沒有拜訪莊裏頭別的人家。


這可了不得了,公社裏頭才有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大彩電呢,於家莊那時候連個黑白的電視都沒有。整個莊裏頭的人排著隊前來參觀。瘸子的倆兒子又一次在小房子門口大打出手,都要接了爹去自己家住。這可不是吹的,家裏有台大彩電,兒子說媳婦也容易!可是瘸子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什麽也不挪窩了,就要在這房子裏頭住著,還撂下話兒了,兩個兒子,誰對他好,他死了,彩電就留給誰。姥爺說這話可能是進江進海教給他的,要不然,瘸子恐怕沒這心眼子。不管怎麽樣,倆兒子算是明白過來了,一日三餐,天天搶著往瘸子這裏送飯,倆媳婦也首次登門,把瘸子黑乎乎的鋪蓋換了,又是送衣服,洗衣服,連挑水,冬天燒炕都有孫子們包了。瘸子真是過了兩年的好日子。


後來,從瘸子那裏,人們知道進江進海在台灣,開了很大的拉鎖工廠。我聽著半信半疑。那時候要去台灣隻能偷渡,不知道兄弟倆是怎麽過去的,而且根據瘸子的說法,倆人的工廠做的很大,香港都有分廠賣東西。這又是矛盾的地方,如果是工廠,大概不會賣東西。如果說是連鎖的商場,倒是有可能。瘸子不明白連鎖和拉鎖也是有可能的。因為隻有他自己和進江進海聊過,別人也不知道真假,於是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做拉鎖的工廠還是連鎖的商場。(如果進江進海或者後人能看到這篇文章,你們應該知道我換了兄弟倆的名字,或許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工廠還是商場?)


那兩年也是莊裏頭的好日子,吃過晚飯,人們都夾著小板凳,拎著小馬紮去瘸子家門口看電視,天氣好的時候,就把彩電搬到門外頭,早有人清理了門前的雜草,後來,來的人多了,竟然踩成了個小小的廣場的樣子。天氣不好的時候,就把彩電放在門裏麵,人們還是坐在院子裏頭看,就是雨天,披著蓑衣看的也不少。可惜好日子瘸子隻過了兩年就過世了。至於那彩電,到底是給了哪個兒子,姥爺沒說,我問過媽媽,媽媽說她也不知道,因為那時候她早就嫁到我們村了。隱隱約約聽說是給了大隊了,大隊還專門做了個櫃子,拿鎖鎖起來,安排了專門的人按時開鎖,放電視。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這消息是不是準。


瘸子去世後不久,市裏頭,公社都派人下來打聽進江進海兄弟倆的消息。原來上級號召招商引資,能引來台資,那是不小的政績。可是莊裏頭誰也不知道怎麽聯係進江進海,往上找,兄弟倆沒有叔伯兄弟,最近的就是秀才媳婦有個哥哥,可是據說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嫂子帶著閨女改嫁了,莊裏頭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再往上,就是小娟有個哥哥,算起來是兄弟倆的舅姥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更重要的是,他們也不知道兄弟倆的聯係方式呢。上邊的人一連來了好幾趟,最後不得不灰心喪氣的走了。我想,進江進海不留任何的聯係方式,也許是因為對莊子裏頭的鄉親們多少是有一點怨氣的吧,那時候,如果莊裏頭的人能都站出來,也許就能保下父母的命了吧。


母親有時候嘮叨善有善報,還拿瘸子的例子說事兒。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老糧升,秀才一家,感覺他們就像我們那裏田野上一種螞蚱草(馬齒筧),這種草,無論土地多磨貧瘠,無論天氣多麽幹旱,就是被扔到石硼上頭,都能頑強的從石硼縫兒裏頭紮下根,然後長葉,開花,結果。老糧升秀才一家在莊戶人家最在乎的紅白喜事上頭創造了於家莊的倆記錄,至今莊裏頭沒人能打破。一個是在家裏最有錢的時候操持的福順的葬禮,一個是在家裏最沒錢的時候,給秀才辦的婚禮。這樣一個家庭,就像一個傳奇,更像一顆螞蚱草,然而,突然被時間巨人的大手連根拔起,最後,不留一絲的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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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黛安雜記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看完了。怎一個好字了得。應該拍電影,比白鹿原好看。
yapingliu 回複 悄悄話 我也是特地注冊了筆名趕來捧場。
故事好,寫得也真 好。
大家手筆。
youngli 回複 悄悄話 那倆孩子算來也有70多歲了,他們不開口, 天知道他們經曆的磨難?他們的子女應該是和歡顏差不多年齡的吧。有的人要把苦難埋在心裏,有的人會講給後人,很感謝歡顏把這段曆史以一個旁觀者的後人講述出來。這段曆史現在依然被粉飾,血腥的曆史依然還有一塊遮羞布---鎮壓土豪惡霸,其實實際如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可憐那十一二歲的哥哥和四五歲的弟弟突然間就變成有家不能回的孤兒, 在絕望中命懸一線的逃生。
長在紅旗下 回複 悄悄話 在中坦的留言,挪到這裏。

終於讀完了,再次感謝!寫得太好了。一定接著寫。比那莫言寫的好看多了。
木火 回複 悄悄話 特地注冊了筆名趕來捧場, 很久沒有看到象這樣的好文章了。 很有教育意義。 大家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應該都能從中學到做人的道理。
秋月冬雪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棒。
前麵都把我看哭了。最後結得很有韻味。
畫麵感非常強烈。看好你這個係列可以拍成電視劇,電影。
還有後續麽?
stay@homemom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樣接地氣的作品。比起什麽魔幻主義的故弄玄虛,這個故事的寫法其實更見功力,看似平淡其實飽含情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dedoli 回複 悄悄話 感謝樓主,讓我感動了,受教育了。好人一生平安!
stay@homemom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有《活著》的味道。可以拍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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