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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故事, 四, 於糧升 (六)

(2013-10-10 13:13:29) 下一個

關於秀才被抓的原因,和於家莊很多舊事一樣,有好幾個版本,我歸納了一下,有兩種主要的說法還是比較可信的。說法一:那縣長是新來的,當時縣長走馬燈似的換,莊裏人誰也沒在意。連這新縣長姓什麽都不清楚。有人說新縣長是土匪出身,想著好好撈一把,就和電影《讓子彈飛》裏麵的情節差不多,知道窮佃戶手裏沒錢,所以就從大戶開始入手。又因為怕汪鎮上的大戶盤根錯節,不好動手,就找了秀才這頭肥羊,有錢,又沒有叔伯兄弟之類的親戚,也就沒人出頭幫忙,做起來簡單利落。而且也可以做到殺雞儆猴,下一步對付汪鎮的大戶們,就好辦多了。說法二:秀才樹大招風,不該修這東和橋。讓保長覺得秀才是在收買人心,是想著下一步自己做保長的。出頭的椽子先爛,所以保長就先下手為強,聯合了縣長給秀才做了個套兒。
不管哪種說法,最後都是一樣的,縣長說了,秀才家欠了稅了。老糧升掙紮著爬起來,拄了拐杖,求了保長和自己一起求見縣長,一再說明自己家沒有欠一文錢,縣長大人不屑一顧,“沒欠?你從哪裏來的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不是於家莊人,那你就是外來的戶口,外來的戶口交人頭稅和本村的人不一樣你知道麽?”盡管從來也沒人聽說過這樣不同的人頭稅,師爺的小算盤還是劈裏啪啦照響,連利息,帶罰金,從秀才爺爺老糧升那輩兒算起,欠稅一千多個銀元。縣長格外開恩,“免了你的零頭,一千個袁大頭,一個不能少,年前就得交齊了,要不然---”縣長大人沉吟了半響,估計是在想用崩了好,還是砍了好,師爺急忙接過來,“要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新縣長上任,也要立威,殺一儆百也好。”
老糧升當時就蒙了,挪不開步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家。家裏頭,四妞和小娟已經哭得兩眼紅腫,嗓子都發不出聲兒了。後來據莊裏人講,如果秀才不修這東和橋,一千個袁大頭秀才家也是能湊出來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秀才如果不修這橋,大概也許就沒這飛來橫禍了。總之世事難料,誰也不知道秀才會走到這一步。老糧升勉強支持著,家裏所有的銀錢湊起來了,地也能賣的賣了,能典當的典了,騾子,馬,羊,雞,連圈裏頭的肥豬,本來準備過年殺的,也全賣了。家裏頭一架馬車,一架平板架子車也全賣了,還是不夠,糧倉裏頭的糧食早就賣完了,糧倉也賣了,本來依著四妞和小娟,糧食全部賣完,可是老糧升算了又算,多賣這幾麻袋糧食,也不夠,就做主留下幾包苞米,好歹家人後來有口吃的。
最後隻剩下房子了,村裏頭一說,就有當時保長的一個侄子,因為也要結婚,看上了秀才剛蓋好的新房,可是又聽人說這新房蓋得不吉利,從蓋了這新房,秀才家就沒斷過事兒。先是滿倉死了,接著秀才就被抓了。於是就買了滿倉在世的時候住的房子。那房子在莊裏頭低矮的茅草屋裏頭,也是上好的青磚瓦房。保長這侄子我後來還見過,個子不高,馱著背,見了人也笑嗬嗬的,他老婆胖乎乎的,白白淨淨的,也是笑眯眯的。兩個人結婚住進滿倉的房子後,日子過的也不錯,就是沒孩子。快四十歲上,過繼了媳婦娘家的一個八九歲的外甥女兒,當時小女孩已經什麽都記得了,所以一直和這個過繼的媽媽不怎麽親近,後來護校畢業進了鎮醫院,就不怎麽回於家莊看養父養母,再後來,結了婚,回娘家就直接回自己親媽家了,隻是偶爾才來看一眼。氣得她養母逢人就嘮叨。當時姥姥還說呢,“也是,不是自己肚皮裏生出來的,到底不一樣。”每當這時候,姥爺就忍不住,“人家老糧升不也是收養的?人家怎麽就一樣了?也不看看自己怎麽待人家孩子的。”說的姥姥沒了聲兒。
這都是後話了,當時小娟收拾好東西,搬到了老糧升家的西屋。糧升住的房子,也沒人出聲說要買,當鋪又不收,也隻好住著。家裏頭什麽都沒有了,老糧升就要打發伍叔走,可是伍叔說什麽也不走,說自己大半輩子的老光棍了,也沒家可以回了,於是也收拾收拾鋪蓋,從糧倉的南間,搬到老糧升家東廂,反正家夥都賣了,東廂早就空出來了。家裏頭所有能賣的都賣了。小娟回了好幾次娘家,能借的都借了,直到小年晚上,臘月二十三了,才湊了六百二三十個大洋,這可怎麽辦呢?小娟兒和糧升一起點完了銀元,一邊係包袱,一邊問:“明兒個能不能先去問問縣太爺,先交了這些,把人先放回來?”
“就是,也不知道孩子在裏頭受的什麽罪,他哪吃過這苦啊----”還沒說完,奶奶四妞就忍不住又哭起來。
“別哭啦,我明兒就去問問,要是不行啊,錢也不交了,大不了,我陪他一塊兒去,陰間也有個照應。”老糧升話還沒說完,惹得小娟也哭起來,“要走就都一起走,我也不活了。”
老糧升家裏頭哭成一團,莊裏頭人心裏也都不好受。好人沒好報啊,好好的一家人,怎麽就到這地步了呢?可凡事都有唱反調的,有人就說:“槍打出頭鳥啊,要是秀才不這麽張揚,不修這橋,也許就沒事兒了。”這樣的話總是招來幾乎所有人的白眼,就有人憤憤不平的罵開了;“良心都讓狗給吃了,怎麽能這樣想!”“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想著收買人心啊?”說這樣話的人自己也底氣不足,嘟囔幾句就閉了嘴。
且不說莊裏人怎麽議論,第二天一早,老糧升就去了縣衙,也沒見著縣長,師爺說了,“縣長忙得很,是你說見就見的?銀元少一個子兒都不行。湊不齊,就等著準備後事吧。”回來後,一家人木木的坐了三天,沒人想起要吃東西。頭兩天,小娟和四妞還哭幾聲,後來,也就麻木的坐著,眼神兒都散了似的,好嚇人。這都是後來伍叔說的。到了臘月二十七,汪鎮年前最後一個大集,通常也是最大的一次集市,人山人海。就有人從集市上來到莊裏頭,要老糧升去集市上,說有人要見他。老糧升也沒心思去見什麽人,而且他也走不動了,三天沒怎麽吃,沒怎麽睡,哪裏還能去走到汪鎮?還是伍叔認出來,那人是吐羊口村的,難道是秀才沒過門的媳婦有什麽事情?怕是要退婚。伍叔和老糧升一說,老糧升反倒點頭了,要去,這時節,就是人家要退婚,咱也說不出什麽。於是就讓伍叔請了德才爹,想坐他的車子去鎮上,可是德才爹早就出門去了集市了,倒是於瘸子聽了,架了自己的驢車來接的老糧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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